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月亮
月
一
“这帮子讨厌鬼,土包子!我们三个到教堂喝酒去,解解闷儿。”哈米纳拉说。
“去慢慢享受一番吧。”纪子说。
“要买些蜡烛带着。”皮塔说。
三人走出现代爵士乐店,在深夜十二点依然开门的香烟店,买了十支蜡烛,每支二十元。哈米纳拉早已买了罐装啤酒和可口可乐,盛在一个大纸袋里提着,纪子牛仔裤屁股兜里塞着半导体收音机。
三人都在一个劲儿诉苦,又都嘻嘻哈哈地大笑。皮塔今早梦见绦虫穿着西装走路,肯定是胃部不适。
哈米纳拉看样子总是半睡半醒的,说话的语调慢慢腾腾,就像在海岸之中摸索着前行。他的真名谁也不知道,只因为他将六片安眠药哈米纳尔就着啤酒扔进嘴里,大家就开始这样称呼他了。
纪子每周末都去跳扭摆舞,一直跳到天亮。平时,她就像发疟疾,每晚都迷迷糊糊的。这位瘦弱的姑娘,哪来的精力一连跳上十个小时的舞呢?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三人说是朋友也是朋友,说不是也不是。纪子同哈米纳拉和皮塔各睡过一次,但那不过是挠一次痒痒,逢场作戏罢了。
哈米纳拉二十二岁,纪子十九岁,皮塔十八岁,而且,三个人都和自己是年龄很大的老人了。
他们对于那种白天过去是黑夜、所有百日红的花朵都是红色的这一理论很反感,认为是俗人所建立的理论,也是俗人信奉的理论。
安眠药所起的作用就是叫人说出“那家伙已经彻底完蛋啦”,在那种感觉中,这个固体的世界也会融化。
好好相处,不知道什么和什么好好相处,恐怕不是人和人吧……
“是你的手提包和塑料袋吧?”
“说些什么呀,据说最近非洲到处充满了塑料鳄鱼。”
有人这样说。是的,塑料鳄鱼确实很多,它们的生活状态,就是合成树脂冰冷、野蛮、麻木的生存状态。尽管如此,人类害怕它们。
“有胶卷吗?”
“有啊。”纪子应道。
纪子是有钱人家的闺女,经常能拿到好多零用钱。
“我刚才又借给比尔了。”
“借出去了?是十五元还是二十元?比尔借钱最多是一百元。他是一位很小气的黑人孩子。”
比尔是他们常去的那家店里的常客,他虽然是住在军营里的军属,但平时生活相当贫苦。比尔头脑淡薄,他那剪得很短的蜷曲的头发并不薄,头的内侧很薄弱。上级命令他转到日本工作,他搞错了,乘上开往西德的飞机一气飞到了法兰克福。那张机票钱从他工资中扣除,弄得他囊空如洗,到处向大伙儿借钱。
哈米纳拉、纪子和皮塔,都是在这家店里认识的。自从在这个店里听到艾拉·菲兹杰拉 的《美好的心情》时起,他们就开始了行方不定的旅行。
他们有时十几个人结成一伙,突然冲入熟悉的电视制作人外出后的住宅,翻越窗户,杂然躺在八铺席的房间里。夜间一点,制作人工作结束后,强打精神领着几个麻将牌友回家,打开电灯一看,自己的屋子睡满了人,不由吓了一跳。他用脚踢开躺着的人,想挤出个打麻将的空地,但没有一个人醒来。原来大家都一起吃了安眠药了。
他们就这样继续旅行。他们在这种都市里充满瘴疠气的特殊的环境、爱伦·坡 的所谓“煤气灯照耀下的巨大的野蛮环境”里游荡,穿着用浮石和棕榈刷子打磨、刷洗干净的牛仔裤。他们睁着梦幻的双眼,但全然不做梦,虽然饥渴难耐,但是脑满肠肥。
——皮塔在这种旅行之中力求保持自己的少年时代。他绝不想变成大人。他希望自己是个七十七岁的少年,富有“喜”字吉祥意味的少年!一个衰老的、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少年。
他看厌了白天大街上的杂沓与污秽,喜欢那种银行和百货商店关闭铁窗、耸峙着黑魆魆钢筋混凝土巨块的暗夜里的街景。只有值班室点着电灯的古老的大楼里,肯定有几只老鼠吧?那里有老鼠的生活,总之,那里无疑有着另外一种生活。那种生活,装点着不安和恐怖、无休止的遁逃,以及使得它们浑身痉挛的美味的食饵。
皮塔觉得他已经看透了人和人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值得惊奇的事情。那么,为什么没有心灵的安宁呢?为什么没有和年老的老鼠心里那种同样的安宁呢?自己每日吐出一脸盆感情的鲜血,但还是没有死成,对这一点,他已经不觉得奇怪了,一旦稍有恢复,就又拎着几件满是汗渍的衬衫去参加聚会,彻夜跳扭摆舞。当他一个人时,就会被漆黑的忧郁所侵袭,宛如突然被人揪住领口一般。尽管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值得惊奇的地方!
