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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完的桥

  橋づくし

  ……若要追本溯源,

  含着肉汁的小贝壳,

  一座蚬桥也填不满,

  若问最短之物是什么,

  我们人的一生,

  还有秋的一天。

  ——《情死天网岛》下卷《故影依稀的桥》

  阴历八月十五日夜,十一点半的筵席一散,小弓和加奈子就回到银座板甚道的分桂家,急忙换上了浴衣。她们很想洗澡,但今夜没有那份时间了。

  小弓四十二岁,身材五尺,短小肥胖,卷裹着一件白底黑色秋草花纹的绉纱浴衣。加奈子二十二岁,长着一副会跳舞的身材,但是始终没有交上桃花运,春秋两季通常的舞蹈会上,也轮不到好角色。她穿着白底蓝色水波纹的浴衣。

  “满佐子今晚上会穿什么样的花色呢?”

  “肯定是胡枝子花,她早就想生孩子啦。”

  “不过,会至于那样吗?”

  “不会吧,那是将来的事。光凭单相思就能生孩子,那可就成了圣母玛利亚啦。”

  小弓说道。花柳界有个迷信:夏天穿胡枝子花色,冬天穿远山青的衣服,就能怀上孩子。

  眼看就要出发了,这时,小弓肚子又饿了。虽说每次都是如此,但饥饿简直就像突发事故一般,突然从天而降。过去,未曾这样感到饥饿过。再说,为了便利起见,筵席上不管多么偏远的座位,也不会吃不到东西。筵席一前一后,以往根本不会记挂什么肚子问题,可这会儿像突然发病似的,肚子立即感到饥饿。小弓又无法掌握好时间,事先吃点什么垫垫底,比如傍晚去理发时,她看到过当地艺妓利用排号的间隙,买些冈半烧肉盖浇饭,吃得很香。小弓即使看到了也无动于衷。她不认为那种东西好吃。尽管这样,刚过一个小时,肚子就开始闹饥荒了,小巧而又结实的牙根突然冒出了口水,像喷泉一样涌流出来。

  小弓和加奈子向分桂家月月缴纳招牌费和伙食费。小弓的伙食费格外多,这固然因为小弓饭量大,嘴巴馋,但仔细一琢磨,打从有了筵席前后闹饥饿这个怪毛病,伙食费逐渐在减少,如今已经落到加奈子之后了。不知道是何时染上这个怪毛病的。每次应邀到主家去,筵席还没开始,就脚底着火似的先跑到人家厨房,要求道:“先给点东西吃吃吧。”闹不清这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今天,先在主家厨房吃晚饭,等筵席散了之后,又到主家厨房吃夜宵。她的肚子也适应这种习惯了,所以给分桂家缴纳的伙食费也减少了。

  小弓和加奈子穿着浴衣走在寂悄无声的银座大街上,她们来到新桥米井的时候,加奈子指着每扇窗户都上了铁板的银行一侧的天空,说道:“天晴得多好,月亮里真的有只兔子哩。”

  小弓只想到自己的肚子,今夜的筵席,最初是在米井,最后是文迺家。在文迺家吃过夜宵再出来就好了,可是为了赶时间,就回去换了衣服。前边就是米井,在刚吃过晚饭的厨房里,同一个晚上又得催促人家准备消夜,一想起这个,脑袋就发沉。

  ……谁知,一进入米井家后门,小弓的烦恼一下子消失了。正像预料的那样,穿着胡枝子绉纱浴衣,站在厨房门口等着她们的米井家的小姐满佐子,一看到小弓的身影,就很善解人意地说道:“啊,来得真早,不着急,进来先吃点夜宵吧。”

  宽大的厨房尚未收拾好,显得很零乱。灯光下,一大堆碗碟闪着刺眼的光亮。满佐子一只手支撑在厨房门口的柱子上,身子挡住了光线,脸孔很黯淡。听她说话的小弓,脸上也没有映着灯光,她没看到小弓刹那间很放心的样子,这使小弓很高兴。

