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母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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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母事略周作人
先母性和易,但有时也很强毅,虽然家里也很窘迫,但到底要比别房略为好些,以是有些为难的本家时常走来乞借,总肯予以通融周济,可是遇见不讲道理的人,却也要坚强的反抗。
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这年,在我是一个灾祸很重的年头,因为在那年里我的母亲故去了。我当时写了一篇《先母事略》,同讣闻一起印发了。日前偶然找着底稿,就想把它拿来抄在这里,可是无论怎么也找不到了,所以只好起头来写,可能与原来那篇稍有些出入了吧。
先母姓鲁,名瑞,会稽东北乡的安桥头人。父名希曾,是前清举人,曾任户部司员,早年告退家居,移家于皇甫庄,与范啸风(著《越谚》的范寅)为邻,先君伯宜公进学的时候,有一封贺信写给介孚公,是范啸风代笔的,底稿保存在我这里,里边有“弟有三娇,从此无白衣之客;君惟一爱,居然继黄卷之儿”,是颇有参考价值的。先母共有兄弟五人,自己居第四,姊妹三人则为最小的,所以在母家被称为小姑奶奶。先君进学年代无可考了,唯希曾公于光绪十年甲申(一八八四年)去世,所以可见这当更在其前。先母生于咸丰七年丁巳(一八五七年)十一月十九日,卒于民国三十二年癸未(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享年八十七岁。先母生子女五人,长樟寿,即树人,次櫆寿,即作人,次端姑,次松寿,即建人,次椿寿。端姑未满一岁即殇,先君最爱怜她,死后葬于龟山殡舍之外,亲自题碑曰,周端姑之墓,周伯宜题;后来迁移合葬于逍遥溇,此碑遂因此失落了。椿寿则于六岁时以肺炎殇,亦葬于龟山,其时距先君之丧不及二年,先母更特别悲悼,以椿寿亦为先君所爱,临终时尚问“老四在哪里”,时已夜晚乃从睡眠中唤起,带到病床里边。故先母亦复怀念不能忘,乃命我去找画师叶雨香,托他画一个小照,他凭空画了个小孩,很是玉雪可爱,先母看了也觉中意,便去裱成一幅小中堂,挂在卧房里;搬到北京来以后,也还是一直挂着,足足挂了四十五年。关于这事,我在上面已曾写过,见第十八章(注:《周作人回忆录》)中,所以现在从略了。
先君生于咸丰十年庚申(一八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卒于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初六日,得年三十七,绍兴所谓刚过了本寿。他是在哪一年结婚或是进学的,都无可考,或者这在当时只用活字排印了二十部的《越城周氏支谱》上可能有记载。但是我们房派下所有的一部,却给国民党政府没收了,往北京图书馆去查访,也仍是没有下落。先君本名凤仪,进学的名字是文郁,后来改名仪炳,又改用吉,这以后就遇着那官事。先君说,“这名字的确不好,便是说拆得周字不成周字了。”但他的号还是伯宜,因为他小名叫作“宜”,先母平时便叫他“宜老相公”——查《越谚》卷中人类尊称门中有老相公,注云有田产安享者,又佃户亦常称地主为收租老相公,意如是称谓当必有所本,唯小时候也不便动问,所以这缘故终于不能明了。
先母性和易,但有时也很强毅,虽然家里也很窘迫,但到底要比别房略为好些,以是有些为难的本家时常走来乞借,总肯予以通融周济,可是遇见不讲道理的人,却也要坚强的反抗。清末天足运动兴起,她就放了脚,本家中有不第文童,绰号“金鱼”的顽固党扬言曰,“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她听到了这话,并不生气,去找金鱼评理,却只冷冷地说道:“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她晚年在北京常把这话告诉家里人听,所以有些人知道。我将这事写在《鲁迅的故家》的一节里,我的族叔冠五君见了加以补充道:
