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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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城长街上, 裴焱急步中诉与身旁之人:“如果那厉鬼不可信, 基于它所说的话而建立的‘事实’, 更不可信。”
众人疑色。
“我现在意识到……之前所做的推断, 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其实脱离了现实。”裴焱沉声:“只要试着代入一下,就能感觉出来, 关于初帝的部分,明显不合理。”
裴焱:“你们想,作为平定天下、统一东灵的开国之君、一代战皇,这样一个人物,若因自己一己情思惹怒自己身边第一辅国军师, 以致自己被其迫害身死,是否格局太小?”
下界神兽犼:“格局是啥?爷不懂!”
裴焱:“……”
裴焱:“初帝与伊吕之间若会因男女之情而生嫌隙, 当真能携手打下东灵江山?他二人从最初扶持到后来一统东灵, 所经历的阻力、困难、危险、猜忌、挑拨,绝不会少。若无对彼此的信任……尤其是尊重, 和一定君臣相处之道,怎可能相扶相伴那么多年?”裴焱叹了一声:“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退一万步,就算初帝当真对伊吕生出情愫,这必定也是基于他二人之间多年相濡以沫、共进共退的默契和君臣之谊。初帝身为上位者, 伊吕辅助他多年,若然得知, 更多是复杂、无措, 还是恼怒?怒到要弑君?”
只是喜欢他啊!又没有杀他妻儿进而抢占他。
无忧“啊”了一声, 出奇愤怒了:“所以那个厉鬼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们?!!”
裴焱点了一下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厉鬼过于阴毒残忍,这样的心性,我很难想象号令这些不死骑的伊吕先生会选择他去辅助,甚至在他死后数千年,坚守以他为基石而存世的‘初帝信仰’。”
“所以无渊殿下的意思是……?”紫霄仙子眸中惊诧,语声亦怔。
“厉鬼不是初帝。”裴焱笃定道:“单凭伊吕以一阵拦杀六界妖魔的才智,我等便该想到:初帝不可能是它,它根本驾驭不了伊吕,初帝一定另有其人,是一位……足以让伊吕俯首称臣,在其死后数千年,仍愿为他倾尽所能,守护东灵、护卫百姓、镇守此北地边城的——稀世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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瞠目,震色,一瞬间呆呆地看着面前之人的脸。
伊吕笑了一下,眼眶猛然红彻。
这张脸……刻在了脑海中数千年,死亦难忘。
眉眼、颦蹙、点滴痕迹,都太过熟悉,便如还是当年。
……
“小心。”
狭隘的山壁窄道上,仅容两人同过的石栈,一百轻甲兵手拉着手慢慢通过。
蜀城以天险为据,易守难攻,他听从了自己的谏言冒险从此樵人天栈潜入蜀城之内奇袭。
此时东灵北地、南地、西南各有一人即位称皇,此战乃胜负关键且迫在眉捷,因蜀地方言无人能懂,自己亦冒险跟来。
作为称位未久的新帝之一,他仍如以往一样温静少言,因着武功最高,多见身先士卒,此时亦走在所有人前面领着自己与身后百名铁甲兵慢慢蹚过这峭壁悬崖上的窄道。不时有碎石被踢落万丈悬崖。
伊吕满头冷汗地踩着他的脚印慢慢往前,一只手被他紧紧握在指间,手心皆汗湿。
久久见进入蜀城的山壁洞-穴就在前面,伊吕才轻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看着他踏上天坛后,心弦微松,伊吕被他牵着小心地挪进了壁穴中。
等到众人都踏进了壁穴里的山道,在此稍做休整时,突然山壁一侧掉落下来两块碎石。伊吕此刻双腿虚软,正坐在那方山壁下揉捏自己的腿,有感头顶落下来少许泥沙,心下立时一紧,未及起身,身侧的山壁突然坍塌陷落下来。