  小弓吃夜宵的时候,满佐子带加奈子去自己闺房。到这个家来访的众多艺妓中,满佐子和加奈子最要好,她们年龄相同,又是小学时代的同学,两个人的长相也都很标致。但种种理由中,也不知为什么,最重要的一点是彼此很契合。

  再说,加奈子人很老实,看起来弱不禁风,可积累的经验很多,有时无意中说出一句话来,对满佐子都很有帮助,成为她的依靠。比起加奈子来,满佐子爱耍小性子,在男女私情方面缩手缩脚,显得很幼稚。满佐子的幼稚反而获得好评,母亲根本不放在心上,对满佐子穿胡枝子花色的浴衣,一点都不在乎。

  满佐子在早稻田艺术科读书,很早以前她就喜欢电影演员R,他一度曾来过米井,于是她对他更加迷恋起来,房子里贴满了他的照片。当时,她在筵席上和R一块儿拍的照片,也烧制在一只硬质薄胎白瓷花瓶上,插满鲜花摆上了桌面。

  “今天的角色公布啦。”刚一坐定,加奈子就撇着那不太雅观的嘴角说。

  “是吗?”满佐子很是同情,一副佯装不知的表情。

  “还有,我照例扮演童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总是个末流演员,可真叫人泄气啊!碰到歌舞剧,我永远是伴舞的角色。我呀,可真是。”

  “明年一定会派你个好角儿的。”

  “不知不觉,年龄大了,要是像小弓那样年轻,我也就死心啦。”

  “别瞎说,二十年后,再说这话也不晚。”

  两个人谈得很热火,可谁也不愿意提及今晚各自的祈愿。其实,满佐子和加奈子都彼此互相了解各自的心事。满佐子想和R一道过日子,加奈子巴望找个好丈夫。而且她们两个都明白,小弓想的是金钱。

  三个人的祈愿在旁人看来,各有各的道理,可以说光明正大。月亮要是不让她们实现自己的愿望,那就是月亮的错儿了。

  三人的愿望简明扼要,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实在是人之常情,她们走在月下的道路上,月亮看到她们的身影,即便有些不情愿,也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满足她们的心愿的。

  满佐子说道:“今夜又多了个人。”

  “哦,谁呀?”

  “一个月前从东北来的女佣,叫美奈。我本来不想要,可妈妈对我不放心,非找个人陪我不成。”

  “她长得啥模样儿?”

  “等会儿你们看吧,她发育得倒很好。”

  这时,画着芦荻花的格子门打开了,美奈站在那儿,向里瞅了瞅。

  “我不是说了吗?叫你坐下再开门!”满佐子高声喊道。

  “知道了!”她粗声粗气地回答,声音里完全没有反映出主客们的情绪。加奈子看了直想笑。美奈穿着用现成的浴衣改做的连衣裙,一头乱蓬蓬的烫发,袖口露出肥硕的腕子。她面孔黝黑,腕子也黝黑,脸上肥嘟嘟的,两颊堆满了肉,把眼睛挤成一道细缝。牙齿像乱石堆,那张嘴不管变换成什么形状,总要龇出一颗牙来。要想从这张脸上挖出什么感情,那真是难上加难。

  “这倒是个贴心的保镖啊!”加奈子跟满佐子咬耳朵。

  满佐子满脸认真起来。

  “知道了吗?刚才说了,再重复一遍。出了家门一直到走完七座桥,这期间绝对不许说话。否则,我们的愿望都完了。……还有,即便遇到熟人打招呼,也不能搭腔。不过,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还有,不能两次都走同一条道儿,由小弓小姐打头儿,我们只要跟上她,就不会出错。”

  满佐子在大学里写过关于普鲁斯特小说的论文,到了这会儿,在学校所学的现代教育等功课,都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知道了。”美奈答应着,不晓得她是否都听明白了。

  “反正你也要跟着去的,就许个愿吧。想得到些什么呢?”

