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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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后来我走到了宫津线的丹后由良站。东舞鹤初中的修学旅行也是走的同样的路线,大家从这个车站踏上归途。车站前的马路上,行人稀少,看来这一带就是靠夏天短暂的繁荣维持一年的生计。

  我准备在车站附近一个竖着“海水浴旅馆由良馆”看板的小旅馆住下。打开玄关的磨砂玻璃门,呼叫了几声接待,无人应答。玄关入口的地板上布满灰尘,护窗板紧闭,房间暗暗的,好像很久都没人住了。

  我绕到后院。是个挺朴素的小院子,菊花已经枯萎。高处有一个水槽。看起来是为夏天去海里游泳的客人准备的,水槽下面有个花洒,客人可以洗去沾在身上的沙子。

  稍远一点的地方是旅馆主人一家住的小屋。紧闭的玻璃窗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高亢的广播声空荡荡地回响,更不像有人在。没办法,我只得站在散落着两三双木屐的玄关处,趁着广播的间隙大声唤人,然后徒劳地等待。

  身后有人来了。太阳从多云的天空中投下微弱的光芒,玄关木屐箱的木头纹理一瞬间变得鲜明。

  一个白胖女人盯着我。她胖得已经模糊了身体轮廓,眼睛细细的几乎时有时无。我提出要住店。她连句“跟我来”都没说,沉默着转身朝着旅馆玄关走去。

  ——分给我的是二楼一角的小房间,窗户正对大海的方向。女人给我拿来手炉,微弱的热气烘着关闭太久的房间,让空气中的霉味更加无法忍受。我打开窗户,让北风肆无忌惮吹透全身。大海的方向,云依然在玩着沉重松垮的游戏,旁若无人,漫无目的,看起来像是大自然突然冲动的结果。不过从中可以看到一小块灵活机智的蓝色结晶,也就是一小片蓝天,并非大海。

  ……我在窗边再次陷入刚才的思索。我问自己,为什么在想烧掉金阁之前,没有想过先把老师结果了呢?

  至此,不是完全没想过对老师下手,只是我忽然明白这么做没有意义。因为即使这样做了,和尚的光头和里面无能的恶会从黑暗中的地平线再次涌现,无穷无尽。

  世间所有生物的性质里,都没有金阁般严格意义上的“一次性”。人类从大自然的诸多属性中取一部分,用有效更替的方式传播开来,繁殖下去。如果认为杀人是消灭杀人对象存在的“一次性”,那真的是永恒的错误。我是这么认为的。金阁和人类的对比越发鲜明,一方面是人类徒有脆弱之姿,却幻想着永生;倒是有永生之态的金阁,展示着不坏之身的美,传来可毁灭的气息。人类这样有寿命之限的生物不可能灭绝。金阁这样看似永恒的东西倒是可以。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呢?我丝毫不怀疑我的独创性。明治三十年,如果我烧掉了国宝金阁,那就是纯粹的破坏,无法修复的毁灭,的的确确降低了人类创造的美的总量。

  想着想着,我开始产生一种戏谑的心情。“把金阁烧了算了,”我对自己说,“这样应该非常有教育意义。让人类好好看看,建立在类推上的永恒毫无意义。他们会明白,在镜湖池畔持续站了五百五十年并不能保证任何东西。他们会学会恐惧,理所应当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这些上面,明天就有可能崩溃。”

  没错。我们的生存的确是靠身边已经持续很久的时间凝固物来保障的。比如,只是平常让木匠打的小抽屉,刚开始时间凌驾于抽屉,经历过几十年数百年,反而凝固成抽屉的形状。特定的小小空间,刚开始是被物体占领,时间长了便被凝固的时间盘踞。这可能是某种精灵的化身。中世《御伽草纸》里有一篇《付丧神记》,开头是这么写的。

  “《阴阳杂记》云,器物历经百年得以化身精灵,哄骗人心,是为付丧神。为此,俗世人家每年立春之前清理旧家具弃于路旁,是为大扫除。如此,百年里有一年未足,即可避免付丧神之灾。”

