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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木蘭在出征前是抱著出嫁的心情告別父老鄉親的。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她興致勃勃地走在集市裏,覺得自己是在辦嫁妝。其實沒必要去那麼多地方,是她存心要把購物的過程拖得長些,盡情享受血拼的快樂。
長到十八歲,她從沒有離開過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每天坐在門前紡線時,眼睛望著河對岸的蒼蒼遠山,心裏都像藏著一隻蝴蝶,撲騰著翅膀,止不住地要飛出去,飛出去。
蝴蝶飛得過那座山嗎?
山那邊的風景一定很美,鶯軟燕昵,花木扶疏,青春俊秀的男女穿著體面的衣裳走在小橋上,彷彿一幅畫──世上最美麗的風景,永遠是眼睛看不到,心裏想得出的,在腳步無法丈量的遠方。
匈奴入侵,可汗徵兵的消息傳入山村時,村裏的人並沒有怎麼當真。村裏有很多人都當過兵,也都毫髮無傷地回來了,但是那短短的服役生涯卻足夠他們炫耀一輩子了。他們講軍營裏的笑話,講軍妓有多麼美麗風騷,講沙漠的無垠黃河的壯觀,卻很少講到戰爭。因為,他們的保家衛國也真真就只是戍守保衛而已──執著刀槍站在邊境上,就像一個保全。
所以,村裏對於服兵役的結論就是:打幾年政府工,吃軍糧,見世面。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是捱上幾年再回來,就有了資歷,娶媳婦也容易些,漂亮姑娘隨便挑。還有些立了功的幸運兒,就留在城裏不回來了,還做了官。
木蘭不想當官,但她想走出去,想過一些和眼下不同的生活,想看到山那邊。而且,按照鄉規,姐姐沒嫁人,妹妹是不能找婆家的。可木蘭的姐姐明明不是美女,卻偏偏挑剔得厲害,高不成低不就的,二十好幾了還待字閨中。木蘭也早就到了恨嫁的年齡,卻連個問親的人都沒有。她真是擔心,再不出嫁,就會一輩子老死家中了。
除了替父從軍,她還有什麼機會走出去?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
天不亮就出發,走了整整一天,夜幕來臨時,花木蘭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黃河,不是想像中的波濤澎湃兼天湧,而是大塊的凝結的顏料,從容地、緩慢地、不動聲色地向遠方流去,流去,它也想看到山外的世界吧?
同伴們東倒西歪地睡去了,木蘭卻睡不著,雖然第一次走了這麼遠的路,她比誰都疲憊,可是心裏是興奮的。這就是黃河啊,被人們稱為母親的那條河。她坐在黃河邊上看星星,覺得比從前任何時候看到的都更明亮。
巡邏兵阿甲看到了抱膝獨坐的木蘭,便走過來聊天:「你的背影看起來很奇怪。」
「奇怪?為什麼?」
「說不上來,我每天會看到無數夥伴的背影,有的強壯,有的瘦弱,但大概是因為穿著同樣的鎧甲軍袍的緣故,都讓人看了很親切。可是你的背影……」
「我的背影使你覺得陌生嗎?」花木蘭有些緊張。戰友們互稱為「同袍」,如果兵士們對自己的軍袍覺得陌生,就等於把自己視為敵人。
幸好阿甲說:「那倒不是。而是一種……心疼的感覺。說不清為什麼,我剛才巡邏,遠遠看見你的背影,覺得心裏很難過,就很想過來陪你說話。你放心,等到了戰場上,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花木蘭更加緊張了,戒備地說:「我們都是大男人,憑什麼要你保護我呢?你才需要別人保護。」
阿甲呆了呆,便站起來走開了。木蘭有點後悔,不管怎麼說,人家是一片好意,自己何必拒人千里呢?
又過了一天,軍營駐紮在黑山頭,明天就要奔赴沙場了。
營長叮囑大家要早點睡,木蘭沒有再一個人出營去看星星,她走在隊伍中時一直留意著,也沒見到那個阿甲。但是夢裏,她見到他了,他含情脈脈地對她說:「不知為什麼,我見到你,就想保護你。」她嬌羞地說:「我知道原因──我是女的。」
「你是女的?」睡在旁邊的小乙一聲驚吼,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眾兵士一下子聚攏來:「真的?你是女的?怪不得看你走路說話扭扭捏捏,原來是個女的!」
花木蘭驚出一身冷汗,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怎麼會在夢話裏說出這麼大的秘密呢,這可是欺君之罪啊!沒辦法,拚了!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拳打向阿乙,把他打倒在地,然後合身壓了下去,嘴裏滔滔地咒罵著:「媽的,老子七尺男兒,你敢說老子是女的!你才是娘們兒呢,老子今天就把你閹了做女的……」
過往的十六年加起來說過的粗話也沒有這會兒多,花木蘭瘋了一樣地連罵帶打,把營兵們都看傻了,要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上前拉架。木蘭倒也不等人拉,生怕拉拉扯扯中暴露得更多,乖乖地就起來了,嘴裏還不乾不淨地罵著:「以後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擾攘中,營長大丙早被驚動了來,吆喝著:「趕了一天路還不知道累,大半夜的不睡覺,鬧什麼鬧?再不睡,到外邊給我操練去。」
兵士們都靜下來了,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說不清這場架是怎樣打起來的,況且實在是累,便含含糊糊重新橫七豎八地倒下來了。
難得小乙也沒有再追究,只是在木蘭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你欠了我一次情。」
木蘭一驚,她知道他知道了,她造作的表演瞞過了別人,但是瞞不過小乙。她想,她得殺了他,或者委身於他,到底哪樣更容易做到呢?