“伊吕!”新帝惊喝一声,速度极快地扑过来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坍塌陷落的山石全部砸在他身上,大量泥沙裹挟着将新帝整个埋在了泥石下。
“吾主!”伊吕脸色大变,和百名轻甲兵一起奋力将他挖了出来。
碎石嶙峋尖锐,挖开的时候数次划破了伊吕和兵士们的手。等到新帝被他们挖出来,便见其露在外面的手、颈、脸上,亦满是被碎石掩埋相挫划出来的道道伤口,尤其脸上,鲜血混在黑石泥沙中脏污不堪,黑红一片。
索性并无大碍,粗略拍去灰尘抹了把脸之后,新帝便领着他们与蜀城城门前的“裴”军里应外合,以最小的伤亡拿下了蜀城。
等到随军军医再为新帝细看伤势时,新帝脸上已结有满脸细碎伤疤,后于征战中慢慢愈好,去了大半,除了右眼眼尾颧骨所在、三道被利石划刻的伤痕过深,难以去掉。
后来这三道疤痕便一直留在了新帝脸上。
“天下没有帝王会不顾性命去为臣子挡伤。”伊吕因此事多次肃言与他:“吾皇安危远比臣下重要。若再遇险境,吾皇断不可再如此意气用事。”
新帝便伸手抚了一下眼尾处的疤痕,语声平和宁浅:“朕是武人,那些山崩碎石砸在朕身上顶多是些皮肉伤,换成你便有性命之忧了。”
伊吕听他轻叹了一声:“东灵初立,你我征途还长,朕心知离不了你。”
伊吕便默声看着他脸上的疤痕,未再言。
后来北上攻伐、西征收降,历时七年,终于一统东灵各地。他便将整个东灵洲统一为了东灵国。
伊吕看着他成为了旷古以来第一个统一了东灵大地的帝王,被称:初帝。
伊吕立于群臣之首,和众人一起向着高坐王位上的初帝伏首而拜,口呼千秋。
初帝起身自龙椅上下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你是我东灵第一辅国军师,若无你,朕一人难成大事,是故你永远不必在朕面前行这些虚礼。”
伊吕回看于他笑了笑,便又揖首对他行了一礼。“谢吾皇。”
“国局初定,你等有何谏言?”
“我东灵连年征战,半甲子之久,百姓贫苦,耕地荒废,臣谏言国之初定,减免徭役赋税,以待百姓回缓生机。”伊吕看着他道:“可以一年为限,鼓励百姓勤耕劳作,收成之九皆归百姓自己所有……如此先重农,再兴学,慢慢休养生息,强国立民。”
高坐王位之上,初帝沉静如山地看着他,一如当年山野私塾初见时,温文有礼地颔首道:“先生说得很好,倘若你肯,便如此助我吧。”
伊吕伏首而拜。“誓不辱命。”
经年日久,百姓渐趋安定,国势愈强。
初帝之名亦响彻东灵,备受东灵百姓尊崇称颂。
只是无子一事,也一直让群臣忧心难安。
“新帝之时,吾主说东灵尚未一统,故不近女色。”帝宫中,伊吕便问道:“如今国局已定,吾皇为何仍是从不提及立后纳妃之事?”
初帝翻阅着手边古卷,提笔作完一注,放下指间狼毫,抬头来回看了伊吕:“立后纳妃,是为子嗣。”他问伊吕:“朕有子无子,有何区别?”
伊吕怔色:“吾皇何意?”
“若是为延续帝位,朕等不及将自己的子嗣教养成一个合格的君王。”他道:“朕想在现有的人中选择一人立为皇储。”
伊吕向他跪了下来:“如今初帝之名深得百姓尊崇,若非吾皇至亲血脉,恐怕不能服众安民。”
伊吕听见他叹声道:“从血脉中选择皇储,未免狭隘。”
“古制如此,并非一朝一夕可改。”
初帝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之后北恒蛮族进犯彝地边城,来势汹汹,一场鏖战在所难免。
因其凶名极盛,连败东灵数将,初帝几思之后,将政事全权交予了长公主贤宁,命伊吕从旁辅佐,自己亲往北地,率军驱赶北恒蛮族。
此前未逢败绩的凶蛮北刹一族,被初帝率军一步步逼退向北,终于退回了彝城以北。
伊吕受命带着起意和谈的盟书来到彝城,初帝亲自出城迎他,飒飒北风中,那个过于清瘦、修长清隽的身影远远静驻于马上看着自己近身。“你来了。”
伊吕于朝中忙于政事,片刻不停歇,未见他时,也不知自己如此思念他,待纵马到他面前,才知胸口激荡不已,满腔皆是滚动的热意,险要沸腾。
他跃身下马跪在初帝面前,双手不可避免地微抖,伏首沉沉地呼道:“吾皇!”
