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话(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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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话(节选)田汉
我远远望着老祖父牵着穿新衣的夹书包的孩子过三培桥的影子,心里又是满足,又是忧虑。
因为我小时每天领梅臣读书,常常梅臣没有熟的书,我先在外面听熟了,这引起我对知识的兴趣。后来梅臣补廪(注:明清科举制度,生员经岁、科两试成绩优秀者,增生可依次升廪生,谓之“补廪”)、进学,母亲取得初步的安慰。我当时心里曾这样想:
“我若有了孩子,我也一定要让他读书。”
再加梅臣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替我们带来许多消息和新的见解,让我们心里也模糊地知道这世界在变。我更加想让孩子追随他舅舅之后,做个读书种子。
寿昌(注:即田汉)出世的那几年,家里境况实在还好,又兼第一个孙子,祖父以下都把他当宝贝似的宠他。我对他的保育,做了一个农村母亲所能做的事。他的衣饰物在我们亲戚间的孩子中算是不落人后。我替他做过一顶青湖绉的狗头帽子,在当时足花了一萝谷的价钱。帽子是满天顶,三镶辫子盘蝴蝶。那时候,时兴纳金花一直盘到耳朵边,两边再各绣一个柿子,还有一大把穗须。孩子长得白净,戴起来很好看。……五六岁的时候,我替他做了一件毛青布袍,绿羽毛挑花领褂,样子是我老远在大坟山六姨妈那儿拓来的。面前是一个“如意”,即一枝草,一个银锭子,一个如意。背后是一朵整必定花。样子极好看,很合二四八月间穿。……所有这些针线,都是我在每天深夜,当正项的活计做完之后偷偷地赶出来的。那时候我“说起天光就是夜”,什么事拿起就做,从不晓得疲倦。兴致也非常高,认真把儿女的事放在心里。
寿昌的性情还算纯顺。他四五岁时,寿康晚上发烧,我常叫他起来给我提着灯笼到鸡窝里取鸡蛋,用蛋白给他弟弟烫头、胸和肚皮。他总很听话。冬天,他祖父在舂米的房里打草鞋时,他也掇一个小条凳学着打草鞋,或是用草心织田螺,静静地一声不响。那时他还不曾上学,可是已经认识几个字,常常用红泥在尿桶边的墙壁上写斗大的“福”字。这孩子对戏剧从小就有很深的爱好。我们农村里流行一种影子戏,八嫂子的姨父向福生就是唱影子戏的。附近农村遇了年节、吉庆,或是还愿,总是他领班子来唱戏。寿昌看完影子戏回来,老是学着唱呀唱的,身子也学着“影戏菩萨”的走路姿势。有时偷我们的布壳子学着剪影戏中的人物。向家姊爷来我家时,寿昌老问他讨“影戏菩萨”和玻璃脸子,又用竹纸敷起架子,在青油灯下自己唱着玩。我们那边看大戏(注:湘戏)只有三个地方:一个是隔三字墙不远的花果园,一个是在赤石河附近的金龙寺,一个是隔茅坪较近的洪山庙。我在家做女儿的时候,每年也常到花果园去看戏。自到田家就没有这工夫了。但田家的叔叔们都欢喜看戏,又都欢喜寿昌,每逢看戏,叔叔们总爱带寿昌去。我也给了些钱让他去买东西吃。他一到庙里,因为人小怕挤,老是靠柱头站着呆看,偶然也由叔叔们抱他坐高凳。回家时他仍把钱交给我,一数,时常一个也没有用掉。……还有是你问他今天看了些什么戏,他常常能说出戏的情节来。有时还把衣角展动着,巧妙地戏学舞台上演员的动作。我见这孩子资质不算坏,又很沉静,想让他读书的心思更加坚定了。幸亏家里也没有人一定要他去看牛的。那时王家姑爷茂发二哥的染坊开得很发财,从荞麦湾那边搬到“枞榕树脚下”(小地名)。因为他家里人口多,孩子也多,所谓“衣食足而后礼仪兴”,就在新屋里办起了一个学堂,请了一位先生也姓王,叫王益谦。这位老先生是个不第的秀才,脾气古怪,所以诨名“王五憨子”,但教书却异常认真。我决心把孩子寄在这里。寿昌那时已七岁,应该让他发蒙了。
“孩子,今天公公送你到王姑爷家里念书去,你去吗?”