  我的行为会让人们看清付丧神的把戏,并把他们从中拯救出来。我将由此把有金阁的世界,推往没有金阁的世界。世界的意义将因此而不同……

  ……我越想越快乐。如今我在我身处的世界,看我眼前的世界即将没落和终结。落日的光线倾洒下来,沐浴其中的载着光辉金阁的世界,将如同指间流沙,每时每刻,不断滑落……

  ***

  最终给我由良馆三日逗留画上句号的,是警察。老板娘因我三天闭门不出而起疑,就把警察叫来了。刚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进房间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的计划暴露了,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没有什么暴露的可能。我如实应对问询,说自己出走是暂时想逃离寺院生活。我给他看了学生证,还特意当着他的面把住宿费结清了。这一系列动作让警察起了保护之心。他立刻给鹿苑寺打电话,核实我的话是否属实,随后告诉我他会把我送回寺里。为了不让别人对“前途无量”的我起什么疑心,他特意换上了便服。

  在丹后由良站等火车的时候下起了阵雨,站台是露天的,一会儿就淋湿了。警察带着我进了车站事务室。穿着便服的警官得意地告诉我站长和站员都是他朋友。不仅如此,他还跟其他人介绍说我是他从京都来探亲的侄子。

  我瞬间体会到了革命家的心理。这些小地方的站长和警官,只顾围着烧得正旺的铁质火盆谈笑风生,丝毫没意识到近在眼前的世界变动,自己生活的秩序即将被打乱。

  “要是把金阁烧了……金阁烧毁之后,这些人的世界就完全变了,生活里的金科玉律即将颠覆,列车时刻表将会大乱,这些人的法律也会全部失效……”

  他们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眼前有个未来的犯罪分子正一脸无辜地把手放在火盆上烤火,这让我窃喜。年轻活泼的站员正大声鼓吹自己下个休息日要去看的电影——这电影特别好看,不仅催泪,也有精彩的打斗戏。下个休息日一定要留给电影!这个年轻人比我壮实得多,全身充满活力,下个休息日他会去看电影,抱个女人,然后一起睡觉。

  他不停地跟站长打趣开玩笑再被呵斥,这中间还不忘给火盆添炭,在黑板上写一些数字。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诱惑,或者说出于对生活的嫉恨又要变成俘虏。如果不烧金阁,我逃出寺院,还俗之后,也能像他这样完全淹没在生活中吧。

  ……突然,黑暗的力量再次觉醒,把我从刚才的情绪里拽出来。我还是必须要烧掉金阁的。一种特殊定制的、为我量身打造的前所未闻的生活,将从此展开。

  ——站长接了一个电话。随后走到镜子前,端端正正戴好绣了金线的制服帽。他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走上雨刚停的站台,就像出席典礼一般。我听到了自己要坐的火车沿着铁轨轰隆隆滑来的声音。雨后站台的泥土传来新鲜的湿漉漉的轰隆声。

  ***

  晚上七点五十,我们便抵达京都。便衣警官护送我来到鹿苑寺总门的门口。是个寒冷刺骨的夜晚。穿过黑漆漆的松树林,逐渐看清总门的傲慢身姿时,我也认出了站在那里的母亲。

  母亲正好站在那个写着“违反注意事项者,将依照国法进行处罚”的木牌旁边。头发凌乱,在门灯的照耀下白发根根耸立。母亲的头发并没有那么白,只是在灯光下显得白。她那被一头乱发包围的小小的脸纹丝不动。

  母亲身材矮小,此刻的身影却膨胀到令人害怕。大开的总门透着前庭蔓延的黑暗,母亲背靠黑暗,系着唯一一条正式的有金线刺绣的腰带,笨重地裹着做工粗糙的和服,看起来完全不像样。母亲呆呆站在那里,看起来像将死之人。

  我犹豫着,不敢向前。我很诧异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来这儿。后来才知道,老师知道我出走后马上询问了母亲,母亲大惊失色,即刻赶来鹿苑寺,就这么在这儿住下了。

  便衣在我的后背推了一下。随着距离的逐渐靠近,母亲的身影竟然越来越小。母亲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正下方,她仰面看着我,歪着头,很丑陋。

  我的感觉从来没有欺骗过我。看着母亲充满狡诈的深陷的小眼睛,我更加确信自己讨厌母亲的正当性。被这个人所生的事实已经很让我烦躁,让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前面也说过,这些反而让我对母亲敬而远之,没有复仇的余地。不过羁绊倒是还在。

  ……事到如今,我看着母亲沉浸在母性哀怨里的样子,突然感到了自由。不知为何,我确信母亲从此再也威胁不到我了。

  ——尖锐的如同窒息的呜咽声响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母亲的手已经伸到了我的脸颊前,微弱地扇了一下。

  “不孝子!不知好歹!”

