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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出宫
“郭姑娘,您已经两顿没吃东西了,连口水也不曾喝,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奴婢给您传医官吧……”清梦堂的宫人看着躺在榻上的郭清野道。
虽然眼前这个姑娘没有接受封诰,不是正经八百的主子,但圣上带她入宫,看上去对她颇为上心。是而,众人皆不敢怠慢。若她饿出个好歹,圣上追究起来,清梦堂的宫人们怎能推脱得了责任?
郭清野自听了那小内侍的话回来,双目无神地躺在床榻上,宛若魂魄出窍一般。宫人们唤她,她没有丝毫的反应,耳朵里尽是风声,郭家堡的风声。
她在那风声里,仿佛回到了童稚时,爹爹抱着她,用胡子扎她,扎得她咯咯地笑。爹爹是大英雄,被野物伤着了从不吭一声的真汉子。
郭清野知道,爹爹粗犷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娘死得早,他多年没有续弦。郭清野十岁那年,二叔从山外带进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脸就跟山果一样,鲜嫩而红润。她擀的面条,又宽又厚,泼上醋和辣子,爹一口气吃了两海碗。郭清野记得,那女人看爹的眼神儿,羞羞怯怯的,好像眼里漾着葡萄酿。
可后来,爹还是没娶那女人,因为他看到女儿流泪了。他怕女儿伤心,他宁愿鳏居,当爹又当娘的,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
爹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他善待妇孺,怜老惜贫,像一堵高高的墙,给郭家堡中的所有人挡风。
郭清野又流泪了。
“病了?”成灏的声音在黑夜中冰冰凉凉的。
清梦堂里没点灯,好像有人打翻了砚台,墨色把角角落落都浸染了,染得透透的。仿佛随处拧一把,便能拧出一手的墨汁。
唯有趴在郭清野身旁的肉肉,一双狼烟在黑夜中泛着绿色的幽光。
“怎么没点灯?”成灏唤着宫人。宫人道:“回禀圣上,郭姑娘不让点。”
“别由着她。点灯吧——”
半个时辰前,宫人去乾坤殿告诉了他郭清野的异常。他想了想,便过来了。这个野丫头,单纯得很,心就跟琉璃盏似的,一望到底,澄净透明。如此这般,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别点灯,黑黑的,安全。”床榻上的郭清野终于开了口。
宫人为难。成灏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如此,殿内仍然是漆黑一片。
“为什么黑黑的才安全?”
“爹爹出山了,我在家不能点灯,野兽就不会看着亮光跑过来。”
成灏想了想,坐在榻边。肉肉的绿眼盯得他很不适。他郑重道:“孤想明白了,强人所难,终非益事。你若实在不想在宫中,过些时日,便差人送你回太行吧。”
“麻烦精,上次你跟我说,必不会让我错信洪乔,我其实一直不懂是什么意思。爹爹虽然从小给我请了先生进山里教我念书,可我总是不用功。我喜欢在林子里疯玩儿,不喜欢看书。所以,我的功课不好。许多词儿,听在耳里,却心里糊涂。”郭清野慢悠悠地说着。她的声音像雾一样,又轻,又凉。
“我这些天在清梦堂里待着发闷,便翻了翻书。麻烦精,我终于明白那个词的意思了。可是我没办法不错信。因为——”郭清野伸手摸了摸肉肉的头。
“因为,书上说,洪乔捎书,世人皆负。”说到“世人皆负”这四个字,一股凉风乍起。
成灏的心颤了颤。没来由的,他想到了许多事。
他张了张嘴:“你爹他——”他想说“你爹其实已经死了”。但话到了嘴边,却又重又沉,要说出来,如此艰难。
郭清野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爹回郭家堡了。你走吧。我倦得很,想睡了。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想家了。”
成灏沉默了片刻,起身。
郭清野从怀里摸出火镰。
火星起,一点微光,郭清野看着成灏的脸,带着几分愧疚、几分怜悯的脸。
她知道,今日那个与她同乡的小内侍说的是对的。爹爹的确是死了。
她瞪了成灏一眼,那眼居然跟肉肉的狼眼有了几分相似。
成灏转身离去。他大踏步地往凤鸾殿走。
很晚了。阿南已经歇下了。她头上的发髻解开,散下来,长长的。她穿着睡袍,倚在榻边看一本《左传》。成灏未让人通传,便走入殿内。
“皇后,皇后——”
阿南听见他的声音,忙起身,迎头看见成灏已经走到自己的身边。
两人站在灯前。
阿南问:“圣上怎么了?”