初帝下马快步行到他面前,伸手抱了一下他的头。
帐中炭火高蹿,伊吕看着他出征一年,明显更为清瘦的脸庞,心下微疼。“吾皇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初帝眸色温然,颔首为应,与他同食之后,于帐中议过军事、朝政。
“朕立贤宁为皇储如何?”
伊吕听得一震:“……长公主?”
片刻后,思忖道:“吾皇不在朝中的这一年,朝中局势稳定,长公主确有能为,可当大任。”顿了一瞬,伊吕道:“只不过长公主是女子。”
初帝便道:“女子又如何?”
“东灵尚且没有女子为皇的先例。”
初帝闻言静了良久,后道:“朕这一生想要看到的,除了百姓安宁稳定、东灵长治久安,还有男女无分尊卑……”
他看伊吕:“你可还记得……当初朕率‘裴’军起义时,因朕所召诸将多为女子,少有降将愿意归顺,更无百姓愿意入我‘裴’军旗下。”
因时势便是男尊女卑、男强女弱,古制如此,无人不明。
是故初帝将朝政大权交给长公主时,亦有颇多官员谏言劝阻。
伊吕看着初帝,默声不言。
“朕的先父便同先生一样是位私塾先生,他只有……”顿了一瞬,初帝道:“他只有朕这一子和贤宁一个女儿,却想让我二人都入村中私塾听学,只是村吏一直不允,即便私塾只有寥寥数人,空位良多,也不容女子进入,犹如女子是何不祥之物。”
语声渐缓,他道:“后来我父便叫贤宁搬着小凳坐在窗外听学,风霜寒暑,日日如是。”
“他虽是私塾先生,却也无能让自己的女儿进入学堂听学……”初帝看向伊吕,语声便温:“是故朕偶然于山野间,看见先生自设的私塾中坐着几名女童时,心中有些触动。”
伊吕心下一窒,仿佛看见了那名私塾先生一面授课、一面怜惜地望向窗外自己的女儿时,那慨然无力的模样。
初帝静默良久,回看他道:“世人多轻女子,东灵一直以来便是如此……但朕已见过太多女子生来的卑微、所受的不公。如今朕奋力了一生……”他顿:“……想改一改这世道,你觉得可吗?”
伊吕一瞬间似看见了他眸中幽抑深藏的光亮,气息无由地沉了下来,蓦然起身向着面前帝王跪了下来。
“吾皇想做的,就是伊吕想做的。只要是初帝之命,东灵百姓无人会不认同,伊吕亦然。”
初帝听得静声许久,而后轻轻舒了一口气,便笑道:“那就好。”
伊吕一震,这才恍然惊觉,那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展颜而笑。
“如此……真好。”他笑罢,又如此这般轻喃了一句。
后来北恒蛮族撕毁盟约,于大军撤走后背信弃义偷袭彝城,致百姓伤亡惨重,初帝大怒,领一万精锐铁骑复又赶回彝城。
北蛮一族联合了北部各个大小氏族,总计十万人马已然候在了彝城郊外。
大军不及回援,彝城除了百姓、和伤亡惨重的边城守军,就只剩了初帝率领赶回的一万精锐铁骑。
伊吕于交战前夜,日夜兼程赶来,拿出了昔年于蜀地行军时所得的“不死蛊”:“可让百姓……”
却被初帝断然拒绝。“朕是他们的君王,朕的职责就是守护他们脚下的国土,和生活在国土之上的他们。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让他们服下不明之蛊,成为没有痛觉的怪物,拿着铁犁长锄挡在朕的身前。”
伊吕还想说什么,又被初帝阻了。“君王安定天下是君王之责;战士马革裹尸是战士的忠魂;百姓应当做的,就是繁衍生息、纺耕劳作、延续这片土地上的血脉人息。”
他背对伊吕,手握战戟立身在还未掀起的军帐长帘前,最后与他道:“为君者,可以死,但必须死在他的王道上。贪生者,不配为王。既被尊为初帝,生为万民、死为国疆,战死沙场,亦不失为朕最好的归宿。”
言罢,掀帘而出。
伊吕看着他的身影转瞬消失在眼前。
“三军听令。”手握人皇战戟,他踱马于跟随他而来的那一万精锐铁骑面前,黑色甲衣反射着冷月寒光,满目视死如归的肃杀寒凛之气:“家有父母且无兄弟姊妹者,出列!家有妻老而未得幼嗣者,出列!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凡出列者,朕命你等据守城中,护卫军师,助阵彝城守将,以待大军回援!”