  便衣沉默着看我挨巴掌。手指接连袭来,力气分散,反倒是指尖落在脸上像小冰粒一般。母亲一边打我,一边仍然一脸哀怨。我把视线移开。过了一会儿,母亲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去了那么……那么远的地方,钱从哪儿来的?”

  “钱?跟朋友借的。”

  “真的吗?你没偷钱吧?”

  “我没有。”

  母亲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这是她唯一关心的事情了。

  “那就好……你发誓什么坏事也没干?”

  “没有。”

  “那就好。那就太好了。你必须跟住持好好认错。我已经跟他赔礼道歉了,你也表个态,必须取得住持的原谅才行。住持心胸宽广,估计这次会放过你的,不过下次你要是还这么让人操心,我就死给你看。真的。我只要一天没闭眼,就会一直惦记你。等你当上……算了,不说了,还是先去认错吧。”

  我和便衣沉默着跟在母亲后面。母亲连跟便衣寒暄都忘记了。

  母亲迈着碎步走在前面,我望着她耷拉着腰带的背影,思考是什么让她如此丑陋。让母亲更丑的原因……是希望。这希望像顽固皮癣,湿漉漉,淡红色,一直发痒,毫不示弱地根植于肮脏的皮肤。这希望,是绝症。

  ***

  冬天到了。我的决心越来越坚定。计划总是一再延后,我心里还想再拖延一段时间。

  回来这半年多时间,一直困扰我的反而是别的事情。每个月末,柏木都会催我还钱,还通知我加上利息的金额,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责备我。可是我一点还钱的心情都没有。还想着不去上学就好了,这样就可以避开柏木了。

  一旦下了决心,反而不想谈论经历的那些动摇和踌躇,连我都感到惊奇。我的心也不再纠结。这半年时间,我的眼睛只是紧盯着一种未来。这段时间,甚至深刻感知到幸福的滋味。

  首先,寺院生活变得轻松。一想到金阁总会被烧掉,那些难以忍受的事物也容易接受了。就像人之将死,我对寺院里的大家的态度也好转起来,待人开朗,凡事都存和睦之心。甚至跟大自然也更亲密。冬天早晨看到前来啄食残存落霜红果的小鸟,觉得小鸟的胸毛真是亲切。

  我忘记了对老师的仇恨!我也不再受母亲、朋友、所有其他人的牵绊,变得自由。不过我可不傻,我并不认为这些崭新的愉快的日子,是出于不出手就改变世界的错觉。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站在终点眺望,就会变得宽容。把自己的视角转换为在终点眺望,同时决定亲手打造这终点,这才是我所有自由的根基。

  说起来,虽然烧掉金阁的想法来得唐突,却像刚做好的西服一样,在身上无比合适服帖。就好像我一出生就是为此而存在一样。至少,从我第一次在父亲的陪伴下看到金阁那天起,这个想法就在身体里发芽,等待着开花绽放。金阁在少年眼里美得不可方物,这应该也是我最终成为纵火犯的诸多理由之一。

  昭和二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我修完了大谷大学的预科。后天,也就是十九日,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就满二十一岁了。预科三年,成绩显眼。在七十九个人中,排名第七十九;各科成绩中最差的是国语,四十二分;六百一十六总学时中,缺席二百一十八个学时,超过三分之一。即便如此,出于佛祖的慈悲心,大学里没有落榜的说法,我得以升入本科。老师也默许了这一事实。

  从暮春开始,整个初夏时节的晴朗日子,我边随便对付着学业,边参观各种不花钱的寺院和神社。几乎走遍了所有能走的地方。接下来是发生在这样的日子里的一件事。

  我正在妙心寺门口的寺前街散步,忽然注意到前面有一个学生,步频跟我几乎一样。趁着他去低屋檐的老烟店买烟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他戴着制服帽的侧脸。