扁平的真正平稳的都市,下边蹲踞着无数真正平稳的人的集团。朝阳总是从那边升起。……皮塔困惑了,他诘问自己,为什么自己生得像个立方体的金平糖 呢?啊,想死啊,真想死啊!怀抱一笔巨大遗产,浑身沾满流淌的粪尿而死去。什么青年英雄之死,见鬼去吧,那个不适合自己。他有的是空闲时间,他仔细修剪指甲,认真磨光,涂上透明的指甲油。他有一双白净、俊美的手。Gaudeant bene nati!(活在幸福中的人,欢呼吧!)这是在那店里见到的一位硕学之士教给他的。这句拉丁语格言,是多么寻常,又是多么可怕!……尽管如此,他有一双白净、俊美的手。他要是女人,就会被人称作“长着一双纤腕的伊佐鲁德路”。然而,一旦推压皮肤,就会露出男人们夜空般蓝色的静脉,起伏不停。皮塔一凝视自己的手,就感到满心的烦恼。
——皮塔扬起攥着五支蜡烛的手,跑到车道前,叫住一辆出租车。为生活操劳而面色憔悴的司机,面无表情地打开自动门。
纪子坐在两个男人之间。
“我们到教堂去,应该是在第几个路灯附近呢?”
二
那座教堂面临青山电车线路,为了在原址建设一座大煞风景的大楼,不久将被拆毁。大槻建筑公司已经在教堂一隅搭建了简易房,让管理人全家都住在里面。夜深了,他们也都入睡了。
建筑公司让那么一个健全的管理人住在这里实在是失策。他们不知道,这座已经成为废墟的建筑,过去一直保持着反世俗和不健全的倾向。哪怕是举行一次深夜弥撒的建筑,变成废墟后,也不会忘记那样的恶俗。
这座哥特风的教堂,依然保持着坚固的外观,面对电车线的拱形雕花窗上也镶嵌了玻璃,扶壁上布满了青青的茑萝,透过车窗一眼望去,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伽蓝。
不知从何时起,年轻人发现了这里,作为夜间聚集的场地。如果有人半夜从这一带经过,看见废墟的窗户时不时有灯火闪烁,一定会感到毛骨悚然。
第一个在这里举办舞会的是哈米纳拉。发现这个地方的是皮塔,他当时想把这里作为伙伴们一个小小的秘密之城。哈米纳拉不同意他的想法,主张将这里公开,于是立即将这里披露给三十多个舞伴。他总是利用多数人获利。对他来说,民众、社会都需要,至少要有一个服从自己意志的集团。他把自己吃的安眠药,已经推荐给二三百个人了,他为此而感到自豪。
但是,哈米纳拉自己绝不跳扭摆舞。他背靠着墙壁,两手抱着肩膀,夜间也不把那副墨镜摘掉,眯缝着笑眼,凝视着跳舞的人们。他需要集团及其无目的的行动。他在绝望中睡眠,而大家在绝望中跳舞。即便同样绝望,舞蹈是机械性的……而且,哈米纳拉是动力。
“在神户那里,”纪子在车里说开了,纪子不知道日本地图,以为神户和长崎在同一个县,“一位拥有一座玫瑰园的太太,这个人,你猜怎么着,靠吃玫瑰而活着。有客来访,她自己先采几瓣玫瑰花吃给人家看。还说什么‘刚开始吃玫瑰的人,还是浇上佐料更加合口’。说罢,便呼啦啦倒上佐料,调制成沙拉用来赏客。玫瑰沙拉,亏她想得出来。”
“和毛毛虫一起吃,更彼特 。”皮塔说。
“你能吃毛毛虫吗?”