铁甲长-枪紧握于手中,营帐前万人铁骑,一片寂静。
“尔等跟随朕出生入死多年,朕皆视为亲友兄弟,此去生机渺茫,但驻地守城非我等长-枪铁骑所长!”伊吕听见他踱马高声,字字铿锵地诉与身前铁骑:“若等明日北蛮集起攻城,百姓必遭凌虐!我等必无胜算!故朕亲率你等于今夜奇袭北蛮王帐!”
沉声一喝,他威然肃穆道:“未出列的将士!为了东灵百姓,为了家国安宁……随朕,出城!”
“誓与吾皇!共进共退!誓与北蛮!不死不休!”
伊吕睁目看着他骑马纵于众人前首,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出。
“吾皇!”声颤而哑,眼中热泪终是滚落下来,伊吕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彝城城外茫茫夜色中,刹那间心如刀绞、肝胆俱裂。
后来听着城外惊起的厮杀声,远远看着一个个倒落的裴军铁骑,终未忍住。
伊吕立于城墙之上,询声以问百姓:“可愿为救吾皇,服下毒蛊不死,以身作盾拼杀,头断血流不悔?!”
斑驳老旧的城墙下,那些彝城百姓一个个端起了手边的碗,未曾犹豫地将碗中清水喝下,齐齐用力掷碎了手中的碗,抬头便对着立身城墙上的伊吕道:“从今以后!此身誓为初帝生,誓为初帝死!能杀死我们的不是敌军的长戈铁箭,不是冉冉光阴,只有初帝握于手中的那把人皇战戟!”
“此身誓为初帝生,誓为初帝死……能杀死我们的不是敌军的长戈铁箭,不是冉冉光阴,只有初帝握于手中的那把人皇战戟!”伊吕默念一遍,亦将碗中清水喝下,与身后护卫他的七名守将一齐将手中之碗掷碎了。
吾皇,愿你千秋。
他领着百姓打开城门,向着北蛮王帐所在决绝无回地冲去。
只是当伊吕领着百姓赶到彝城外北恒蛮族驻军所在时,北蛮已然在向北退兵。
他看见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手持人皇战戟驻立在高高的人山上,四周是手执长-枪早已被万箭穿身的黑甲铁骑,脚边是滚落翻转的数位北恒蛮族敌将的首级。
他的甲衣被血染成铁锈色,人皇战戟上高高挂着北恒蛮王的头颅。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被血浸没,一滴又一滴地滴落着殷红色的血。
慢慢升起的晨曦微光里,伊吕看着他腰背挺直地背对着彝城,以战戟为柱,一动不动驻立在那,仿若远望,仿若未死。
“吾皇……吾皇……”一刹那间眼泪涌出眼眶,伊吕颤抖着手脚爬上人山,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抱他:“吾皇……”
于他触碰到铁甲的那瞬,面前之人的身体倏然爆开,如内力用尽、真气摧竭于全身一寸寸筋脉中,他的身体如焰火一样爆射开来,化成了数不尽的血肉碎沫,点点滴滴覆盖在了满地横尸铁甲之上。
伊吕难以承受地慢慢跪下,满身都是他的血肉。“吾……皇……”
他跪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跪在那高高的人山与身前涂满的血肉碎沫里,手脚颤抖得不能自已,嘶声而哑,泣不成声。
“吾皇……吾皇……吾皇……”
……
眼泪蓦然滚出涌落。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来,去抚面前之人眼尾那三道尖石划刻而出的老旧伤痕,伊吕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的女子,蓦然惨笑、哭笑、痛彻心扉地笑:“吾主……吾皇……你骗得我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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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作话,我骗你们的,哈哈哈哈哈……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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