  眼前的侧脸肤色白皙,线条锐利,看帽子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用余光瞟了我一眼。我感到这视线带着浓浓的阴影。瞬间,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肯定是个纵火犯”。

  时间是下午三点。这个时间好像怎么都不适合纵火。一只蝴蝶误入柏油公交道,围着烟店门口一朵衰败的山茶花盘旋。白色山茶花枯萎的部分呈茶褐色,很像被火烧后的残骸。巴士一直没来,道路上的时间停滞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认为这个学生是去纵火的。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勇敢选择在纵火最困难的白昼行动,他冲着自己坚定的意志一步步迈去。他的前方有火和破坏,他的身后是被他抛弃的秩序。看着那个略带庄严的制服背影,我感慨着。年轻纵火犯的背影就应该是这样,这仿佛是我曾经预想过的一样。黑色哔叽制服背影,在阳光下融成一团不祥的危险。

  我放缓了脚步,打算一路跟踪他。走着走着,这个左肩稍微下沉的少年,仿佛变成了我自己。虽然他比我英俊得多,但我们经由同样的孤独、同样的不幸、同样的对美的妄念,采取了同样的行为。不知不觉,我跟踪着他,就像提前看未来的我自己。

  暮春的下午,光线明亮,空气慵懒,的确很容易发生这样的事。也就是说,我变成了两个我,我的分身正在提前模仿我的行为,万一我动手那天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我的分身特意做给我看。

  巴士一直没来,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正法山妙心寺巨大的南门矗立在眼前。两扇山门一左一右大大敞开,看起来像是在吞噬一切。从我站的位置看上去,它已经把敕使门、多根山门柱、佛殿屋顶、多棵松树,外加一部分鲜明的蓝天和几片云彩吞进了自己巨大的肚子。离门口越近,越能看到寺内纵横的地砖、多座小塔的围墙等无穷无尽的东西被吞噬。然后,只要穿过那扇门,便会知晓那扇神秘的门已经将门里全部的天空和云彩悉数吞并。所谓大伽蓝,就是这样的东西。

  学生穿过了门。他从外侧绕过敕使门,在山门前的莲花池一角站立。随后,他站在横跨莲花池的唐风石桥上,仰头望向高高耸立的山门。我想:“原来他纵火的目标是那扇山门呀!”

  如此壮观的山门,特别适合被火焰包围。在如此明亮的午后,恐怕这火用肉眼看不到吧。莫非他就是想这样,只有让山门被大量的浓烟席卷,看不见的火焰舔舐着天空,天空随之颤抖扭曲时才能明了。

  学生向着山门靠近了,我为了不被发现,绕到山门东侧去观察。到了化缘僧人回寺院的时刻。东边的小径走来一行三个化缘僧,一人在前,两人并排在后,穿着草鞋走在石阶上,每个人胳膊上都挂着竹笠。按戒律抵达寺院之前他们要维持化缘的姿态,视线不能超过眼前三四尺的距离,彼此不能交谈。三人静默着在我前面右转远去。

  学生仍在山门一角徘徊。终于,他背靠立柱,从口袋里掏出刚才买的烟。他慌慌张张地看了一圈周围。我猜他可能是假借拿烟,准备行动。最终,他把烟放进嘴里叼着,把脸凑到要划的火柴旁。

  火柴的火焰一瞬间亮了一下,小小的透明的火苗。学生那个角度是看不见火苗的,因为西沉的太阳从我身后照过来,包裹着山门的其他三个方向。莲花池一角,学生倚着山门立柱,火焰瞬间点亮他的脸,好像有用火做的泡沫升腾起来。随后,他使劲摇晃着手,熄灭了火柴。

  火柴熄灭,学生好像还不满意。保险起见,他抬起靴子,使劲碾了碾丢在石阶上的火柴。做完这些,他愉快地抽起了烟,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失望,穿过石桥通过敕使门,渐渐走远,房屋的影子越来越长,他走出了能隐约看到大街的南门……

  原来他不是纵火犯,只是个散步的学生。还有可能只是个有点无聊、有点穷的青年。

  对于围观了全程的我来说,如此慌张地查看四周,居然不为纵火,只为抽一根烟,实在有点看不上。那种谨慎只不过是学生特有的逍遥法外的喜悦;为了灭火而如此夸张地对待火柴,是因为他的“文化教养”。多亏这点不值钱的教养,他安全管理了这小小的火苗。他把自己当成火柴的管理者,恐怕还因自己毫无迟滞的管理自鸣得意。

