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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终于,在昭和二十二年春天,我进了大谷大学预科。并不是如外人所见带着老师殷切的关爱和同僚的羡慕,意气风发入的学。关于这次升学,有很多想起来就觉得可恨的事情。

  一个雪天早晨,老师给我大学入学许诺的一周后,我从学校回来,发现那个没有接到大学入学许诺的徒弟一直用喜滋滋的表情看着我。彼时他已经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了。

  不管是其他人还是副司,对我的态度也都跟以往不同。只不过他们表面上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去鹤川的房间,跟他表达了寺里人态度的莫名其妙。鹤川刚开始还装作跟我一样不解,可惜无法伪饰情感的他不一会儿就撑不住了,一脸内疚地盯着我看。

  “我听那个人,”他说了另外一个徒弟的名字,“我是听那个人说的,不过他当时也去学校了,并不在场……总之是在你留守寺院的时候发生的怪事。”

  我忐忑起来,追着他问。鹤川让我发誓一定要保守秘密,然后小心翼翼看着我的脸色说了。

  那天刚过晌午,来了一个穿红色外套的风尘女人,要求见住持。副司去了玄关处应对,女人把副司痛骂一顿,非得要求跟住持单独说。不凑巧的是老师刚好路过走廊看见了,于是走到玄关处。据女人的说法,一周前大雪放晴那天早上,她跟一个外国兵来参观金阁,寺里有个小和尚为了讨好外国兵,居然在外国兵把她推倒之后踩她的肚子。当天晚上她就流产了。所以她要过来索要赔偿。如果不给,她就把鹿苑寺的丑闻宣扬出去。

  老师没说什么,拿了钱就让女人走了。那天的案内人除了我没有别人,没有目击者,于是老师吩咐千万不能让我知道女人来要钱的事情。老师也打算对真实情况不闻不问。

  只不过,寺里的人从副司嘴里听闻此事,都确信我肯定做了这样的丑事。鹤川几乎是眼泪汪汪地拉着我的手,用他清澈的眼神紧盯着我,以他近乎少年般纯真的声音问道:“你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

  我只能直面自己的阴暗情感。鹤川用步步紧追的质问,让我直面我的阴暗。

  为什么鹤川要问我呢?是出于友情吗?他知不知道,问我这样的问题,意味着他已经放弃自己原本的职责?他知不知道,问我这样的问题,意味着他已经从内心深处背叛了我?

  我前面经常说,鹤川就是我的阳光面……如果鹤川忠于自己的职责,就不应该质问我,而是专心把我阴暗的情感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翻译成阳光的情感。谎言应该变成真实,真实应该变成谎言。鹤川天生就会这么做,如果他把所有的阴影都变成向阳,把所有的夜晚都变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都变成阳光,把所有暗夜潮湿的苔藓都变成白昼发亮的新叶,如果他真的这么翻译了,那么我也许得以边口吃边忏悔我做过的一切。可惜,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没有这样做。于是,我阴暗的情感得以壮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时值深夜,寺院里没有烧火。我膝盖发凉。几根古老的粗柱子杵在那里,围着说悄悄话的我们。

  我发抖恐怕是因为寒冷。但是,第一次公然向这位朋友撒谎,这种快乐也足以让穿着睡衣的我膝盖发凉。

  “我什么也没做。”

  “是吧。那一定是那个女人撒谎了。畜生。副司居然还相信了。”

  鹤川的正义感渐渐高涨,后来还怒气冲冲地表示,明天要为我出头,去找老师说明白。我心里突然浮现出老师那颗像刚煮熟的蔬菜一般剃好的脑袋,以及桃色的要包容一切的脸颊。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极大的厌恶。我要在鹤川的正义感露头之前亲手掩埋掉。

  “不过,老师会相信是我做的吗?”