“彼特猴是吃的,那家伙什么都吃。”
三人想起一个常到店里去的穿着黑色服装的小个子青年,黑衬衫、黑裤子、戴着墨镜,老是爱跳上店中的凸窗,攀登柱子。他有一种特技,能用嘴接住朋友们投掷过来的花生米,所以大家管他叫彼特猴。彼特猴一言不发,只是时时露一下白牙,无声地笑着。
——出租车到达教堂门前,车费由纪子支付。
三人踏上人影寥落的步行道路,悄悄走近教堂大门。车道上的车子倒比白天更多。通往教堂大门的两三级石阶,长满了苔藓,石头缝里杂草丛生。身段轻捷的皮塔走在前头,摇晃着遮在大门上的用钉子钉的木板,板下方的钉子松了,听起来稀里哗啦的。
他做了个手势,随即伏身钻进去,从里面将木板掀起,让后面两人也轻而易举地钻了进去。
三个人站在白壁环绕的休息室。有月亮的晚上,月光能充分地从宽阔的窗户里照射进来。今夜,周围的白墙一片模糊,仿佛四周都逐渐收缩于那片险峻的白色之中了。纪子绊在一只可口可乐的空罐上。
“还是地下室好啊。”
哈米纳拉喃喃地说。通往地下室倒是有一段狭窄的预备楼梯,但还是先到庭院里看看为好。
三人来到覆盖着杂草和瓦砾的庭院,同主楼相接的一角是呈现翼楼形状的大礼拜堂,面对庭院巍然耸立,高高镶嵌着一排拱形雕花窗,可望而不可即,那上面的玻璃全都碎了。
因为大礼拜堂直接面临电车线上的人行道,大家一时不敢走进去。但是,他们还是喜欢于夜空之下,站在后院眺望这座建筑倾颓的、壮大的姿影。
入梅前的天空被锁在浓密的云层之中,大礼拜堂看起来像是通过众多的飞翔扶壁,险些将那些云彩推升起来了。
“看呀!看呀!”
哈米纳拉远远指着礼拜堂内部喊道。
在那晦暗的广大空间里,他们看到雪白的羽翼展开来,一掠而过。
黑夜里空荡荡的礼拜堂,似乎有天使们交相飞翔。一张张翅膀次第显露出来,展现在天棚之上,停滞于碎玻璃窗凹凸不平的窗棂上,消失了。
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神秘现象,一种虚假的浮薄的观念,使得他们颓废的、难以言状的、枯燥无味的世界,不时闪射着一道光芒。假如倾听艾拉·菲茨杰拉的歌声,所品味到的战栗与此同类,那么,哈米纳拉借助安眠药的力量试图赋予这个世界的瞬间的美,也与此同类。
然而,这又为何是神圣的呢?神圣本是坚固的物质,不属于他们飘荡的世界,它是一个牙齿坚硬的人摆开架势,一心要咬碎的一种东西。那些天使们的羽翼,是稀薄而透明的,一点也不神圣……这是属于他们世界的东西。
而且,三人很早就知道,深夜行驶在电车线路上的无数的车灯,只不过是从对面碎玻璃窗上折射而来的、一瞬间四散而去的亮光。
——他们走到通往地下室的阶梯旁边,皮塔这才点亮了蜡烛。在这之前,是为了避免管理人家属看到火光而产生疑虑。脚下的楼梯浮动着一段段巨大的影子,这些影子又随之隐退于黑暗之中。他们喜欢这种将世界置于飘忽不安之中的蜡烛的光焰。
“给我拿着,真狡猾,快给我呀。”
纪子从皮塔手里夺过一支烛火。此时,灼热的蜡泪滴落在她手上,那里的肌肤被蒙上了一块蜡烛做的鳞片。
他们每次来这里,总是对这间地下室抱着新的期待。这里是“美好”的住居,是属于他们自己专有的“未知”,只能由他们自己管理这座场地的神秘。
三
对纪子来说,她正处于两个男人一触即发的关系之中,三人待在一起所产生的梦境,正围绕着纪子迸发出战斗的火花。两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待在一起,事态肯定会这样发展下去。但是,他们不是鸡,也不是西部剧中的人物。那种事一开始就不可能有,纪子对这一点也十分清楚。
然而,为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哈米纳拉墨镜后面的目光,一直是朦胧不清的,皮塔的眼睛又在不断浮动,没有一定的目标。这样的两个人甚至不会对视一下。人们只有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人的时候,不论是敌意还是友情,都会对他人的存在和他人的世界抱着容许的态度。这个可以说是模仿世俗人的手法。