  也是拜这种教养所赐,明治维新之后,京都内外的古寺几乎鲜有火灾。即便有,也都立刻被扑灭、细化分类、严加管理。在这之前可不是这样的。知恩院在永享三年失火,之后又数次陷入火灾;南禅寺在明德四年遭遇火灾,烧毁大佛殿、法堂、金刚店、大云庵等多处建筑;延历寺于元龟二年化为灰烬;建仁寺于天文二十一年毁于战火;三十三间堂在建长元年烧毁;本能寺在天正十年遭遇战火……

  彼时火与火相亲。不像现在这样被分类被小瞧,始终可以和别的类别的火联手,或者纠集多个类别的火一起。就跟人一样。不管在哪里都能召唤别的火,而且即刻传达。寺院着火的原因无外乎失火、连带着火或者战火,纵火的历史记录倒是没有。如果之前某个朝代有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估计也会屏气凝神,躲在暗处,静待时机。这些寺院总有一天会被烧毁。火是丰富的,放肆的。只要有耐心,总能找到一个时机,点火,让火和火联手,成就原本应该成就的事。金阁能幸免于难实属偶然。火自然而起,伴随着灭亡和否定,建好的伽蓝必然烧毁,佛教的原理和法则将严密地统治世界。即使是纵火,也一定是自然而然地顺应火的力量,哪个历史学家也不会认为这是人为纵火。

  彼时世界动荡不安。昭和二十五年的现在,动荡程度也不减当年。如果曾经的寺院因为动乱而烧毁,如今的金阁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同样的命运呢?

  ***

  我虽然懒得去上课,却总跑去图书馆。五月的一天,我遇上了一直避而不见的柏木。看到我慌忙躲开的样子,他饶有兴致地追了上来。如果我撒开了跑,内翻足的他是不可能追上的。但是我原地停下了。

  柏木抓住我的肩膀,气喘吁吁。当时应该是刚放学,下午五点半左右。为了不跟柏木碰上,我特意出了图书馆绕到校舍内侧,挑西侧简易教室和高高围墙中间的地方走。那里是一片荒地,遍地野菊花,夹杂着纸屑和空瓶子,几个小孩正在这里玩棒球接传球。透过残破玻璃窗可以看到似乎布满尘埃的课桌,放学后教室空无一人,尖锐的叫声更显得教室空旷。

  我径直走到本馆西侧被花道部立了工房木牌的小屋旁,停下脚步。围墙旁边栽着樟树,树梢越过小屋的屋檐,夕阳西斜,细密的树影投在本馆红砖墙上,红砖墙顿时生动起来。

  柏木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身体靠在墙上,樟树的树影在他憔悴的面庞上展现光彩,给他的脸平添一种美妙的悦动。也有可能是对比造成的,因为红砖墙跟他实在不搭。

  “五千一百块钱了哦。”他说,“这个月末就是五千一百块钱了。你越来越还不上了。”

  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叠好的借条,展开来给我看。借条一直被他随身携带。随后,怕是被我抢走撕毁一样,又赶紧慌慌张张叠好收回。我只看到了红得刺眼的手印。指纹看起来阴森凄惨。

  “赶紧还钱。我这可是为你好。你挪用一下学费或者其他费用不就还上了?”

  我沉默着。世界马上就要颠覆了,还钱的义务还需要履行吗?我斟酌着要不要稍微向柏木透露一点未来的信息。

  “你倒是说话呀。因为自己结巴感到害臊了吗?搞什么啊,我知道你是结巴,连这里都知道。这里。”他晃着拳头,捶打沐浴在夕阳里的红砖墙,拳头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墙粉,“连这墙都知道。这学校里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我依然以沉默相对。这时,小孩们的球偏了方向,朝我们俩之间滚了过来。柏木稍微弯了弯腰,准备捡起球还给小孩。我突然产生一种恶趣味,想看看他如何调动自己的内翻足跟手配合捡起距离眼前一尺左右的球。我不知不觉把目光投向他的脚。柏木对这种眼神的敏感程度堪称神速。他迅速直起刚要弯下去的腰,直直盯着我,眼睛里是他从未有过的熊熊燃烧的憎恨。