  “呃……”鹤川立刻词穷。

  “不管别人怎么在背后说,只要老师不发表意见让这件事情就此过去,就可以了吧。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鹤川的解读让我意识到,如果鹤川去解释,只会加深众人对我的猜疑。所以我说,正因为只有老师认为我是无辜的,才对事实不闻不问。在说的过程中,我心里涌动着喜悦,这种喜悦越发汹涌和确定,因为这种喜悦来自“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

  当然了,我根本不信只有老师认为我是无辜的这种说法。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老师不闻不问的态度,才让我确认了我的推测。

  也许当我把两条香烟递到老师手中的时候,老师就已经洞悉了一切。不问只是在远远地等着我主动忏悔。不仅如此。老师还以读大学为诱饵,目的是换取我的忏悔。如果没有等到,便可作为惩罚取消我的入学。如果等到了,那么作为悔过自新的标志,这次特别开恩,许可仍然有效。这其中最大的陷阱,便是老师嘱咐副司不可将此事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是无辜的,那么便不会有任何异样也不会有任何觉察,依然正常过着每一天。同时,如果我真的做下恶行,如果我还有点脑子,便是装也要装出无辜之人所过的纯洁沉默的日子,也就是无须忏悔的日子。不,是一定要装。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也是我能证明自身清白的唯一办法。老师暗示我的也是这个。老师用这个陷阱牢牢圈住了我……想到这里,我瞬间火起。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如果我坚持拒绝踩下去,那么外国兵一定会掏出枪威胁我。我不能反抗占领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迫的。

  不过,透过橡胶长靴感受到的女人的小腹、讨好般的回弹力、呻吟声、肉被踩时如花般绽开的感觉、某种不确定的感觉、一瞬间从女人身体里贯穿到我身体里的如闪电般的东西……以上种种,如果不是被强迫,我永远不会感受到。我至今都在回味那美妙的瞬间。

  老师早就知道我这些感觉的核心,知道那美妙回甘的核心!

  接下来一年时间我都像被关在笼子中的小鸟。笼子不断在我眼前闪现。我一边想着绝对不忏悔,一边失去了每日的平静。

  说来奇怪。当时完全没觉得邪恶的行为,也就是踩了女人的行为,随着时间在记忆中越来越闪耀。倒不是因为知道这导致了女人流产。这个行为像淘金沙一样在我的记忆里沉淀,渐渐露出夺目的光辉。邪恶的光辉。是的。即使是非常小的罪恶,只要做了,便不知不觉具备了已作恶的明确意识。它像勋章一样挂在我胸膛中的心里。

  那么现实的问题来了。从现在到大谷大学招生考试期间,我无所不用其极地揣测老师的用意,直到途穷。老师一次都没有提过要反悔入学的口头许诺。同时,也从未对我说过要抓紧备考这样的话。我等着老师的只言片语,不管是哪个方向的。老师故意保持着沉默,把我放入长时间的心灵拷打。我不知出于恐惧还是叛逆,也从来没有针对入学问过老师的意向。原本我跟其他人一样尊敬着的老师,用批判的目光眺望过的老师,他的身影慢慢变得如怪物般巨大,在我眼里已经不再是拥有仁爱之心的人了。无论我怎么想回避,他都在我的视线里,就像奇怪的城堡一样牢牢盘踞在眼前。

  暮秋时分,老师告诉我们他明天要去参加一位老施主的葬礼,因为坐车要两个小时,所以早晨五点半便要出发。副司陪老师一起去。为了确保老师出门的时间,我们需要四点起床,完成扫除和餐食准备。

  副司在帮老师做准备,我们一起床便开始早课读经。

  从昏暗冰冷的厨房不断传来汲水桶咯吱咯吱的声音。寺里的人在急急忙忙洗漱。里院的公鸡开始破晓打鸣,将暮秋的黎明凌厉划开。我们揣起法衣的袖子,往客殿佛坛赶去。

  无人居住过的宽阔榻榻米在清晨的冰凉空气中,有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凉触感。烛台里的火焰慢慢摇晃。我们拜了三拜。站起来,再叩首,随着击钲的声音坐下,再叩首。如此重复三遍。

  早课读经的时候,我经常在和声者的声音里感到一种鲜活。一天里,早课读经的声音最有力量,那种力量可以驱走夜晚的妄念,就像从声带里迸发出黑色的飞沫。我不了解自己,即使不了解,一想到我的声音也一样散布着男性的污秽,就涌起莫名的勇气。

  粥座之前,老师出发的时刻到了。按规矩,寺里的人都要在玄关前整齐排列目送。

  天还没有完全亮。星星还点缀在上面。通往山门的石阶在星光下白花花地向前延伸,高大的栎树、梅树、松树的影子层层叠叠在地面交融。我穿着破洞毛衣,清晨的寒风从手肘往身体里钻。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我们一言不发地垂着头。老师基本不做任何回应。只听老师和副司的木屐声敲打在石阶上咔嗒咔嗒离我们越来越远。按禅宗礼仪,我们应该一直目送,直到背影完全消失。