“去的,妈妈。”寿昌显然非常高兴。我放心了,给他穿上新衣。
祖父在祖宗神龛前点起香烛,要寿昌拜过祖宗。但正要领他去的时候,这孩子忽然不肯去了。
“孩子,别淘气!你是最听妈妈的话的,快跟公公上学去吧。”我说。
但他还是不去。没有法子,我只得骂这孩子。祖母正坐在伙房里吸旱烟。我满望她老人家能说说好话,劝劝他。但她老人家出乎意外地敲着铜烟袋脑壳说:
“这么点点大的小孩,让他去念什么书?白糟蹋钱。”
我心里更加难过了。其实寿昌已经不算小了,梅臣从三四岁就在桐门大公那儿上学,七岁的孩子还能老让他在家里玩吗?我只得再好好地劝寿昌,结果他才答应去了。我远远望着老祖父牵着穿新衣的夹书包的孩子过三培桥的影子,心里又是满足,又是忧虑:
“这恐怕是一个很重的担子吧。”我不知如何有着这样的预感。
还好,寿昌自那天上学以后就不再闹别扭了,每天比我们还要经心,不管晴雨从没有告过假。某次他肚子痛,我说:
“孩子,你今天可以不去上学了。”
但他还是去了。每天早晨去,到晌午回家来,吃过午饭再去。从茅坪到枞榕树要经过三培桥,到了春天,小港里水涨了,石桥常被淹没。我们和王家两代亲戚,他们也很爱这孩子,担心他会掉在水里,常常留他吃午饭,孩子不愿意。茂兴三伯说:
“你公公把钱给我了,要你在我家搭伙食哩。”
但寿昌还是不肯。我因为反正路不算远,也就听任这孩子的意思。
有一次春水涨了,王家不想让他独自回来,王先生也劝他一道吃饭,寿昌仍固执不肯。先生生气了,随手用对联上的木档子打他,但他还是回来了。先生原是非常严厉的,王家的那些同学们常常被他打得鬼哭神嚎,可是从没打过寿昌,因为他功课做得好。于今却为着不肯吃饭打他,可知道王先生不愧是一位“憨子先生”了。但先生所以那么着急,为的是怕这小学生回家掉在水里,他的意思原是好的。
寿昌没有掉在水里,可有一次几乎断送在风里。原来茂发二哥家境贫寒,而为人很有才干。他学染坊,出师后就在我们茅坪那屋里开业。我们当时人少,腾了一边屋子给他。他弄了几口缸,几块石头,买了几石土靛就简单地做起来了。慢慢地业务发达起来,茂发二爷成了一个“脚色”,后来由我公公说媒,娶了幔楼三伯的二姑娘。过门之后,家道日兴,租了荞麦湾王雨廷大公的房子大做起来,生意也更加兴隆,“王复兴”三字的招牌慢慢地城乡皆知,接着就开始发行纸币。虽则是“乡票”,但因信用好,王复兴的票子可以进城提盐。这样他就买了枞榕树下的几十亩田和那一栋大屋。这产业原是我们本家跛子七叔的。七叔的父亲照庆大公原来做过牛贩子,在咸、同年间很发了点财,因此他娶了一位南京太太。但后来慢慢地衰落了,偌大的祖业只剩了几十亩田,结果落入了这位新兴的染坊老板之手。屋子是大大地修葺,三字墙加高了,墙上还请高手匠人画了许多“八仙飘海”“刘海戏蟾”之类的壁画,大门上有“三槐余荫”等八个大字。到王姑爷那边,也就是染坊所在,也是红地漆上黑字,写的是“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笔致颇为遒健,给寿昌的印象很深,他时常学着写。但下联这五个字并不写实,因为我们那儿是一片平阳之地,至少在两三里以内是没有什么山水可言的。因为是平阳之地,所以到每年春二三月刮起大风来无法遮拦。王家这三字墙是旧墙上加高的,基础就不大牢。