  一个小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捡起我们脚边的球拔腿就跑。随后,柏木开口:“行。你要是这种态度,我也要为自己打算了。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无论如何我都要拿到我该拿到的东西。你最好给我记住。”

  ***

  进入六月,重要的课程渐渐变少。学生们都在忙着为返乡做准备。六月十日发生的事情,我至今难忘。

  从早晨开始就一直下雨,到晚上变成了倾盆大雨。药石过后我在自己的房间看书。晚上八点左右,从客殿到大书院的走廊传来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今天老师难得没有外出,看来有客来访。但是脚步声听起来有点奇怪,像是暴雨胡乱敲击护窗板的声音。在前面带路的徒弟的脚步轻盈规律,客人的脚却胡乱敲击着走廊古旧的地板,拖沓杂乱。

  雨声回响,笼罩着鹿苑寺昏暗的走廊。飞溅在这古老大寺院的雨,填满了无数间空空荡荡泛着霉味房间的夜。无论是在厨房、执事宿舍、殿司宿舍还是在客殿,耳边听到的全是哗哗的雨声。我惦记着现在统治金阁的雨,把房间的障子门开了一个缝。装饰着石块的小小中庭如今雨水满溢,水流淌在石头与石头之间,形成黑漆漆的光洁线条。

  新来的徒弟从老师的房间出来后,来我的房间探了个头说:“老师那里来了个叫柏木的学生。据说是你的朋友?”

  我感到有些不安。这位白天在小学当老师的近视眼男徒弟说完就要走,我赶紧拦住他请他进房间坐坐。我无法忍受一个人在房间胡乱猜测目前在大书院进行的对话。

  过了五六分钟,老师房间传来响铃的声音。铃声清脆,劈开雨声传入耳朵,又戛然而止。我跟男徒弟对视了一下。

  “叫你呢。”男徒弟说。

  我这才勉勉强强站起身来。

  桌子上摊着有我手印的借条。老师捏起借条一角,给跪在走廊的我看。老师并没有允许我进屋。

  “这是你按的手印吧?”

  “是的。”我答道。

  “别再给我找麻烦了。今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寺里就容不下你了,记住了吗?其他已经……”老师刚开了个头就停下,好像顾忌着在场的柏木,“总之,钱我替你还上,你退下吧。”

  我趁机看了看柏木的脸。他一脸乖巧地坐着,完全不往我这边看。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作恶时的他总是一副纯洁无辜的表情,仿佛已经完全没有自己的性格,只有我洞察了这一点。

  回到房间的我,在激烈的雨声中独自享受着解放感。男徒弟已经不在了。

  “寺里就容不下你了。”老师刚才说。我第一次听老师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也可以说,我拿到了老师的一个承诺。突然事态已经变得明了。老师已经动了驱逐我的念头。我必须赶紧采取行动。

  如果不是柏木今天晚上搞出这么一件事,我连从老师嘴里听到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最终的行动也会继续拖延到不知何时。促使我下定决心的居然是柏木,想到这里,我不禁涌起一股奇妙的感恩之情。

  雨完全没有变小的样子。虽是六月,肌肤却感到寒意,被护窗板围起来的五叠小屋,在昏暗的灯光下尽显凄凉。这就是我的住处,也许不久就会被赶出去。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变色的地板边缘黑乎乎的,已经破损变形,支起变硬的线头。每次走进黑暗的房间开灯的时候,脚趾总会被线头绊到,但是我没打算维修。生活的热情跟地板无关。

  夏天来临,五叠小屋里充斥着我发酸的体味。说来好笑,我身为僧侣,却也拥有青年的体臭。这味道已经渗入四周黑到发亮的古老粗立柱,甚至钻进了古老的护窗板,导致这些好不容易获得岁月认证的木纹,散发出年轻生物的恶臭。立柱和护窗板已经要变成散发腥臭的不会动的活物。

  方才奇怪的脚步声再次从走廊传来。我站起身来迎过去。远处的陆舟松接受着老师房间散发的光亮,绿到发黑的湿漉漉的船头高高耸立。在这个背景下,柏木在我面前站定,像是一架突然停止运转的机器。我冲他笑了一下。柏木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近似恐惧的神情,这让我心满意足。随后我说:“去我房间坐坐吗?”