  “知道了。”美奈傻乎乎地笑了。

  “哎呀,还真行!”加奈子从旁打趣道。

  这时,小弓用手指敲着丝绸腰带,出现了。

  “好啦,可以放心地出发了。”

  “小弓小姐,你都选好桥了吗?”

  “从三吉桥开始吧。那里可以接连过两座桥,这不很合算吗?怎么样,我的头脑还算聪明吧?”

  等会儿,就不许开口了。所以,三个人一齐吵吵嚷嚷,争着把积攒的话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她们一直说说笑笑地走到厨房门口。门内的水泥地上,整齐地摆放着满佐子的木屐,是伊势田的黑漆木屐。穿进木屐的满佐子的双脚染了红趾甲,黑暗里闪闪放光,小弓第一个看到了。

  “哎呀,我的小姐,你可真时髦,黑漆木屐配红趾甲,月光菩萨也会被迷住的。”

  “红趾甲!小弓小姐也很新潮啊!”

  “知道,像个时装模特儿。瞧!”

  满佐子和加奈子互相看了看,大声笑起来。

  ***

  小弓领头,四个人一同来到月光下的昭和大街。汽车站停车场上,停放着结束一天营业的出租车,漆黑的车身映着月光闪闪发亮,车子底下传出了唧唧虫鸣。

  昭和大街来往车辆很多,但显得很安静,摩托三轮的喧闹声也没有混进街道的噪音中,听起来似乎是游离的孤独的音响。

  月光下飘浮着几片云彩,连接着包裹地平线的积聚着的云团。来往的汽车暂时停止了,四个人响亮的木屐声,听起来似乎在月色清澄的夜空下回荡不已。

  小弓走在最前头,她看到自己面前宽阔的马路上没有行人,心里很满意。不依靠任何人而活着,这就是小弓的骄傲,而且肚子装得满满的,这个也使她很满意。她越走心里越是不明白,除此之外,还要钱干什么呢?小弓感到,自己的愿望全都柔和而毫无意义地消融在眼前马路上的月光之中了。马路的石板缝里,碎玻璃片闪着光亮,月亮里的玻璃也是这样闪光的,那么平素的愿望不也是和这碎玻璃一样吗?

  小弓踏着自己颀长的身影,满佐子和加奈子互相勾着小指走路。夜气寒凉,两人都感到,钻进浴衣领口的微风,使刚刚兴奋得出汗的乳房冷却下来,静静地缩成了一团儿。她们从小指上互相传递着各自的愿望,虽然一言不发,但更加明确无误。

  满佐子心中描画着R甜美的声音、修长的眼眉和满脸的络腮胡子。她和那些影迷不同,作为新桥一流高级饭店老板的女儿,自己一旦认定的事,必定能够如愿以偿。她记得,R说话的时候,扫着自己耳畔的呼吸不带一点酒气,有的是一股芳香味儿。她记得,他的呼吸就像新鲜、旺盛的夏草的气息。她一个人独自待着的时候,一想起这些,从膝盖到大腿的肌肉都激动得连连颤抖。眼下,R的身子存在于这个世界某个地方,这和自己心中的记忆一样,既确实又不确实。这种不安,始终折磨着她的心灵。

  加奈子梦想找个肥胖有钱的中年或初老的男人做丈夫。照她的想法,不肥胖的人不可能有钱,她认为,要不惜一切求得男人的庇护,自己只管闭起眼睛享受这种庇护好了。加奈子习惯闭起眼睛,只是一睁开眼来,心中的“他”就无影无踪了。

  ……两人像约好了似的一起回过头去,只见美奈默默跟在后头,两手捂着双颊,双脚踢着连衣裙,穿着红纽带的木屐,歪歪拽拽地跟在后面。她的眼睛一派茫然,一向对什么都不认真。满佐子和加奈子都觉得美奈这副样子,是对她们的愿望的一种侮辱。