  远远看去,映入眼帘的并不是背影的全部,唯见僧衣的白下摆和白袜子。有时候会觉得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那一定是被树影弄花了眼。等到树影深处再次出现白下摆和白袜子,脚步声的回响也越来越清晰。

  我们就这么凝然不动地目送着。离两人出了总门完全消失不见还有很长时间。

  这时,我的身体里升起异常的冲动。就像想说重要事情时口吃总来阻挠一样,这种冲动在我的嗓子眼燃烧。我渴望解脱。母亲之前授意的继承住持之位的愿望暂且不提,上大学的愿望在此刻也没有了。我想摆脱无言支配我、压迫我的东西。

  此时的我不能说没有勇气。我突然懂得了自首者的勇气!沉默了二十年的我,懂得了自首的价值。觉得我夸张了?我一直抵挡着老师的沉默从未自首,也是想验证“邪恶的可能性”。如果我最终没有忏悔,那么即使是非常小的邪恶,也百分百证明了邪恶的可能性。

  然而,我一路看着老师的衣摆和袜子在拂晓树影中若隐若现,随着身影逐渐远去,我嗓子眼燃烧的力量也渐渐无法压制。我想立刻坦白一切。我想追上老师,拽着老师的衣袖,大声说出雪晴之日的所有细节。这些想法绝对不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老师这种力量,对我来说几乎成了一种有形的、强大的力量。

  若坦白,我人生中第一个小小的恶便就此瓦解。想到这里,我犹豫了,后背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拖住。老师的身影穿过总门,消失在尚未亮起的天空里。

  众人瞬间放松下来,吵吵嚷嚷地走进玄关里。鹤川拍了拍恍惚的我。我的肩膀醒了过来。我瘦弱的孱弱的肩膀,重新捡起了骄傲。

  ***

  前面说过,虽然经历这样的坎坷,我最终还是进了大谷大学。忏悔,不需要。那天之后没几天,老师便叫我和鹤川过去,简短嘱咐了几句,让我们开始准备考试,以及为了迎接考试暂时免除我们的杂务。

  我就这么进了大学,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得以解决。老师这种态度依然什么都没明说,也完全看不出他是否把我当继承人来培养。

  大谷大学。在这里,我将第一次接近思想,而且是我自己选择的思想。这里将成为我人生的转折点。

  这所大学是近三百年前从筑紫观世音寺的大学宿舍搬到京都的枳壳邸(位于东本愿寺内)的,也就是宽文五年前后成立。很久以来都是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行所,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大阪浪华门徒高木宗贤看好位于洛北地区乌丸头的此地,布施善款用于建学。一万二千七百坪的校园,对大学来讲不算宽敞。来这里学习的青年不仅有大谷派弟子,还有其他各宗各派,进修佛教哲学的基础知识。

  穿过电车轨道,走过大学操场,就是古老的炼瓦正门,直面横跨在西面天空的比睿山。进门之后,石子马路直通本馆前的停车处。本馆是古老沉郁的二层红色炼瓦小楼。玄关屋檐顶部耸立着青铜楼台,说是钟楼没有钟,说是报时台,四处也不见钟表的身影。小城楼顶着尖尖的避雷针,开着一扇正方形窗户,茫然向着天空。

  玄关旁边是树龄很高的菩提树,叶团庄严,在阳光的照耀下呈赤铜色。新校舍以本馆为地标毫无章法地建了一栋又一栋,大多数是老旧的木造平房。因为学校禁止穿鞋走动,所以校舍和校舍之间以脆弱的竹子地板相连。竹板哪里破了就补上哪里,所以在通行时,从崭新的木头颜色,到最古老的颜色,脚下踩过浓淡不一的补丁,就像马赛克一样。

  就像所有的大学新生一样,我每天都过着新奇的生活,脑子里思绪翻涌。认识的人只有鹤川一个。于是就变成了每天只跟鹤川讲话。这么下去就失去了来新世界的意义。鹤川也有同感。过了几日,我们便特意在休息时间分开,各自去结交新的朋友。可惜口吃的我总是鼓不起勇气,鹤川的新朋友越来越多,相比之下我越发孤单。