  “什么啊!吓我一跳!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柏木最终还是像往常一样,以蹲下的姿态慢慢盘腿坐在我递过去的薄蒲团上。他扬起头环视一圈。雨声像是厚厚的垂幕一样,把外界跟这里隔绝开来。溅起的水花落在窄窄的走廊上,偶尔有几滴弹在障子门上。

  “唉,你也别怪我。我不得不这么干,说到底还不是你自作自受。你说是不是。”说着,他从口袋掏出印有鹿苑寺字样的信封,开始数钱。里面装的纸币是今年正月发行的崭新千元钞,只有三张。我说:“装的钱很新吧。老师有洁癖,每隔三天就让副司去银行把零钱兑成整钱。”

  “你看啊,只有三张。你这里的老和尚也太小气了。说什么不认可学生之间的借贷还要利息。亏他自己揽了那么多钱。”

  柏木这种意想不到的失望让我从心底感到愉悦。我禁不住笑了,柏木也跟着笑了。但是这种大和解转瞬即逝。柏木收起了笑容,盯着我的额头,边看边冷冰冰地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最近打算干件鱼死网破的事吧?”

  我无法抵挡他逼问的视线。但是他所理解的鱼死网破,跟我真正的志向相差实在太远,我便恢复了镇定。我的回答也丝毫不磕巴。

  “没有啊……真没有。”

  “是吗?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至今认识的所有人里头最奇怪的一个。”

  我知道这句话是冲我嘴角还没消失的友善的微笑说的。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我涌起的感激之心,确认这一点之后,我笑得更自然了。出于世间平常的友情,我问道:“已经准备回老家了吗?”

  “嗯。打算明天就走。在三宫过夏天。唉,那里也无聊得很……”

  “那么,最近在学校就见不到了。”

  “什么啊。明明你根本就不来学校。”说着,柏木匆忙解开制服胸兜的扣子,在里面摸索着,“回老家之前,想着让你高兴一下,就带来了这个东西。因为你曾经对这个人评价很高。”

  他往桌子上扔了四五封信。看到寄信人的名字,我如同五雷轰顶,柏木若无其事地说:“看看吧。这可是鹤川的遗物。”

  “你之前跟鹤川关系很好吗?”

  “算是吧。属于我那种方式的关系好。不过这家伙生前特别不愿意被认为是我的朋友。即便如此,他也只跟我说心里话。过世大概三年了吧,可以拿出来给别人看了。尤其你曾经跟他关系那么好,我觉得怎么也得给你看看。”

  信的落款日期全都是临死前几日。昭和二十二年五月,他几乎每天都从东京给柏木寄信。他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却从回东京第二天起每天给柏木写。字迹毫无疑问是鹤川的,棱角分明的稚嫩字体。我感到轻微的嫉妒。鹤川在我面前看似完全坦诚,经常对柏木评价不高,阻碍我跟柏木的交往,自己却背地里跟柏木进行如此频繁的亲密交流。

  我按照时间顺序,开始读薄薄信纸上纤弱的字。鹤川的文章写得很差,前言不搭后语,读起来有点费劲,可是朦朦胧胧的痛苦却在这颠三倒四的文章中浮现出来,读第二封信的时候,鹤川的痛苦更加明显。读着读着,我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被鹤川如此平庸的苦恼惊呆了。

  那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微小恋爱事件罢了。无非是不被父母认可的悲惨肤浅恋爱罢了。鹤川把这件事情看得很夸张,但是接下来这句话着实让我目瞪口呆。

  “如今,回想起来,之所以会有如此不幸的感情,原因可能出在我那颗不幸的心。我生来就有一颗阴暗的心。我的心从未懂得自在的开朗。”

  最后一封信的末尾,鹤川的诉说像湍流一样戛然而止。我这才从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疑团中猛然清醒。

  “莫非……”

  我刚开口,柏木就点点头。

  “是的。是自杀。我只能这么认为。他家里人是为了面子,才编出什么被卡车撞了的说辞吧。”

  我怒不可遏,边口吃边逼问道:“你给他回信了吗?”