纪子时时巴望着两人之中不管是谁,能有一人再瞥上自己一眼,就像在橱柜一角里发现久未找到的东西,眼睛倏忽一亮。但是,就连如此程度的小事,一次也没有发生。
纪子每次到这座教堂来,尤其是踏上通往地下室阶梯上的时候,总是怀着一种梦想。这地下的黑暗中,一场男女浴血混战,将像中世纪葛布朗挂毯 一样,展开一幅绚丽的画面吧。
——皮塔走到阶梯底下,擎着烛火,行进于黑暗之中。即便在这种黑暗里,哈米纳拉也没有摘下墨镜。
地面上的水泥碎片在他们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着,皮塔的蜡烛照亮了横架在低矮天棚上的粗大的水泥梁柱。黑暗之中,又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宽大的扶手椅,扶手两端堆积着一两寸厚的蜡烛的余烬。皮塔将一支蜡烛竖立在一端,纪子的一支竖立在另一端。没有人坐的椅子供着两支烛火,带着奇异的威严。
“谁去坐?”纪子问。
皮塔顽皮地戴着墨镜,使劲儿往上一坐,仿佛要把椅子坐塌,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副真正的苍白的幽灵。
哈米纳拉抱着纸袋伫立于黑暗之中。他后退两三步,碰到一只满是尘埃的桌子。这张桌子也和椅子一样,是举行聚会时被谁搬进来的,这张破旧的办公桌,在这庄严的黑暗里,呈现着一种鲜明的、庄严的物象。
“我姐姐对我说,她最近于深夜中在六本木拾到一只衣柜。姐姐刚结婚,她和丈夫两人手拉手走着,看到路边有一只衣柜,这是一只镶满黑色金属片的古风的箱子。周围的商店都关门了,没有一个行人,这只衣柜为何会孤零零地放在这儿呢?……他们俩立即将衣柜搬回公寓,至今还在使用。”
“大凡家具都是这样的。”黑暗中传来哈米纳拉缓缓解开谜底似的话音,“不知为何原因,突然出现于黑暗之中。人的生活就带有几分可怖的调子,椅子、桌子和衣柜,对这一点很清楚。所以会在黑暗里猝然出现,就像一只大黑猫。”
“我要死啦,我要死啦。”皮塔震颤着身子,颓然地坐着,带着老人的声色说道,“我的遗产有二十亿,可以都用在举办扭摆舞的集会上,也可以将这座教堂买下来。我的遗骸的嘴里盛开着百合花,从百合花瓣里升起一架直升机。这架直升机散发着广告……”
“我捡起一张广告,沾满了泥水,字迹漫漶。”哈米纳拉在黑暗里说道。
“广告上写着:人工洗衣机,按月分期付款,带有全套甩干设备。”
他们想放松一下心情,但空气阴冷,很难做到。纪子打开半导体收音机,传出夜间放送的爵士音乐。皮塔和哈米纳拉分别将剩余的八支蜡烛,一一插在水泥墙刺出来的弯曲的铁丝上,然后全部点着火,地下室立即变成一座豪华的殿堂。他们喜爱这种声音伴随凝重的回响的环境。可以认为,这正是黑暗的四周中有人看着他们并护卫着他们的明证。反响听起来比平凡的语言更加平凡,也赋予无聊的玩笑以神秘感。皮塔再次深深埋在椅子里,就着烛光,优雅地审视着涂满指甲油的手指。
十支蜡烛的火焰银白闪亮,个个扩展着光轮,瞬息之间,周围的黑暗不断地浮动起来。
“忘记焚香啦!”纪子喊道。
“对,焚香!”皮塔也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一支蜡烛。
哈米纳拉跟在蹦蹦跳跳的两个人后头,慢腾腾地走到房子的一隅。那里有个二尺见方的小小排气口,镶着铁格子的内里,隐隐滴落着户外的光点。眼前的铁格子上堆满了落叶,有一半落叶已经化成腐殖土了。一个格子里卡着一个黝黑的头颅,那是小猫的头。看来那只猫受伤了,逃进排气口,挣扎着打算进入地下室,结果半个脑袋卡在铁格子里,死了。
小猫圆睁着两只玻璃球般的眼睛,聪明地紧闭着嘴,竖立着两只小小的耳朵,但头上的毛都剥落了。仔细一看,不是剥落,而是被火烧得紧贴在一起了。
纪子恭恭敬敬地从皮塔手里接过蜡烛,凑近小猫的头颅。倾斜的火焰燃烧的蜡液,爆出类似小指甲弹拨的声响。忽然,猫头飘起一股烟雾,周围弥散着一种黑暗而浓重的气味。这正是“他们的”气味。
“发出了烤焦的声音。”纪子兴高采烈地说。此时,她敏锐的耳朵已经倾听到收音机里的爵士乐早已变成理查德·安索尼《呀呀扭摆舞》低回的旋律。
“呀,呀,跳起来吧!皮塔,跳吧!”