“鲁老太太的放脚,是和我的女人谢蕉荫商量好一同放的。金鱼在说了放脚是要嫁洋鬼子的话以外,还把她们称为妖怪,金鱼的老子也给她们两人加了‘南池大扫帚’的称号,并责备藕琴公家教不严。藕琴公却冷冷的说了一句,‘我难道要管媳妇的脚么?’这位老顽固碰了一鼻子的灰,就一声不响的走了。”所谓金鱼的老子即《故家》里五十四节所说的椒生,也就是冠五的先德藕琴公的老兄,大扫帚是骂女人的一种隐语,说她要败家荡产,像大扫帚扫地似的,南池乃是出产扫帚的地名。先母又尝对她的媳妇们说:
“你们每逢生气的时候,便不吃饭了,这怎么行呢?这时候正需要多吃饭才好呢,我从前和你们爷爷吵架,便要多吃两碗,这样才有气力说话呀。”这虽然一半是戏言,却也可以看出她强健性格的一斑。
先君虽未曾研究所谓西学,而意见甚为通达,尝谓先母曰:“我们有四个儿子,我想将来可以将一个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留学。”这个说话,总之是在癸巳至丙申(一八九三年至九六)之间,可以说是很有远见了。那时人家子弟第一总是读书赶考,希望做官;看看这个做不到,不得已而思其次,也是学幕做师爷;又其次是进钱店与当铺,而普通的工商业不与焉,至于到外国去进学堂,更是没有想到的事了。先君去世以后,儿子们要谋职业,先母便陆续让他们出去,不但去进洋学堂,简直搞那当兵的勾当,无怪族人们要冷笑这样的说了;便是像我那样六年间都不回家,她也毫不嗔怪。她虽是疼爱她的儿子,但也能够坚忍,在什么必要的时候。我还记得在鲁迅去世的那时候,上海来电报通知我,等我去告诉她知道,我一时觉得没有办法,便往北平图书馆找宋紫佩,先告诉了他,要他一同前去。去了觉得不好就说,就那么经过了好些工夫,这才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看情形没有什么,两个人才放了心。她却说道:“我早有点料到了,你们两个人同来,不像是寻常的事情,而且是那样迟延尽管说些不要紧的话,愈加叫我猜着是为老大的事来的了。”将这一件与上文所说的“一幅画”的事对照来看,她的性情的两方面就可全然明了了。
先母不曾上过学,但是她能识字读书。最初读的也是些弹词之类,我记得小时候有一个时期很佩服过左维明,便是从《天雨花》看来的,但是那里写他剑斩犯淫的侍女,却又觉得有了反感了。此外还有《再生缘》,不过看过了没有留下什么记忆。随后看的是演义,大抵家里有的都看,多少也曾新添一些,记得有大橱里藏着一部木版的《绿野仙踪》,似乎有些不规矩的书也不是例外。至如《今古奇观》和《古今奇闻》,那不用说了。我在庚子年以前还有科举的时候,在“新试前”赶考场的书摊上买得一部《七剑十三侠》,她看了觉得喜欢,以后便搜寻它的续编以至三续,直到完结了才算完事。此后也看新出的章回体小说,民国以后的《广陵潮》也是爱读书之一,一册一册的随出随买,有些记得还是在北京所买得的。她只看白话的小说,虽然文言也可以看,如《三国演义》,但是不很喜欢,《聊斋志异》则没有看过。晚年爱看报章,定上好几种,看所登的社会新闻,往往和小说差不多,同时却也爱看政治新闻。我去看她时,辄谈段祺瑞吴佩孚和张作霖怎么样,虽然所根据的不外报上的记载,但是好恶得当,所以议论都是得要领的。
先母的诞日是照旧历计算的,每年在那一天,叫饭馆办一桌酒席给她送去,由她找几个合适的人同吃,又叫儿子丰一照一张相,以作纪念。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为先母八十六岁的生日,丰一于饭后为照相,乃至晒好以后,先母乃特别不喜欢,及明年去世,唯此相为最近所照,不得已遂放大用之于开吊时。一九四三年四月份日记云:
二十二日晴,上午六时同信子往看母亲,情形不佳,十一时回家。下午二时后又往看母亲,渐近弥留,至五时半遂永眠矣。十八日见面时,重复云,这回永别了,不图竟至于此,哀哉。唯今日病状安谧,神识清明,安静入灭,差可慰耳。九时回来。
二十三日晴,上午九时后往西三条。下午七时大殓,致祭,九时回家。此次系由寿先生让用寿材,代价九百元,得以了此大事,至可感也。
二十四日晴,上午八时往西三条,九时灵柩出发,由宫门口出西四牌楼,进太平仓,至嘉兴停灵,十一时到。下午接三,七时半顷回家,丰一暂留,因晚间放焰口也。
至五月二日开吊,以后就一直停在那里,明年六月十九日乃下葬于西郊板井村之墓地。 父母是我们与死神之间的一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