再加那一天刮起了可怕的大风,枞榕树的枝叶刮得满天飞,屋上的瓦也给吹得掉下来。那时他们正在学堂里读书,学堂在西边书房,靠近左边那三字墙。风越刮越大,三字墙也有些摇撼了。一口猛风吹来,只听哗啦一响,王先生倒也非常机警,一把拉起寿昌往他教书的那张桐木桌子底下一躲,接着那三字墙有一半全坍下来。满屋子砖瓦灰烟,看不见人。没有来得及躲的同学们多负了伤,王六哥受伤最重,头都给砸破了,血流满面。寿昌亏着王先生之力,一点没有伤损。姑妈们赶忙过来探问,派人送寿昌回家。我们住的屋子后面正对着枞榕树屋场,远远望得见。公公听说三字墙倒了,不放心,也派人来看,路上接着寿昌,这样就停了几天学。
寿昌读完了第一年,成绩证明了他是一个可以造就的孩子。但我们家里情形已经有了变动了。那年由于家里人口多,我们分两处种田,祖父母、六叔、八叔住在茅坪老屋;我、七叔、九叔搬到陈家冲。因为没有分家,叔叔们实际上是两边住的,哪一边农忙就到哪一边去。陈家冲隔茅坪有八九里,我到陈家冲,寿昌却因就学关系仍留在茅坪,那是凤阶到城里洋学堂念书去了,家里没有迎先生,寿昌改到大园里殷家读书。先生也姓王,是一个老八股。有的学生素质也坏得很,专一教寿昌画白虎,偷丝团子。于是塅里纷纷传说:“寿昌不听话,读书不用功。”我听了非常着急。我相信孩子不会学坏,但相隔太远,无人管教,实在不放心。我不等那一节完,就把寿昌带到陈家冲。
陈家新屋的前面就是杨怀周八先生的家。他家那时正起一堂学,先生也姓王,号绍羲,上杉市人,是一位饱学先生,教的都是年龄较大的学生。我通过杨八先生的介绍,想把寿昌托付王先生。王先生要先看看孩子。一天,他外祖父来了,我就请他老人家领寿昌去见王先生。王先生当场命寿昌答对,并做简单的文字。这试验算通过了。
在王先生的熏陶之下,不过数月,寿昌的进步非常之快,不仅文字教育方面有了一点长进,精神教育方面也受到不少启发。有一天先生讲到某些民族英雄。
“假使我们遇到他们那样的境遇时,该怎么办?”先生问。
“我们应该尽节。”
先生对于寿昌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拉着孩子的手,反复地嘉勉他。有时他对大一点的学生讲书,问旁听的寿昌懂不懂,寿昌也能答出一个大概,有些学生还埋怨先生忒偏心寿昌。
这以前,寿昌没有到过什么地方。有一次,寿昌肚子坏了。恰逢杨泗庙的杨泗将军行香,我们邻近成佛庵的僧众也去会合,旌旗数里,鞭炮声不断,这把寿昌的游兴也引动了,只告诉了王先生就随同大队一道走了,到晚边才和菩萨的轿子同回。我知道这孩子有病,很替他担心,回来一问,才知他一直到了春华山。他第一次出远门,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当然病也玩好了。
易德福四爹在杨泗庙开了一个杂货铺兼屠行,生意非常好。他的家就住在我家附近,收拾得非常精细。有一回他找寿昌写了一副对联,对人家说是八岁孩子写的,别人听了,颇为惊奇。因为他欢喜写字,事情就多了。七月半陈柏松家里烧包,自己来不及写封子,也要寿昌代写。他写了一晚,手也给写疼了。