  大学预科这年要学习十个科目:修身、国语(日语)、汉文(古汉语)、中文(现代汉语)、英文、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逻辑课的作业是最让我头疼的。某日,逻辑课后的午休时间,我决定带着两三个问题去找一个惦记了很久的学生讨教。

  这个学生经常孤身一人在后院花坛一角吃便当。这种习惯像是某种仪式,而且他的不雅吃相看起来非常讨厌,所以没有人接近他。他不跟同学说话,看起来也不愿意有朋友的样子。

  我知道他姓柏木。柏木最著名的特点是严重的足内翻。走路僵硬,像是在一片泥泞中挣扎,当一条腿终于从烂泥中拔出来的时候,另一条腿再次深陷烂泥。身体也随双腿抖动,走起路来就像在跳某种很夸张的舞蹈,没有一处正常。

  刚一入学我就注意到柏木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他的残疾让我安心。他的内翻足意味着对我缺陷的接纳。

  柏木在后院长着三叶草的荒地打开了便当。荒地正对着空手道部、乒乓球部等活动室,很多窗玻璃已经残破。五六棵干瘪的松树杵在地上,还有一座空空的小花房。架子上涂着蓝色油漆,斑驳粗糙,像是干枯的假花一样卷曲着。旁边是两三阶盆栽架、瓦砾堆,以及种着风信子和报春花的花圃。

  这片三叶草荒地特别适合席地而坐。柔软的叶子吸收着光线,投下细碎的影子,整片位置就像从地面上轻轻浮起来一样。此时的柏木跟走起来时完全不同,坐下来就像平平无奇的学生了。不仅如此,他苍白的脸有一种危险的美感。肉体有缺陷的人和美女一样,都有着无所畏惧的美。因为残疾人和美女都厌倦了被人看,也受够了被当成观赏物,所以会紧追着看回去。看回去就是胜利。虽说吃着便当的柏木正低着头,我却感觉他的眼睛已经把我身边的世界看了个遍。

  他在一片光亮中怡然自得。这一景象深深打动了我。在春日繁花中,他的身影让我清晰感知到,眼前这个人,并没有我的那些羞耻和空虚。他强调的就是实际存在的身影本身。阳光一定无法渗入他强硬的皮肤。

  他专注地吃着,便当看起来很简陋,跟我早晨典座时自己装的便当不相上下。昭和二十二年,依然是不买黑市东西便无法补充营养的时代。

  我带着笔记本和便当,在他旁边站定。我的影子投在便当上,柏木这才仰起头。一看是我,马上又垂下头,继续像蚕食桑叶一样进行单调的咀嚼。

  “不好意思,今天的作业,我有不太清楚的地方,想请你,教教我。”我用标准语磕磕巴巴说道。因为想着既然进了大学,就尽量摒弃方言用标准语跟人交流。

  “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就听你结巴了。”柏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的脸涨得通红。

  他舔着筷子尖,接着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过来找我搭话。你是叫沟口吧。虽说同为残障人士当朋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比起我,你更看重自己的结巴吧?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所以,跟你自己一起,把你的结巴也太当回事儿了。”

  后来我知道了他也是临济宗禅僧的后代,这才理解了为何他在初次见面时摆出一副禅僧架势。即便如此,也不能减轻我此刻遭受的强烈刺激。

  “接着磕巴呀!磕巴呀!”柏木冲着无言以对的我饶有兴致地说着,“你终于找到可以安心磕巴着聊天的伙伴了。没错吧?人都是这样找同伙的。话说,你还是处男吗?”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柏木的提问方式像医生一样,以至于我感觉为了自己好一定不能撒谎。

  “我猜就是。一个处男。毫无美感可言的处男。不讨女人喜欢,又不敢去找风尘女。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不过,如果你想找同病相怜的处男朋友,找我可就找错人了。我早就有了第一次了。想听听吗?”柏木没等我回答,就自顾说了起来。

  ……

  我是三宫近郊寺院住持的儿子。天生就是足内翻。……听了我这么开门见山的自我介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不看听众只想自己讲可怜身世的可悲病人?告诉你,我可不是跟谁都这么讲话的。我跟你一样,对自己的残缺很在意,所以你是第一个听我这么坦白的人。为什么选你,因为我觉得我走过来的路肯定对你最有参考价值,我走过的路没准对你来讲也是最好的路。你肯定知道吧,传道者通过这种办法来找到信徒,禁酒主义者也通过这种办法来找到同好。