皮塔把蜡烛交给哈米纳拉,纪子立即跑过去将收音机的音量调高。他们在光溜溜的水泥地上,疯狂地摆动腰肢跳起舞来。犹如旋转的物体,腰部和两手向左右摇摆,幅度越来越大。皮塔扭着身子,纪子仰着身子,他们晃动的身影重重叠叠印在墙壁上。他们的舞姿搅乱着房间,使得整个屋子仿佛剧烈地摇晃起来。
两个人掀起的旋风,刮到墙壁上的蜡烛旁边,火焰一起倒伏下来,胡乱地向别的角落燃烧。
哈米纳拉用沉静而厚实的手掌守护着自己的烛火。他的浓绿的墨镜片,将摇曳的烛光映照得渺小而又精巧。“停止吧。”他低声说道。接着又说了一次。正在跳舞的两个人没有听到他的话。
哈米纳拉低吼一声:“停止!今夜不是来跳舞的!”
四
在哈米纳拉的命令下,三个人开始喝酒。哈米纳拉从桌子上面的纸袋里掏出啤酒和可口可乐,摆在地面上。他和纪子喝啤酒,皮塔喝可口可乐。
他们很快醉了,皮塔连一瓶可乐也没喝完,想醉就能马上醉。一下子踏入一无所有的空间,对于降落伞部队队员来说,这算怎么回事呢?不管是好是歹,他们就这样生活过来了。
“我们做游戏吧。你把我想象成某种东西,我立即变成你所指名的东西,然后我再为你指名。”
哈米纳拉醉醺醺的,用缓慢的语调说道。皮塔立即抢先果断地向他伸出经过精心修剪的指头。
“冰箱!”
“好的,火腿!”
哈米纳拉指着纪子。
“你……榨汁机!”
——哈米纳拉“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在自己胸前做出大敞开门的姿势,电冰箱的门开了,冷气立即漏出来,哈米纳拉的胸前,亮着冰冻的电珠,摆出空虚的肋骨架子。纪子变成一根浓艳的火腿,她袒露着比裸体更加赤裸的桃红的肌肤,亲昵地从哈米纳拉的膝盖爬到他的胸脯,紧紧地抱着他。
“吧嗒”一声,哈米纳拉两手交合,锁上了冰箱门。
皮塔好不容易地将各种水果、野菜从自己的头部装进去,抖动着全身,旋转好几次,制作着富有美丽幻想色彩的果汁。
“要加进鸡蛋,这样才有营养。”
他在自己的头顶上灵巧地打着无形的鸡蛋,一个,再来一个。
——接着,三人互相拍着肩膀大笑起来,但是,墙壁明显的反响,阻止了他们的笑声。
“下面变成什么呢?……纪子……眼药!”
“哈米纳拉,就算个指甲刀吧。”
“皮塔,对了,你是搔痒的小耙子,好吗?”
三人的身子扭成一团,互相缠绕,纪子将指头伸向他们两人的眼睛,哈米纳拉瞄准其他两人的指甲蠢动,皮塔一边钻缝儿,一边耙挠着两人的脊背。接着,三个人又一次大笑起来。
这种出尽洋相的游戏,他们到最后也不知道为何要采取这样的玩法。他们每次改变形式,地球就似乎短时间停滞,这个世上不管多么啰唆的约定都可以免除。如今这个时间里睡眠的芸芸众生,无疑在梦中也不知道自己是俗众,正在呼呼大睡吧。哈米纳拉他们借助安眠药总是半睡半醒,全部肩负起作为人的忧烦,就这样一年年衰老下去。
于是,哈米纳拉用漠然的头脑,追逐着彩虹般的思考。
“如今,俗众在睡觉。世界上他们的人数是相当庞大的。大体上在这个时刻睡眠的可以说都是俗众。……是的,让他们走进自己的梦境之中吧。让他们在迂执的梦境中化作低俗、甜蜜而污秽的青春形象吧,比本人化作冰箱更加富有幻化的价值。于俗众们可悲的乡愁中,我变成二十二岁的青年,纪子变成十九岁的少女,皮塔变成十八岁的少年。这是一种最可厌的变态!本人一等丑恶,一等反逆!”