  四个人走到东银座一丁目 和二丁目交界处,由昭和大街拐向右方。街灯像洒水一般很有规律地照射在街道两边的楼房上,落到狭窄街道上的月影,也被大楼挡住了。

  不一会儿,四个人到达第一座桥——三吉桥,桥的前方看起来有些凸起,这是一座架在分成三股水流之上的极少见的三叉桥,对面角落里蹲踞着中央区役所阴森森的办公大楼,钟楼上钟面的文字板泛着白光,胡乱地标示着时刻。桥栏很低,三叉的中央形成三角形,三个角上分别竖立着一座古雅的铃兰灯,每座铃兰灯都吊着四只灯头,但没有全部点亮,月光照在没有发光的电灯毛玻璃罩上,看上去白茫茫的,成群的羽虫无声地聚集在灯光周围。

  河水被月光搅乱了。

  大家随着小弓首先站在这边桥畔合掌祈祷。

  附近一座小楼的一扇窗户暗淡的灯火熄灭了,仅有一个加班的男子似乎下班回家了,他刚走出小楼,正要锁门的时候,看到这边奇异的光景,立即站着不动了。

  女人们开始渡桥了,一个个木屐踏得山响,接连不断地走在同一条马路上。谁知,一旦渡过第一座桥,脚步立即沉重起来,就像走在桧木板搭的舞台上一般。她们走到三叉桥中央,只花了一点时间,但一到这里,就像大功告成一样,感到轻松多了。

  小弓站在铃兰灯下,回头看了看,又双手合十膜拜,三个人照着她做了一遍。

  按照小弓的想法,渡过三叉桥两边,就等于渡过两座桥,过桥的一前一后,都做了祈祷,所以,在三吉桥必须做四次祈祷。

  不时有出租车驶过,满佐子发现车里人带着惊讶的神情,紧贴着车窗朝这里张望。小弓对此也并非无动于衷。

  来到区役所前边,背对着区役所进行第四次合掌时,加奈子和满佐子觉得渡过第一和第二两座桥可以放心了,好半天没有再想着的心愿,这会儿更感到是这个世界上的无价之宝。

  满佐子心里想的是,要是不能嫁给R,干脆一死了之。刚刚渡过两座桥,强烈的心愿又增强了好几倍。加奈子一门心思认为,没个好丈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满佐子双手合十的时候,心中一阵悲凉,眼角突然发热了。

  她猛地回头看看旁边,美奈煞有介事地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可她和我比起来,会有什么心愿可求呢?美奈心里只有空无一物的麻木感。她想到这里,对美奈既轻蔑,又羡慕。

  沿河岸南下,四个人来到由筑地通往樱桥的都营电车大街上,不用说末班电车早已过去,白日里经秋阳晒得灼热的两条钢轨向远方伸延,闪着清寒的白光。

  来到这里之前,加奈子的小肚子莫名其妙地疼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定是食物中毒了。一开始有点绞痛,走了两三步就忘了,接着,一直沉浸在忘记所带来的安然情绪中,没想到这种情绪又产生分裂,“忘记”的旁边又出现了疼痛的征兆。

  第三座桥是筑地桥。走到这里才发现,位于都心的这座大煞风景的桥,桥畔竟然也忠实地种植了柳树。这是一棵孤立的柳树,平时坐车打这里经过,谁也不会注意它。但这棵树生长在一小片水泥地的缝隙里,忠实地迎着河风摇晃着枝叶。到了深夜,周围喧闹的建筑猝然死去,唯有这棵柳树依旧活着。

  走过筑地桥,小弓首先站在柳树下,对着樱桥合十膜拜。也许是为身居向导的地位而感到自豪吧,小弓肥胖的脊背很少像现在这样挺得笔直。实际上,小弓不知不觉将自己的心愿忽略了,她只想到眼下最要紧的是平安无事地走过七座桥。无论怎样,必须走过这七座桥,这就和自己的心愿必定要实现一样重要。这种非常奇怪的心境,如同突然袭来的空腹一般,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是这样度过人生的,但走在月下的道路上,信心越来越强,腰杆儿越挺越直,脸孔冲着前方,奔走不停。