  没错。我曾经因自己的身体条件备感耻辱。想过跟它和解、和睦相处,但是以失败告终。也曾经无数次怨天尤人。父母应该在我小时候赶紧带我去做纠正手术的。现在一切都太迟了。我也懒得去怨恨父母,随便他们怎么样吧。

  我也相信绝对不会有女人爱上我。这是一种安乐平和的确信,都不用推测,你肯定也这么觉得。不跟自己身体条件和解的决心,与这份确信,一点都不矛盾。因为,如果我相信这样的我能够得到女人的垂青,那么相应地,我就会跟身体条件进行一定程度的和解。正确判断现实的勇气,和与判断结果战斗的勇气,很容易同流合污。我已经习惯了边生活边战斗。

  所以,我完全不会像朋友们那样靠找风尘女来摆脱处男身份。因为风尘女根本不是出于爱情才接客的。她们不挑客人,不管是老人、乞丐、独眼龙、美男子,甚至是不明说的麻风病人,都接待。这种平等对待的态度,会让普通人安心,从而花钱买人生中第一个女人。对我来说,这种平等性什么也不是。我不能忍受她们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我和四肢健全的男人。这对我来说甚至是一种天大的冒犯。我跟现在的你一样,把自己深陷于“如果忽略甚至无视我的内翻足就等同于无视我这个人”的陷阱。当时的我,深信全盘接受意味着做好比普通人奢侈数倍的准备工作。人生必须要这样才圆满。

  这种可怕的不满将我和世界变得势不两立。明明任意一方做出改变便能改善,我却无比憎恨这种渴求改变的想法,拒绝不切实际的发愿。世界变了我就不存在,我变了世界便不存在。这种如同钻牛角尖一般的笃定理论,反而更像一种和解和通融。因为这么一来,“真实的我不会被爱”这种想法开始跟世界共存亡。残障者最终陷入的圈套,不是对立状态的消亡,而是对这种状态的全盘认可。如此,残障就变成了不治之症。……

  这时,在青春如我(我真的很自然地使用着这个词)的身上,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寺院一个施主家的女儿,出了名的好看,娇生惯养,在神户女子学校上学。突然有一天,她向我表白了。一时间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亏了身体的不幸,我洞察人的心理活动还比较有一套,所以并没有简单把她爱的动机归纳为扭曲的同情。我也深深地知晓女人不可能只是出于同情才爱我。我猜,她的爱是出于她异于常人的自尊心。正因为足够美貌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为女人的价值,她才不会接受那些自信满满的求爱者。她时刻在心里的天平上衡量着自己的自尊心和求爱者的自负。越是外人看来的好姻缘,她越不能接受。于是,出于洁癖,她抵触所有关于爱的权衡(这么说来倒是一个坦诚的女孩),所以才看上了我。

  我的回答也很坚决。不怕你笑,我面向她,说的是“我不爱你”。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何回答呢?这个回答很坦诚,也没有任何的表演性。那种出于奇货可居的心态用“我也爱你”来回应表白的女人的做法,换成我就太滑稽了,简直是一场滑稽的悲剧。一个拥有可笑外表的男人,还是知道如何聪明地避开让自己有悲剧效果的事情的。我知道一旦不小心让自己有了悲剧效果,人们便不会再放心跟自己接触。不让自己看起来很惨,是对他人灵魂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清清楚楚地说,“我不爱你”。

  这女孩丝毫没有让步,还说我在说谎。随后女孩明显是边维护着我的自尊心边试图说服我,这也很值得研究。她完全不能想象世界上会有不为她倾倒的男人,如果有,也一定是在自我欺瞒。看来她早就对我进行了精密的分析,说得我都相信自己很早以前就爱上了她。她还是很聪明的。如果她真的喜欢我,那就是喜欢一个连手都没有牵过的人,她算准了夸丑陋的我帅气会激怒我,赞美我的内翻足更会激怒我,若扬言喜欢我的内在会引来我变本加厉的嫌恶,所以只是一味地重复“我爱你”。这么一来,我一定也会在心里琢磨,并且找到对应的情感。

