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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唐辛杰
秦言进屋,见渺羽脸色依旧苍白,但好歹已有了点儿血色,心知此时虽然不妥,但便是逼问,也不会伤及人性命,便道:“枯竹师太要我给你带句话。”
渺羽坐了起来,一手抚摸婴儿皱巴巴的小脸,道:“师傅要秦施主带什么话?”
“师太说,等你回头。”
渺羽眼中流露出悲伤,啜泣道:“师傅……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秦言想也是,偷盗刺骨针炼制鬼尸为祸武林,若是这样都能回头,那世上可还有无法回头之人?况且……秦言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道:“你是因为他才不愿回头的?”
“不是。”
“哦?”
“是因为另一个,对我而言此生最为重要的男人。”
秦言明了,便是因为这个孩子的父亲了。她道:“他是谁?”
渺羽摇头不语,做回忆状,道:“我同他相遇就像是一场冤孽,可是,就像搁浅的鱼,我不得不扎进他的海水中去。”
渺羽和那个男人是在三年前春天认识的,那时她不过十八岁。
那个男人是同其他人一起来拜访枯竹师太的,容貌才学都不是其中顶尖的,年龄也比她大了不少。
可是,就同戏文里说的一样,小尼姑正青春,便是被削去了长发,也削不去一颗思凡的心,纵然她深受枯竹师太喜爱,被当做下一任庵主来培养,可是,鬼迷心窍一般,她居然爱上了那个男人。
那一行人在女君庵住了五天,而这五天的每个傍晚,那个男人都会拿着一本古书坐在玉兰树下,静了一世时光。
而渺羽,除了修行和招呼客人,她还有一个任务,便是每日捡一朵初落的玉兰簪到神台上,据说是因为那位华安公主喜欢玉兰花,却又心怀慈悲不忍折了花枝,所以才有了这规矩。
渺羽每每趁着那男人不在的时候去拾取一朵最好的落花,除了花香,还能嗅到墨香。
第五日,渺羽又去,却见那男人掌心握着一朵带露的玉兰,温和的冲她笑:“这朵最合适。”
渺羽低眉,接过那花,眼角轻轻瞥见,他看的竟是一本佛经。
两人没有多言,就像是没有交集的路,匆匆暂别。
渺羽因为遗落了东西而又返回,远远的便听见他正在读书。听闻当年佛祖讲经舌灿莲花光色曜日,她未曾见过,可听这男人读经,她似乎晓得了何为三日不绝。
藏于深闺的富家千金和远离红尘的妙龄女尼,实则是最容易被诱惑的,因为她们没有见过,所以好奇,因为被制止,所以更想去尝试。
所以,那一刻的渺羽陡然觉得心里的一切都空了,她捻动佛珠轻念佛号,想要赶走这贪嗔痴的杂念,然而,越是强迫自己便越是压抑,便越是无法掩饰。
那男人似乎也对她有意,二人之间并无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她甚至不知他的名姓身世,便痴缠的拜倒在一种名为感情的东西下。
男人身上的沉重、安稳、平淡以及浑厚,都叫渺羽摒弃不得。
二人在玉兰树下讨论经典,讲到阿难,便说到阿难出家前爱上一女子,佛陀问他有多爱,阿难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那男人说:“五百年的风吹雨打,只换来一眼回眸。如果是我,宁愿不成佛,便是成魔,也要同她日日夜夜在一起。”
于此,渺羽心中居然是赞同的,而同时,她又不免觉得自己玷污了佛陀。
但是,人欲本就是理所当然,尤其是她这样被清规戒律压抑了小半辈子的比丘尼。接下来,她居然说了一段更加不敬的言语:“佛言:‘汝爱阿难何?’女言:‘我爱阿难眼,我爱阿难鼻,我爱阿难耳,我爱阿难声音,我爱阿难行步。’”她抬头,澄澈的眸中是点点星光,抬手摸上对方脸颊,大胆说道,“我爱……这眼,这鼻,这耳,这声,这行步,爱……你。”
男人满意的笑,把她轻轻搂在怀中,像是搂着自己的小姑娘。
便是这样,渺羽为了这个人,破戒犯禁,最后盗取了供台上的刺骨针,诈死离开。
之前十八年的时候她都生活在女君庵里,成天读的都是佛经,所以并不晓得人情世故,不晓得江湖险恶,不晓得人心易变。
那男人把她安置在别处,因为他的身份不允许他们在一起,更何况,他是有女人的。
渺羽本是不知刺骨针有何用处的,只因他说需要,她便一心一意的偷了出来,可是,看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杀人屠戮,她又是愧疚又是悲悯,念着阿弥陀佛,说自己死后愿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求那男人可以安好。
大半年前,渺羽在蜀中再次见到那男人,眼泪婆娑之间,她觉得自己只有爱情,而失了理智。
芙蓉帐暖鸳鸯锦被,翻云覆雨一夜温存,她把佛家的戒律破得一干二净,只是因为她是真心喜欢他。
没有从渺羽这儿得到更多,又或许是腻了淡了,又或许是世俗道德,他一去不回,只留下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渺羽。
便是那一次,渺羽有了身孕,而似乎是助纣为虐的因果报应,她开始被人追杀。渺羽逃进了山里,隐姓埋名,摸着一日日大起来的肚子,只想活着生下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逃难的过程中,渺羽遇到了故人,便是为她接生的老嬷嬷,本是宫里出来的老宫女,侍奉过几代后妃,自然也染着不为人知的脏东西。而这老嬷嬷以前还去过女君庵听枯竹师太讲经,同渺羽有一面之缘。多年之后,两人在异乡重逢,都是无奈可怜之人,当然互相照应。
而东躲西藏了大半年,渺羽终是要生产了,又恰逢这荒山野岭冻雨倾盆的,没有大夫没有接生婆,只有这么个老嬷嬷陪着她。
在秦言他们到来之前,渺羽便已经痛了将近一日了,胎儿难产,她身体又弱,眼看便要撑不下去,而嬷嬷也无法拯救,只能喊着用力。