皮塔和纪子于摇曳的烛光中,听着哈米纳拉说的话,装点着可憎的恶意和恐怖向四方飞散开去。
三人最后决定这样干试试看,不过他们别的也没有什么可干。皮塔从来没有扮演过十八岁的世俗少年,这种事出乎他的想象之外。这种人怀着怎样的心情每天早晨刷牙?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吃饭呢?他连想都没有想过。然而,游戏终归是游戏,他无论如何都要扮演一个满脸青春痘(皮塔脸上没有一粒)、纯真、清洁、心里感到惊喜或羞愧时就马上脸红的朴讷的少年。
“纪子……”他战战兢兢地喊道,脊背掠过一股寒气。
看到纪子一味放荡地大笑,哈米纳拉低声骂道:“不行,不准笑!放正经些!”
皮塔心中爱着这位少女,但一想到他曾抱过的那对干瘪的乳房,心中的思念立即消失了。眼前的那张面孔不是很可爱吗?然而,这张少女的面孔由于贪玩而更加疲惫和瘦削,涂上白粉后越发显得苍白,再加上上下闪动着的浓密的眼睫毛所形成的眼线,在烛光里望过去,犹如一个溺死鬼。
皮塔在心里念叨着,不论怎样,只管爱下去再说。傻乎乎怀着一腔痴情,相信这位姑娘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美人,世界上少了她就将变得空虚,要把同这位姑娘结婚、建立美满幸福的家庭当成自己的梦想,对这些应该确信无疑……啊,要是这些都能相信,还不如相信自己是个榨汁机更容易些。
“在这里接个吻看看。”哈米纳拉说。
纪子闭上眼睛,噘着嘴唇,特意使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皮塔摸摸她伸在地面上的手,轻轻地握住,女人的手沾满水泥地上的粉末,干巴巴的。
哈米纳拉站在那儿,低着头,让烛火照亮着自己的面孔,他用一副催眠术师的语调说道:
“不能接吻吗?太纯真啦。十九岁的大姑娘和十八岁的小伙子,在现代爵士乐的伴奏下,显得何等可爱!握在一起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纪子的手确实在微微震颤,皮塔深感惊讶。在炫目的烛光照射下,他闭上了眼睛。听到收音机里低沉的爵士鼓的独奏。他很害怕哈米纳拉,由于哈米纳拉的黑暗的压力,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生转化,再也不能还原本来面貌了。
响起了更加明朗的音乐。这种音乐,使得整个世界变得乌七八糟,到处爆出绝望的火花……然而,闭着眼睛的皮塔的面前,展开了黑暗的深渊,眼下胃里就要嗝出可口可乐的味道。纪子的嘴唇在黑暗中浮动,犹如远方火场的火焰。那是同自己毫无关系的远方的火灾现场……会有如此的黑暗吗?每天早晨都要刷牙的十八岁少年,见到过这样的黑暗吗?那些人所说的黑暗,多半都像鞋油一样感觉迟钝……
突然,皮塔从恐怖中站立起来,登上后门的阶梯,穿过熟悉的黑暗,沿着一楼狭窄的走廊,又奔向通往尖塔的螺旋阶梯。
哈米纳拉和纪子面面相觑,也急不可待地跟随皮塔一路跑去。蜡烛攥在哈米纳拉手中,随着奔跑,火焰向后方倒伏,眼看就要熄灭了。
为了通向尖塔顶端,登完螺旋阶梯后,必须紧接着再踏上一段悬空的梯子。眼看着皮塔就要登完这段阶梯了。
哈米纳拉和纪子站在楼梯下面,螺旋阶梯尽头,敞开着一个黑暗的洞口,梯子由那洞口的边缘一直连接着尖塔的内壁,还保留着皮塔登过之后微微的晃动。皮塔团缩在一起的黝黑的身影,遮挡着高高尖塔淡蓝的窗户。
“皮塔,你在干什么?快下来吧!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好半天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听到尖塔内壁一阵响亮的撞击声。
“我看到月亮啦!”
然而,他们两人明知现在是梅雨时节,阴云密布,夜已深沉,天空正要下雨呢。
“撒谎!”哈米纳拉举着蜡烛说道。
“他本来就爱撒谎。”纪子说罢,咂咂舌头,烛光清晰地照耀着她干裂的嘴唇。纪子噘着嘴,再一次嘀咕道:“讨厌的家伙,他就爱撒谎!” 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