  筑地桥是一座毫无风情的桥,桥头四根石柱的形态也缺乏特色。然而,走过这座桥时,才能嗅到类似晚潮的水腥味儿,才能沐浴在海风里,也能看到南面下游生命保险公司的霓虹灯,它似乎在向人们报告,快要接近海边了。

  走过这座桥,双手合十的时候,疼痛逐渐加剧,加奈子觉得肚子一个劲儿向上顶。过了电车道,S娱乐场土黄色的大楼同河水夹道而立。走在这条路上,加奈子渐渐放慢了脚步,满佐子看到了也跟着慢下来,但她又不能开口问加奈子哪里不舒服。她看见加奈子两手按着小腹,对她皱着眉头,满佐子这才好容易明白过来。

  但是,领头的小弓一直心性陶然,她毫无感觉地只顾昂首阔步走路,将其余三人甩得远远的。

  加奈子仿佛觉得一个好男人已经来到眼前,伸手就能抓住,可是这时怎么也够不到他。实际上,加奈子的脸孔已经失去血色,额头渗出了油汗。人心都一样,随着下腹越来越疼,加奈子本来热心祈望、越来越增加现实色彩的那桩心愿,不知怎的,突然丧失了现实性,又像当初一样,仍觉得那是一种非现实的梦幻般的幼稚的心愿。而且,她步履维艰,随时抗拒着突如其来的剧痛。她甚至觉得,只要舍弃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愿,疼痛就会立即好转。

  第四座桥眼看就要到了,这时,加奈子用手轻轻搭在满佐子的肩膀上,手指学着跳舞的动作,指指自己的肚子,摇摇汗水粘着鬓发的脸孔,似乎说“我不行了”,猛地转身跑回电车大道。

  满佐子本想去追她,但一过马路自己的心愿就失掉了。想到这里,她只好踮起木屐齿来,转头张望着。

  到了第四座桥畔,小弓这才开始觉察到,她也回过头瞧着。

  月光下,身穿水波纹白底蓝色浴衣的女子,哪里还顾得上丢丑和脸,拼命往回跑,呱嗒呱嗒的木屐声在周围的楼房间回荡。这时,只见一辆出租车正巧静静地停在角落里。

  第四座桥是入船桥,这座桥和刚才的筑地桥正相反,必须从对面逆向通过。

  三个人一起站在桥头,同样拜了拜。满佐子牵挂着加奈子,但这种担心不像平时那样自然流露出来。落伍者只能走和自己不同的道路,她心中泛起一种冷酷的感怀。祈愿是个人的事,即便在这种时候,也不能替别人分担重任。这和登山队员互相扶持、帮助背负重物不同,有些事是不可以去帮助他人的。

  入船桥桥头低矮的石柱上连着一块狭长的横条铁板,夜间看不清是绿色还是黑色,上面用白漆写着桥名。桥身鲜明地浮现出来,这是因为对岸加德士石油公司加油站静止不动的明丽的灯火,照耀着宽广的水泥地而又反射出来的缘故。

  河水里也能看到桥影所及之处小小的灯火。栈桥上建着古老而杂乱的小屋,摆放着花盆,似乎写着“屋形船”“绳缆船”“钓鱼船”“撒网船”等招牌的尚未睡眠的居民点燃的灯火。

  从这一带起,楼房的排列渐渐低下去,夜空显得十分辽阔。仔细一看,明朗的月亮躲在云层里,半明半暗。云层看起来越聚越厚。

  三人平安地渡过了入船桥。

  河水在入船桥前头向右转了个直角。到达第五座桥,还有老长一段路。必须沿着空阔的河边大道一直走到晓桥。

  右边有许多高级饭馆。左边的河岸上随处堆满了施工用的石块、小石子和沙子,黑乎乎一堆一堆的,有的占据着半个路面。不久,左边河对面出现了圣路加医院的高大建筑。

  医院大楼映着朦胧的月色,壮大,巍然。顶端巨大的金色十字架光明耀眼,护卫在一旁的航空标识灯,明灭闪烁,清晰地区分开屋顶和天空。医院后面的会堂也点亮了灯火,哥特式玫瑰花造型的窗棂,高大而明亮。医院的每一扇窗户依然透露着暗淡的灯光。