  我无法解释这种不合理。事实上,我的欲望逐渐上涨,但我并不觉得是欲望将我和她绑在了一起。如果她不喜欢别人就喜欢我一个,那一定是因为我有别人没有的独特的东西——内翻足。所以尽管她一直没有说出口,心里还是很喜欢我的内翻足的,我怎么想都认为不存在这种情况。如果我除了内翻足还有别的独特性,那么她的爱还有可能存在。话说回来,如果认可除了内翻足之外的独特性,认可我的存在理由,不就变成了我被这些附加事物认同,出于互补也认可他人的存在理由,进而认同被世界包围的自己?爱情是不可能的。她爱我是她的错觉,我也绝对没有爱着她。于是我一直重复“我不爱你”。

  神奇的是,我越是对她说不爱,她就在认为自己爱我的深渊里坠落得越深。终于有一天晚上,她要为我献上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美到发光。可惜,我却完全不能勃起。

  这种天大的失败反而把一切问题都轻易解决了。也算终于向她证明了我“不爱”。于是她离开了我。

  虽说我觉得羞耻,但比起身为内翻足的羞耻,这还算不上什么。让我如此狼狈的原因其实在别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勃起。当时,我一想到自己的内翻足要触碰她美丽的脚,就瞬间崩塌了。这一发现从内部击溃了我完全确信自己不被爱的笃定。

  原本我升起游戏人间的狂喜,想出于欲望和实现欲望,用行动证明爱的不可能。谁料身体背叛了我,意志想要实现的事情,身体诚实地展现了出来。我陷入矛盾。用一种俗气的表现来形容,我一边相信自己不被爱,一边憧憬着爱,到最后把欲望归类于爱的代理,这才踏实。即便如此,我也知道,欲望要求我忘记自己的存在条件,要求我放弃对自己爱情唯一命门不被爱的执念。我以为欲望应该会有更明确的要求,谁知这些需要自己去憧憬。

  从那以后,比起精神,我开始更加关心肉体。因为我无法把自己交给纯粹的欲望,便只能自己幻想。我变成风,变成对面看不见的形态,而我可以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毫不费力地接近想接近的人,爱抚她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挺进内部……当你对自己的身体产生自觉的时候,脑海里应该是某种有分量、不透明、确实存在的“东西”吧。我不是这样。我会把自己当成一整个肉体、一个欲望去完成,然后我是透明的、无法被看见的,像风一样。

  这时,内翻足会出场阻止我。只有它完全无法变成透明。与其说它是脚,不如说是一团顽固的精神。它比肉体更像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

  人们通常认为,不照镜子便看不到自己。而残疾是一直杵在眼前的镜子。这面镜子一天二十四小时照着我的全身。忘记是不可能的。所以世人总挂在嘴上的不安,在我看来就是儿戏。不安是不存在的。我这样的人,跟太阳、地球、美丽的鸟、丑陋的鳄鱼的存在没有区别。世界像墓碑一样纹丝不动。

  不安不存在,立足点不存在,我开启了独创的生存哲学。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这样的问题让人不安,甚至自杀。我就没有这样的困扰。内翻足就是我活着的条件,也是理由、目的和理想……就是活着本身。只是存在着,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说起来,活着的不安,不就是从认为自己没有充分活着的奢侈不满中滋生出来的吗?

  我瞄上了村里独居的老寡妇。听说她六十岁了,也有人说已经六十多了。她父亲忌日时,我代替父亲去她家念经超度。她身边也没有亲友,佛堂前只有我和这个老太婆。念完经,老太婆请我去别的房间喝口热茶。因为夏天太热,我请求冲个凉。老太婆便往我赤裸的后背泼水。当她满眼怜悯地看我的脚时,我心生一计。

  回到喝茶的房间,我便边擦拭身体边一本正经地编故事:我出生的时候,佛祖在母亲的梦里显灵,告诉她这孩子成人的时候,诚心诚意跪拜其双脚的女人会在极乐中往生。虔诚的老寡妇攥着佛珠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听着。随后我装模作样地念起经,挂着佛珠的手在胸前合十,像尸体一样赤裸着身体仰面躺下。我闭上眼睛,嘴里继续念着经。