寿昌好像与和尚、道人有缘。成佛庵有一位彭道人也和寿昌谈得来。寿昌常到他那儿坐,每年春秋两季,庵里也演大戏,寿昌当然是最热心的观众。有次唱《火烧铁头和尚》,绿火满台,用一根绳子捆着一个假和尚,吊在檐边一个弹葫芦上,火光一闪,把那和尚从天空往台下一丢,随即又收上去。这却把寿昌吓了一跳,回家后还有点后怕。
事情又有变化了。虎臣满弟学了一阵手艺之后,安排到雨生满叔处读书。我父亲说:
“何不要寿昌也去那儿上学,舅甥们也有个招扶。”
寿昌九岁那年便同他外祖父、满舅一道从三字墙屋动身,到黄狮渡塅里屋李五姑奶奶家做了满叔外公的学生。
雨生满叔原是田家筱斋八叔的学生,与梅臣弟在城南书院同过学。满婶也是个很端淑聪慧的人,我也愿意孩子去。梅臣回家时到陈家冲来看我,送了我十几元,我拿一部分做了孩子的学费,记得是十二串钱。另由家里打了三石六斗米,算一年的伙食。外加油盐钱,全年六串。这在当时也算不小的负担了。寿昌在这里写文章算“成了篇”,满叔常向我爹爹夸耀。满婶的学问也不错,满叔不在家的时候常由她代课。她待寿昌也好。那虽是农村,因为在浏渭河的支流黄狮渡旁边,风景非常清丽,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同学们也都是些纯朴的少年,比起大园里那些顽童们好得多了。再加有他满舅在一道,他们年龄差不太多,志趣也相投,但并不完全相同。满弟呢,形貌轩昂,言语爽朗,善于交际,是一个“打口岸”的人物。他到黄狮渡不到一两个月,附近村庄、商店的大大小小都熟识了。每天放了学常领着寿昌到别人家喝茶吃点心。寿昌呢,也许是家境的关系吧,就比较沉静一些,不大和人家说话,但也并非古怪。他和满舅在一道,性格上倒是很好的调剂。
但变局又来了。
梅臣回来曾向我问禹卿的情形。那时禹卿在衡州,事情没有了,困居旅邸,病得很厉害,我非常忧烦。梅臣要我写信催他赶快回来,他可以帮禹卿找一点事。我托人写了一封信去。没有多久,禹卿回来了。但他病得实在厉害,耳朵都干了。据他说在衡阳吐过一脸盆血,回来之后也还不时吐血。虽然请医服药,但病势依旧一天天沉重,我就把寿昌接回来,每晚寿昌就在他父亲的床边的平头椅上借菜油灯光读书。禹卿见孩子长得这么高大,读书也用功,非常安慰。但他的病势一天天沉重,有一天晚上,他猛地爬起来说:
“他们说我阔气,你瞧,这里还摆着荔枝桂圆水哩。”
“谁说?爹爹!”寿昌问。
我拉了寿昌一下,显然,禹卿这时已有些神志不清了。我看他病得那样子,又看旁边的孩子们,心里万分的惨痛。我说:
“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到杨泗庙去买点生鸦片烟吞了。”
实在的,禹卿若死了,我拖起这三个孩子怎么得活?大的八岁,正在读书;第二个,五岁淘得很;第三个三岁不足,还在吃奶。而禹卿的情形呢,是那样地朝不保夕。以后的事是万万想不得的,一想真叫你肠断。
但禹卿听了我的话,显得很生气的样子。他摇摇头说:
“不,不,你不要想死。你得好好招扶孩子们,你的命比我好,你还有福享,这样好的孩子能有几个?”
他心里又好像很明白。承他说了这几句话,我忍受了这半辈子的酸辛,抚育孩子们。直到今天,我还不敢轻易放下这责任。 父母是我们与死神之间的一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