一夜輾轉,天亮時,木蘭站在黑山頭,終於看到了山那邊的風景,不過是一樣的山巒起伏,小河村莊,有炊煙無聊地升起,隨風搖擺,好像和自己的家鄉也沒有什麼不同。木蘭開始覺得這次遠行沒有那麼好玩了。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開戰了。
原來打仗是真的,不是站站崗放放哨做做操那麼容易,是要真刀真槍地上戰場,要刀光血影地殺人。
木蘭哭了,她從沒有想過人命在戰爭中會變得這樣賤,大家素昧平生,你沒得罪我,我沒得罪你,為什麼就無緣無故地殺起來了,為什麼不能好好在家種種地,紡紡線,唱唱山歌,簡簡單單地過一輩子呢?
她拿這個問題問大丙,大丙營長說:「那是為了搶掠土地和財富。匈奴要佔領我們的地方,我們要保衛自己的疆土,就這樣子打起來了。」
「可是為什麼要搶那麼多土地呢?他們沒有自己的地盤嗎?不能在自己的地方好好生活嗎?」
「可是人心總是不足的。人們總想去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更多的風景,相信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你每天坐在山頂看遠方,不是也很好奇、想要去到山那邊嗎?」
木蘭又哭了。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大丙的話就好像是衝她說的,就好像在說,這麼慘烈的一場戰爭是因為她而發動的,就為了讓她看到黃河,登上黑山,看到山那邊的風景,經歷不一樣的生活。
大丙看到木蘭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成串滴落,晶瑩閃爍彷彿天上最亮的星。他莫名震盪,半晌說:「明天,你不要上戰場了,留在後方照顧傷兵吧。」
第三天,他又讓她到炊事班幫忙;第四天,要她為大家洗戰袍;第五天……
到了第九天,木蘭不能不懷疑了,她想今天大丙回來的時候,得找他談談,試探一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然而暮色降臨的時候,大丙是被士兵們抬下戰場的,木蘭再也沒有機會問他任何問題了。下葬前,她摟著大丙的屍體哭得死去活來,她不僅是哭大丙,還是哭阿甲,哭小乙,他們也都死在了這次戰役中。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跟阿甲說:謝謝你說願意保護我;也沒來得及跟小乙說:對不起我不該罵你。
眼淚是女人的天賦異稟。一個傷透了心的女人哭起來更是驚人的,簡直天昏地暗,雲愁雨怒。戰友們勸:「既然是戰爭,死亡就是難免的。別哭了,明天說不定就輪到你。」
「我情願死的是我。」她脫口而出。如果她死了,就會跟同袍們葬在一起,成為烈士,那麼她是女人的秘密就永遠不會有人問起。
然而活著,活在恐懼裏,戰爭中,壓力是多麼巨大。
營長死了,寡不敵眾已成定局,黑山頭註定是守不住了。副營長召集眾人歃血為盟,要選一百名死士突圍求救,其餘的人則負責掩護和牽引敵人。
花木蘭第一個報名。副營長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你?不行!絕不行!太危險了!」
「危險我也要去!」花木蘭堅持,「如果你不讓我參加突圍,就安排我做誘餌去引開敵人吧。」
「那不是更危險?」副營長的眼睛瞪得銅鈴大,半晌,一揮手說,「好吧,你去突圍。」
副營長選出了軍營中最驍勇的九十九位騎兵和花木蘭一起突圍。整個過程中,她的身邊隨時都會有七八個士兵掩護著她,擋住所有的刀箭。終於來到安全的地段時,他們已經只剩下十二個人。有個叫丁丁的戰士一個人就替她擋了三箭,一直到脫離戰圈,始終緊緊握著她的手,癡癡地看著她,彷彿看著世上唯一的親人。
「媽媽。」丁丁呢喃。
「什麼?你叫我什麼?」木蘭一驚,但接著會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讓我轉告你媽媽?」
然而丁丁又叫:「姐姐。」聲音更加溫柔。
木蘭明白,丁丁已經彌留了,開始神智不清。這男孩子真是年輕,就像她的弟弟一樣。她抱著他,恍惚中覺得自己就是他的媽媽,姐姐,妹妹,或者妻子。
她知道,將死的人已經成了神明,丁丁大概知道她是女人了,把她看成了全世界所有最親愛的女人的集合化身。她將他抱得更緊,低低地唱起了一首家鄉的歌。