  你可以想象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不笑。我在心里已经笑岔了气。我当然是故意为之的。我感觉到老太婆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对着我的脚频频跪拜。一想到自己的脚正在接受跪拜,这滑稽的场面让我几乎窒息。内翻足,内翻足,我只想着这个,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着那奇怪的形状,以及寄居在上面的丑陋至极的状况,肆意妄为的恶作剧。老太婆跪拜时两鬓支起来的碎发偶尔会戳到我的脚心,这痒痒的感觉让这件事情更加好笑了。

  之前因为触碰到美丽的脚导致不能勃起,我便曲解了欲望。之所以说曲解,是因为我突然发现,在这丑陋的祭拜仪式进行时,下身昂然挺立。完全进入忘我的状态!在这最不能饶恕的时刻!

  我爬起身来,一把将老太婆推倒在地。顾不上思考为何她完全没有显露出错愕。老寡妇就保持倒地的姿势,嘴里依然念着经。

  巧的是,老太婆念的是《大悲咒》的一段,我也对这段非常熟悉。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啰参佛啰舍利。罚沙罚参。佛啰舍耶。

  可能你也知道,这一段的大概意思是:“顺召。顺教。愿毁灭贪嗔痴,本尊清洁无垢。”

  眼前是闭着眼睛迎接我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没有化妆,脸被晒得黑黑的。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亢奋。这可能是最滑稽的地方,我不知不觉被引导了……

  不能用“不知不觉”这种文学性的词汇。一切都在我眼前。地狱的特点估计就是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个细微的角落。还是在一片漆黑中!

  老寡妇皱巴巴的脸跟美、跟神圣完全扯不上关系。这种丑陋和衰老却不断给毫无憧憬的我提供确信。谁敢说,不管多么不怀希望的梦中,美女的脸也不会变成老太婆的脸。我的内翻足、这张脸……是了,目睹真相才让我亢奋。我第一次带着亲切的情感相信自己的欲望。对我来说,问题不是如何与人拉近距离,而是如何保持距离以使得情人更像情人。

  目睹才好。就这样,我从停止就是抵达的残障理论、绝不会感到不安的理论里,发明了我的情欲理论。世间的人渴望沉溺,却也发明了相似的虚构物。出于类似隐身衣或者风的欲望的结合,对我来说就不仅仅是梦想,我看外面的同时,也必须被看个精光。我的内翻足跟我的女人彼时都被扔到世界之外。内翻足和女人都跟我保持着同样的距离。真相在彼岸,欲望不过是假象。看外面的我在假象中无限坠落,对着眼前的真相射精。我的内翻足和我的女人绝不会相交,也不会联合,两者只是互相被抛到世界之外罢了……欲望永不停止昂首前进。只因我认为美丽的脚跟内翻足永不相见也完全没问题了。

  我的心路历程也许很难理解。也许需要更多解释。但是有一点你肯定听懂了,那便是我从此一心一意地相信“爱是不可能的”。不安,没有。爱,同样没有。世界在永久停步的同时,也抵达了永久。真的有必要把这个世界表明为“我们的世界”吗?我曾经想用一句话概括有关世间“爱”的迷茫,那就是刻意将假象与真相结合的迷茫。终于,我明白了,确信绝不会被爱,就是人类存在的根本状态。这就是我告别童贞的始末。

  ……

  柏木说完了。

  始终听着的我终于舒了一口气。这番话听得我感慨不已,还没从闻所未闻的思考方式中缓过神来。柏木说完好一会儿,春日阳光才重新照到我身上,明亮的三叶草重新散发光芒。身后篮球场一浪接一浪的叫喊声重新传入耳朵。这一切依然是春日晌午的模样,一切的意义却截然不同了。

  总不说话也不好,我决定给几句回应。结果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蠢话:“那么你,从那以后,一定很孤独吧。”

  柏木再次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让我重复了一遍。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亲切。

  “孤独?为什么一定会孤独呢?关于从那以后的我,等咱们接触多了,你慢慢就知道了。”

  下午的上课铃响了。我正打算站起来,柏木却坐着邪恶地拽住了我的衣袖。制服是用在寺院读书时的衣服改出来的,只是换了扣子。布料已经很旧,破破烂烂。更要命的是穿在身上已经有点紧,单薄的身体更显单薄了。

  “下午的课是汉文吧。无聊得很。我们去那边散散步吧。”