成灏看见她,心里平静了一些。他缓缓道:“郭清野说,洪乔捎书,世人皆负。皇后,你说,孤是不是那负尽世人的洪乔?”
阿南给他倒了杯温水:“原来圣上是为了郭姑娘如此苦恼。怪道《左传》上有句话叫作: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美貌出众的女子,让圣上性情转变。”
成灏接过温水,喝了一口,遂躺在榻上:“不。孤是觉得,那句话像钟一样,敲在身上。这些年,孤也许的确负了许多人。就连阿良,孤也对不住他。将黔中的烂摊子交予他。夫人生产,亦不能在身旁。”
阿南沉默了会子,道:“圣上今晚想多了。”
“三日后,大理寺将郭成的案子结了,从前弹劾胡谟最多的魏雍被孤派了外差,去直隶视察兵团。届时,便送郭清野回太行吧。”
“圣上想好了?”
“嗯。”
她那么想走,便让她走吧。
淡月笼纱,娉娉婷婷。阿南躺在成灏的身侧,不知他今日口中“世人皆负”的“世人”里,有没有包括她。
关于郭清野这件事,成灏不知道的是,阿南其实暗中做了许多。
起初是因为胡家牵涉其中。宛妃是阿南在宫中最好的朋友,她不愿见到宛妃的母家有难。后来,郭清野入了宫,阿南忽然意识到,她不仅是为了宛妃,也是为了自己那挣扎了多年的泥泞之路。再到后来,她发现了宫中有人居心不良,但她一时不知是谁,便沉住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她手中有一个重大的筹码。但她现在不打算告诉成灏,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翌日子时,郭清野在被子里塞了个枕头。殿内漆黑,她不许宫人们点灯。因为有了头天夜里不点灯的铺垫,今日不点灯,宫人们便不再觉得奇怪。关于这一点,郭清野昨夜就想好了。她的脑袋瓜并不笨。
她摸着肉肉的头,嘱咐它乖乖趴在榻上。肉肉太大,跟她一起溜出去,会暴露。它一向与她形影不离。只要它乖乖趴在榻上,便没有人会怀疑。
“肉肉,一天后不见我来接你,你就自己溜走。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肉肉点点头。
郭清野从窗口翻了出去。她快快地跑到鸣翠馆前头的林子里。林子里无人,但不过是一眨眼,小内侍便出现了。这附近除了鸣翠馆,便没有别的殿宇,他是从哪儿来的呢?郭清野没有多想。她眼下心心念念地是溜出去的事。
小内侍将衣裳与腰牌交给她,并告诉她往何处走,在何处与哪位侍卫接应,郭清野一一记在心里。
事情顺利得很。
郭清野出了宫,直奔西云客栈。她看到了二叔三叔的马!他们果然在这里!
郭清野吹了声口哨。这是他们郭家堡的人才知的暗语。
一霎的工夫儿,东南角的一间客房门打开。两个蓄着络腮胡的汉子走出门,看见郭清野,眼中流露出欣喜:“小野!真的是你!”
“二叔!三叔!”郭清野看见久违的亲人,喉头似乎哽住了。
“我爹他……”她渴望听到真相,又害怕听到真相。
汉子低下头,揽住郭清野:“小野,你爹已然下葬了……” 夜来南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