月上中天時,丁丁死在了木蘭的懷裏。這一次,木蘭沒有哭,走了那麼多路,過了那麼多山,她終於知道,最美的風景在家鄉。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
木蘭後來又轉過很多營帳,但每個營長都好像有默契似的,總是把最安全最輕鬆的工作分配給她,從不讓她上場打仗。任何一件事做慣了,就會成為不成文規矩似的,木蘭漸漸也習慣了這樣的安排,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
戰爭終於結束。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因為有一首叫作《木蘭詞》的長詩把所有的事都記載了下來,流傳千古。詩中詳細地說了花木蘭買裝備的過程,還有上戰場的路線,但是關於戰爭,卻只說了寥寥幾句: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十年啊。三千六百多個日子,竟然十個字就形容完了。這是因為,她一直活在戰友的保護中,最難忍受的僅僅是自然條件的艱苦,是「朔氣」與「寒光」,戰爭雖然慘烈,卻同她沒有太大關係。身經百戰後,連將軍也戰死了,她卻毫髮無傷地平安歸來。
換句話說,她最大的功績,就是上了戰場,並且活著回來。
皇上為了嘉獎她,答應賜個尚書郎的位子給她做。但是花木蘭對於扮男人已經厭倦了,她覺得再隱瞞就對不住她的同袍,於是跪在朝堂上大聲說:「我是女的!」
這句話說出來真是痛快!痛快到她忍不住要多說幾遍:「我是女的!我是女的!皇上我不能做官,因為我是個女的!我不要獎賞不要封誥,只想回家找我爸媽!皇上你讓我回家吧,我其實沒什麼本事,也算不上勇敢,我只是個女的!」
皇上真是驚訝極了。一個女人,十年沙場,這故事太狗血,太傳奇,太驚心動魄匪夷所思了。
戰爭年代需要傳奇來鼓舞民心,和平年代就更需要傳奇來安撫傷痕,於是皇上決定把花木蘭的事蹟大加頌揚,特地派了皇家侍衛隊護送花木蘭還鄉,還提前通知她的家人隆重接待,演出一場換裝秀。
全村的人都被驚動了。
前面說過,花木蘭姐妹倆都算不上美女,所以出嫁很成問題。木蘭從軍十年,姐姐也沒嫁出去,成了遠郭近村最著名的「敗犬」,如今聽說有英俊官兵護送妹妹還鄉,便做起春夢來:說不定可以從中挑個如意郎君呢。於是不去扶年邁的父母出門迎接,反倒著急慌忙地先自己化起妝來,打扮得要多妖嬈有多妖嬈。而小弟就趁機挨家挨戶地敲門,讓大家湊分子給姐姐辦接風宴──這一段,詩裏倒是明明白白地記下了: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
詩裏更加不厭其煩記敘的,還有木蘭易裝的細節:
「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那情景本來是很動人的,但也很驚人,很傷人。所以後面的描寫,詩作者就沒那麼老實了,而是用了「背面敷粉」的筆法,留下很可尋味的定格:
「出門看夥伴,夥伴皆驚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這「驚惶」兩個字可真是耐人尋味啊。花木蘭女扮男裝十二載,在沙場上風吹雨打,朔氣寒光,固然是在戰友們的保護中活下來了,就因為「女人我最大」的原始理由。但是當她真真正正地還歸女兒身時,卻實實在在配不上「女兒」這兩個字了──她面黃肌粗,皮膚皸裂,連胭脂都撲不上,化女妝,比男裝更加可怖。因為一個女人包裹在男人的鎧甲下,再粗獷也還是有一份弱不勝衣的嬌柔,就好像阿甲說的:連背影也那麼動人;就像小乙說的:我打不還手,寧可讓你欠著我;就像大丙營長說的:女人就應該待在後方;就像丁丁說的:我是男人,為了女人而死我願意。
也許他們並沒有說出口,但他們的確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沙場上,無數的甲乙丙丁們前仆後繼,把以死報國保護婦孺視為天職。他們都知道花木蘭是女郎,早就知道,卻心照不宣。因為這是欺君之罪,不說穿,就不成其為共犯。
但是今天,當他們終於見到了木蘭的真身後,卻不禁有點失望,甚至失措:她原來是這麼,這麼,這麼……早知道是這樣,他們還會那樣悉心傾力無怨無悔地保護她嗎?
他們不知道答案,所以詩作者會在最後說: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據說,「撲朔迷離」這個詞,就是這麼來的。 妖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