  柏木说完便费力地站起身来,一系列艰难的动作,仿佛是将身体先拆散再组装起来。这一切令我想起在电影里见到的骆驼的日常。

  出于想进一步了解柏木的心情,从没逃过课的我没有让这次机会溜走。我们向正门方向走去。

  出了正门,柏木独特的走路姿势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一股近似羞耻的心情油然而生。很奇怪,自己竟然一边怀着跟世人一样的心情,一边觉得跟柏木走在一起有点羞耻。

  柏木令我知道了自己耻辱的藏身之所。同时提醒了我自己的人生之道。……我所有阴暗的情感、邪恶的构想,都被他的话语点化,变成一种全新面貌的东西。可能是这个原因,当我们踩着石子走出红色炼瓦正门时,映入眼帘的比睿山在春天里显得温润无比,似如初见。

  比睿山跟我身边沉睡已久的许多事物一样,开始展现全新的内涵。山顶虽尖耸,山脚却延绵不绝,像是同一段主题的余音在回响。低矮屋脊背后是山体皱褶的阴影。山腰在春天的颜色浓淡不一,掩映在一片藏青色里,显眼到近乎夺目。

  大谷大学门口行人稀少,时而有几辆汽车经过。连接京都站前和乌丸车库前的市营电车轨道,也偶尔才传来几声电车回响。路对面是大学操场的古老门柱,跟这边的正门相对而立。左手边是刚长出新叶的一排银杏树。

  “去操场随便晃一晃吧。”柏木说。然后走在我前面,跨过了电车轨道。他的全身剧烈晃动着,没有汽车经过的马路,被他走出了水车晃动的狂奔感。

  操场很大。远远有几对人在玩躲避球,近处有五六个人在练习马拉松,不知他们是逃课还是恰好休息。战争结束还不到两年,年轻人已经在重新试图消耗多余的精力。这让我想起寺院里清汤寡水的饮食。

  我们坐在朽烂的浪木(游动圆木)上,漫无目的地看着马拉松练习者们在椭圆跑道上靠近又远离。逃课得来的空闲时间,周围的阳光和阵阵微风扫过皮肤,感觉像穿了一件新衣服。竞技者们渐渐靠近,一队人气喘吁吁,因为疲劳的叠加,脚步声也杂乱起来,留下激起的尘埃漫天飞舞。

  “真是一群傻子!”柏木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不服气,“这副样子是想干吗?为了让别人夸他们健康?向别人卖弄自己的健康有什么价值呢?

  “运动项目开始在各地进行了吧。简直是末世之兆。该公开的反而捂得紧紧的。该公开的……比如死刑。为什么死刑不对外公开呢?”柏木像是说梦话一样自顾自说着,“难道你不觉得,战争中为保一方安宁,靠的就是公开人的死于非命?死刑之所以不公开,据说是为了不让人心习惯杀戮。太傻了。且看那些为空袭的尸体善后的人,每一个都善良喜乐。

  “目睹人的苦闷、血,听到他们临终前的呻吟,会让人变得谦虚,变得善解人意,变得乐观平和。而不会令人起杀意。人们是突然变凶残的,比如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坐在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无所事事地望着透过树叶漏在地上的阳光。杀意往往产生在这样的一瞬间。

  “世界上的一切噩梦,历史上的一切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光天化日之下,满身是血疼痛致死的人,赋予噩梦以清晰的轮廓,把噩梦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噩梦根本不是我们的苦恼,噩梦是他人撕裂般的肉体痛苦。而且,他人的痛苦,我们体会不到。这是多大的安慰!”

  比起他血腥的独断言论(当然也是魅力十足),现在的我更想听失去童贞之后的他的经历。我非常期待他说“人生”,理由已经在前面写过了。于是我开口暗示了几句。

  “女人吗?嗯,我最近可以凭借直觉认出喜欢内翻足男人的女人。真的有这种类型的女人哟。喜欢内翻足是她们唯一的恶趣味,唯一的梦想,也许会隐瞒一生,就算带进坟墓里也绝对不说。

  “对了,要说说如何一眼分辨喜欢内翻足的女孩。她嘛,是个十足的大美人儿,鼻子高冷地耸立,嘴角却带有一点散漫……”

  正说着,一个女人从远处走了过来。 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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