  三个人默默地走着,都在脚步匆匆地赶路。这时间,满佐子也不大想心事了。三个人都走出了一身汗。开始也许是心理作用,明明月光当头,觉得天空很怪,满佐子的鬓角偏偏落下了最初的雨滴,所幸,雨没有再变大的趋势。

  第五座是晓桥,前方出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白柱子。造型奇特的水泥柱子上,涂着白漆。她们在柱子旁边合十膜拜时,满佐子的脚绊在桥面裸露的一段跨河的铁管子上,差点摔倒了。一过桥就到了圣路加医院的门前花园。

  这座桥不太长,况且三人走得都很快。小弓就是在刚过完桥的时候,身子好像着了魔。

  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迎面走来一个邋遢女子,她敞着浴衣的前襟,抱着一个脸盆,披头散发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三人面前,满佐子一眼瞥去,刚刚洗过头发的脸一片惨白,把她吓了一跳。

  “等等,小弓小姐,你不是小弓小姐吗?怎么装作不认识啦?喂,小弓小姐!”

  伫立于桥上的女子,颇为诧异地侧过头来,堵在了小弓面前。小弓低着眉没有回答。

  女子的声音很大,仿佛风穿墙而过,但力量失去了固定的支点。而且,那喊声一样高低,尽管是在呼唤小弓,却像是在呼叫一个不在场的人。

  “我才从小田原町浴池回来,好久不见了,我们很难得在这里相会啊,小弓小姐!”

  她的手搭在小弓的肩膀上,小弓只得抬起头。这时,小弓想到的是,尽管不做回答,可对方只要跟自己主动搭上句话,愿望就随之破灭。

  满佐子盯着女人的脸,脑子里一闪,撇下小弓咚咚咚向前跑去。满佐子记得女子的那张脸孔,她确实是名叫小缘的老妓,战后曾短期在新桥露面,脑子有点怪,退了籍不当艺妓了。满佐子还听说,自从到筵席上陪酒时起,就打扮得妖里妖气,令人看了作呕。后来,到这一带的一家远房亲戚家养病,现在听说好多了。

  小缘记得同她相熟的小弓,这是当然的事,她忘记了满佐子的模样,这倒使满佐子很感侥幸。

  第六座桥就在眼前,这是一座用绿漆铁板搭建的小型界桥。满佐子在桥头草草做完礼拜,几乎跑着过了界桥,一过桥就放松下来。定睛一看,小弓不见了,自己身后,紧跟着闷声不响的美奈。

  没有了带头人,满佐子眼下不知道最后第七座桥在哪里。但她知道,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总会遇上一座同晓桥并行的桥。过了这座桥,心愿眼看就能实现了。

  零星的雨滴再次打在满佐子的面颊上。道路到达小田原町郊外一排批发仓库之处,工地上的木板房遮住河面上的风景,一片昏暗。遥远的街灯望过去很明亮,显得那边的黑暗更加深沉。

  临危不惧的满佐子这样走夜路,因为心里有一种愿望做支柱,并不怎么感到害怕。但是,紧跟自己身后的美奈木屐的响声,越走越沉重地压在心头。那声音听起来很繁乱,比起满佐子的细碎脚步声,显得单调又沉闷,仿佛一种嘲讽的声音始终缠着自己不放。

  加奈子掉队前,美奈的存在几乎在满佐子心里唤起类似轻蔑的东西。其后,她总有些不放心,眼下两人单独在一起,这位山里姑娘究竟藏着什么心事呢?即便自己不愿去想,也还是一直记挂在心里。这个怀着难以捉摸的愿望的身板结实的女子,紧紧钉在屁股后边,这使满佐子很是腻味。比起腻味,不安也越来越强烈,甚至近乎恐怖了。