  “回了呀。可惜他死后才送到。”

  “你写了什么?”

  “我写了不要死。就这些。”

  我沉默了。

  我再也不信我自己的感觉了。柏木此时给出致命一击。

  “如何?看完这个,是不是觉得人生观都变了?你的计划也都破产了吧?”

  柏木三年后才给我看这个,他的意图很明显。我接受着确确实实的打击,记忆里那个画面挥之不去。躺在繁茂夏草间睡觉的少年,白色衬衫上是朝阳透过树叶洒下来的点点亮光。虽然他去世三年后以这种形式再次出现,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东西却跟着他一起消失了。不过,此时,我突然感觉到他带着其他现实的可能性醒来。我认为,与其相信记忆的意义,不如相信记忆的本质。如果不这么认为,那么连生本身都崩溃了。……柏木一边俯视着我,一边享受着方才精神杀戮的快感。

  “怎么样,你心里某个地方已经崩塌了吧?我这个人,就是不能忍受看着朋友抱着容易崩塌的东西生活。我对朋友的好,就是把那个东西一口气击垮。”

  “要是还没垮呢?”

  “得了吧,别像小孩一样不认输。”柏木嘲讽道,“我早就想告诉你了,能颠覆这个世界的只有认知。听好了,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世界。只有认知,才可以让这个世界在不变的状态下,发生巨大的改变。从认知的角度来看,世界永恒不变,又永恒发生着改变。你是不是想问这有什么用。为了忍受生活,人类才拿起了认知这个武器。动物完全不需要。因为动物根本没有需要忍受生活这样的意识。认知,就是将生的难以忍受,原原本本转化为人类的武器。但同时,生活还是一样地难以忍受。就是这样。”

  “你不认为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忍受生活吗?”

  “没有。别的就只剩下发疯或者死亡了。”

  “颠覆世界绝不是靠什么认知。”我脱口而出,冒着几乎要坦白的风险跟他争论,“颠覆世界靠的是行动。只能靠行动。”

  柏木用他冷冰冰的虚假微笑接过我的话。

  “出现了!你果然提到了行为。你喜欢的美的东西,也是多亏有认知守护,才得以酣睡。你不这么认为吗?就说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南泉斩猫》里的猫吧!那只漂亮到无法形容的猫。两堂的僧侣争的,是各自认知里保护着猫、养育着猫、温温馨馨让猫入眠的场景。南泉和尚是行为派,所以利索地把猫斩首扔掉。后来出现的赵州便将草鞋顶在头上。赵州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他完全知道,美应该被认知保护着沉睡。可惜,并没有什么‘个体的认知’‘各自的认知’。认知是人类的大海,认知是人类的原野,是人类普遍的存在形态。我认为他想表达的是这些。你现在以南泉自居吧。……美的东西,你喜欢的美的东西,只不过是人类精神层面委托给认知的剩余部分的幻象。也就是你所说的‘忍受生活的别的办法’的幻象。这些东西原本不存在。虽然这么说,赋予这些幻象如此强力、如此无限的现实性的,还是认知。对认知来讲,美绝不是慰藉。可以是女人,是妻子,绝不是慰藉。可这绝不是慰藉的美,跟认知结了婚,能生出什么东西来呢?还是能生出来的,生出脆弱的、像泡影一样的、让人无从下手的东西,也就是世人称为艺术的东西。”

  “美……”刚开了个头,我便剧烈地口吃起来。虽然是还不成形的思考,但是我突然闪现一个念头,莫非我的口吃是从我美的观念里衍生出来的?

  “美……美的东西,在我这里,已经变成了仇敌。”

  “你说美是仇敌?”柏木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他发红的脸上再次浮现以往哲学家般的爽快,“这堪称巨变啊,居然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些。看来我必须要调整我认知眼镜的度数,才能跟上你的脚步了。”

  ……随后,我们进行了久违的亲切的争论。雨一直下。临走前,柏木跟我讲我还没去过的三宫和神户港,讲夏天出港的巨轮。这也唤醒了我对舞鹤的回忆。随后,我们两个穷学生的意见第一次达成一致,那便是认为,无论是认知还是行动,都比不上扬帆出海的喜悦。 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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