女人生产本就是阎王殿里走一遭,平常产妇,哪一个不是被夫家当做宝贝?偏偏她,孤身一人受着这巨大痛苦,而那男人,却早已把她抛在了脑后。坚持不下去时,她抓着被单,青筋凸起,喊着那人的名字,只盼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一面。
可是,她没有等来那个负心汉。这或许便是她背叛佛祖的惩罚吧。
渺羽身体孱弱,面容苦涩,但在看着那孩子的时候又隐隐露出甜蜜来,她双手合十,忏悔道:“是我对不起师傅,我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秦言不会宽慰人,只实话实说:“师太不会怪你,她只想你回去。”
渺羽摇摇头:“不可能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秦言又道:“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没权干预。我来蜀中,目的之一便是为了找你,为了查清鬼尸一事的真相。告诉我,那个人是谁?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暗中炼制鬼尸?告诉我,我替你惩罚他的负心薄幸抛妻弃子。”
“不,不是他抛妻弃子,而是我缠着他打扰了他的生活,”渺羽道,“我不会说的,什么也不会说的。”她蓦然落下泪来,哽咽道,“秦施主,我……对你不起,但这孩子着实无辜,希望我死之后你能放过他,毕竟他与你……也算是有宗亲之缘的……”
宗亲?秦言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在世的亲人便只有娘亲和阿芷了,这孩子总不能是她们的吧?除此之外还有谁会和她有宗亲之缘啊?她分明没有兄弟叔侄的啊。
思绪万千,秦言突然想到一个人,唐门掌门唐泰安的长子唐辛杰,他与阿芷有婚约,而且就年龄来说也较为合适,毕竟只比渺羽大了十岁左右。若渺羽的心上人真是唐辛杰,那这孩子的确和自己是有宗亲关系的,渺羽也确实对不起自己。
况且,渺羽也提到那男人身份高贵,又是有与之门当户对的女人的,这样说来,倒也符合。
秦言突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在看到渺羽眼中的光彩渐渐消退之时,她恍然大悟,猛地立起掀开被子,却见渺羽身下一大滩血,那血泊已经濡湿了半个床铺。
渺羽居然产后血崩了!
秦言朝外叫道:“血崩了!”
都怪她太过在意鬼尸之事,又因为这屋子里本身就笼罩着浓重的血腥气,所以,一时不察,根本没有注意到渺羽刚刚的娓娓道来竟是回光返照。
秦言赶紧上前,握住渺羽的手就开始不间断的输送内力,可是,如泥牛入海,这一次并不管用。
待嬷嬷和陆离闯进来的时候,便看到秦言倔强的输着内力,而渺羽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就像一张雪花纸,而她身下的血迹也越来越明显。
“救人!”秦言看着两人道,“快啊!”
陆离不知所措无从下手,若说是什么伤口,他还有办法,可这女人产后血崩,别说法子了,他连见都没见过啊。
老嬷嬷倒是赶紧蹲下准备查看情况,陆离一瞧这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啊,说了一句“我去烧水”便急匆匆出去了,留几个女人在这屋子里。
然而,当老嬷嬷看到那情况时,眼泪直接就砸了下来,连止血的动作都没有了。
渺羽自知无力回天,用低如蚊蚋的声音道:“师傅没有骗我,果然啊,破戒就要受罚。”
然后,她抚摸孩子脸蛋儿的手滑落下来,以半坐着的姿态死去了。
感受到渺羽突然没有气息,秦言正在输内力的手也颓然松开,无力感深深束缚住她,她突然觉得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害死了这个太过单纯却一心为了爱情的女子。
襁褓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死亡,竟哇哇大哭了起来,嬷嬷流着泪抱起孩子哄着。
秦言无力的走出屋子,很慢很慢,眼眶红红的,眼前一片混沌。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背负千钧,耳边那孩子的哭声,又像是对她善意未泯的良心的刀刀凌迟。
纵然她已经猜出渺羽拼命也要维护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纵然她达成了目的,纵然渺羽不是她杀死的,可是她心里却依然被满满的自责与不安所填满。
听到婴儿哭声的陆离放下正在烧热水的活过来,刚好碰到麻木落魄的秦言。见对方神色麻木眼神迷离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一把把人搂在怀里,以防摔倒,道:“你怎么了?可是因为损耗内力反噬加重了?”
秦言抬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微睁着看他,头一次这么颓废,也是生平第一次这样问:“为了我爹一条命,我取了无数人的命,你说这到底对不对?”
“你没有杀她,她的死不关你的事。”陆离道,“那是她的命。”
“是啊,那是她的命啊,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心酸呢?”
如何不酸?看一个善良无知的女子落得这个下场,自然不免有代入感,再想想自己,当然会觉得心酸。
陆离拍了拍秦言的背,道:“你说过的,只有是你真心想要的,无愧于天地,便是值得的。”
“是啊,是值得的,”秦言慢慢低下头去,轻声道,“渺羽背后的人是唐辛杰。你猜的没错,蜀中唐门,便是这一切事件的源头。” 不饮长安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