  满佐子从不知道别人的愿望会这般令自己厌恶。身后就像跟着一团黑影,这和加奈子与小弓心中那种一看就明白的透明的愿望完全不同。

  ……想到这里,满佐子觉得应该拼命抓住自己的愿望,越发加以珍视。她想起R的容颜,想起他的声音,想起他青春的呼吸。然而,骤然之间,这些影像又飘散了,再没有结成从前的那种图像。

  应该尽早渡过第七座桥,在那之前,只管心无挂碍地赶路才是。

  走着走着,远远望到的街灯看来就是桥头灯,渐渐接近广阔的路面了,看来快要到达桥跟前了。

  刚才远远看到的街灯直接照射下的桥头小公园的沙地,点点雨滴穿透之处,果然是一座桥。

  三味线盒子形状的水泥柱子上,标着“备前桥”的字样,柱子顶端亮着微弱的灯光。一看,河对岸左侧是筑地本愿寺,夜空中高高耸峙着蓝色的大屋顶。为了不回到同一条路,渡过最后这座桥,到达筑地,从“东剧”通过演武场前,就可以回家了。

  满佐子松了口气,走到桥头双手合十,为了填补这段空白,恳切而郑重地专念于祈祷。但是,在别人看来,美奈依然亦步亦趋,将厚厚的手掌合在一起,实在叫人看不惯。祈愿也失去了一定的方向,满佐子的心里不住泛起这样的语言:

  “不把她带来就好了,真是讨厌。真不该把她带来。”

  ……这时,满佐子听到一个男子在叫她,身子一阵哆嗦。那里站着一位巡逻的警官。他是个年轻的警官,面色紧张,声音高亢。

  “干什么呀?这么晚还到这里来。”

  满佐子听到叫声,心想,只要一张口一切都完了,所以没有吭声。但是,警官接连不断地高声追问,立即使满佐子想到,警官看见深更半夜几个女人站在桥头,一定以为是想投河自尽吧。

  满佐子不能回答。这种场合满佐子应该示意美奈,让她代替自己回答。尽管她很迟钝,但总还有个限度。满佐子拉拉美奈的连衣裙,一个劲儿启发她。

  美奈不管怎么不机灵,也不至于如此蠢笨。但是,美奈就是冥顽不化,是坚守一开始自己对她的嘱咐,还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呢?满佐子见她死不开口,不觉呆住了。

  “快回答!快回答!”警官变得声色俱厉。

  满佐子打算快步跑过桥去再加以说明,于是摆摆手猛然奔跑起来。这座设有绿色护栏的备前桥,栏杆呈抛物线状,整个桥面呈鼓形。满佐子拔腿就跑,这时她看到美奈也跟着向桥上狂奔。

  到了桥中心,满佐子被追上来的警官抓住了膀子。

  “想逃跑吗?”

  “什么逃跑,说得太过分啦。你把我的膀子拽得好疼呀!”

  满佐子不由大喊起来。她想,这下子自己的心愿完全破灭了,她带着怨恨的眼神望着桥对面,这时,她发现大功告成的美奈,正在专心地做着第十四回祈祷。

  ***

  满佐子回到家号啕大哭,母亲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美奈。

  “你究竟许的什么愿?”

  美奈听了,只是傻笑,不做回答。

  两三天后,满佐子遇见了好事,心情高兴起来,她又反复追问美奈,一个劲儿逗弄她。

  “你到底想些什么呀?说吧,我不会怪你的。”

  美奈依然只是莫名其妙地傻笑。

  “我恨你,美奈,你这个人真可气!”

  满佐子笑着,她用精心修剪过的锐利的指甲,捅捅美奈圆乎乎的肩膀。她的手指被富有弹力的坚实的肌肉顶回来,指头留着麻木的触感,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好。 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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