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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学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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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学监/缪崇群

  七八年以前,我正在城北的F中学里读书。那时我不知怎样会成了全校的一朵异花,不,也可以说是三百多同学的矢的。到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能明白那些似乎疯狂了的同学们,他们对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是抱了爱意的相亲,还是存着恶意的缠闹。

  再也没有比那时更苦恼的了,我进F中学的那年,便是我初次离开家的一年。看见那整齐而庄严的校舍,虽然从心里暗喜,暗喜我已经是一个中学生,但是身子一走进学生宿舍,便不觉感到寂寞与孤独的酸味了:那薄薄的两块板,那漆黑而古旧的书桌,那晦暗透不过光明来的玻璃窗……在在都使我抑郁。想到自己在家里的小屋,有自己睡惯了的小床,用惯了的小桌和小凳,它们永远是亲切地迎待我,决不像这宿舍里的一切东西,冷冰冰的,要我低声下气地去俯就它们。

  所谓我的一切同学们,一个个都老得像我在小学里的先生们了。结婚,不要说;孩子大概都已经有了。我暗察他们的面庞与眼色,除了使我厌恶嫌避之外,实在没有一个可亲的。

  最不幸而苦恼的事,恐怕我遭遇得也最多了。和我一个寝室住的几个同学,偏偏还是几个不但使我嫌厌,而且使我恐怖的人。他们之中,有两个是带着丘八气的兄弟,另外还有一对是富于参谋性的策士,也是兄弟,其余还有一个禀赋着牛力的大汉——听说他的家乡是以眼药出名的定县,然而他的眼色,似乎并不高明,而且极度地狞恶。此外还有一个表面很和蔼的李君,他是当时学监兼舍监陆先生的外甥。讲起他的身份,在我们寝室里恐怕最显贵了。高昂地,他那种傲然的气概,时时会从他冷笑的牙缝里透出来。

  在这样人才济济的同寝室之中,可惜我只是一只孤独被压迫的羔羊。他们谈笑自若,他们联成了一条强悍的战线。

  存了挑战态度的他们,自然时时想着和我寻衅,他们会放步哨,派侦探,下动员令……而我呢,只有让防或逃阵的方法避免和他们接触。不过每次的结果,败绩的我,蒙头在被里哭泣一阵,凯旋了的他们,聚集着放几声洪亮的欢笑。那时掌着最高裁判权柄的陆先生——学监兼舍监,公理或者尽在他的怀里,但一想到他是李君的舅父,我再也没有一点勇气去诉冤了。

  差不多每天打过熄灯铃后,我总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入睡的。有时候悄悄地又起来,悄悄地在宿舍的小院里踱来踱去的。看看满天的星辰在闪烁,晚归的流萤,在檐头或墙角处一明一灭地逗着我凄楚。唉,那些在小学里的爱我的先生,那些常常和我一起游戏的小朋友们,现在已经都不在我的眼前与身边了。还有,那最会疼爱我的母亲,她一天一天地盼望着星期六的下午,盼着我回去,给我预备了我所爱吃的东西,问长问短的……我想起家里那边的温柔和爱,我又想起了这里的冷酷凄凉了。在两相比较之下,真是禁不住地把我那可爱的童年的心地上,刻划了许多深浅凹凸的痕迹!

  真无怪那时每逢写到信,总离不了“人地生疏,寂寞万状……”等滥调。记得那时还订过一本小册子,题名《无聊寄恨》,那上面也无非写满了“呜呼!……嗟呼!……人生!……”等等感伤的牢骚罢了。

  第一个学期终于挨度过去了,我离开宿舍的那一天,真好像笼鸟得着施放;由监狱泳到彼岸了!

  家里的人都说我沉默多了,好像大人;是的,一个满身疮痍的人,他没有余力欢跳了,至多,他能笑一笑,那是为的止住了哭。

  第二个学期开始了,同寝室的几个都已调换。学校里倒依旧没有什么更动。那位学监兼舍监陆先生——我这里这样称他先生,其实当时的同学们都喊他的绰号:陆嬷嬷,还依旧高在其位。不知什么原故,全校都渐渐对他厌恶了。讨厌他的言语和腔调,讨厌他的举止,动作,容貌……总之是讨厌他的一切,因为他整个儿像一个妈妈。

  在无言的时间的进程中,我在校里却渐渐得着人缘了——但,天!我是不稀罕这种“缘”的!

  它真如同春风般地吹遍了全校;洪水般地泛滥到每个人的耳里了。那时,我好像立在F中学校的旗杆上了,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就连校长,或者是夫役。

  越是高年级的同学,好像越是癫狂,他们整天地成群结队地呼嚣,狂笑,咳嗽,或鼓掌。他们有时候牺牲了他们的上课时间,就为立在院里和我一见。我理一次发,他们奇怪;我换一件衣服,他们也奇怪。我每次都被他们品评得把脸涨红了,他们仿佛才得胜一般地散去了。

  那时候食堂,盥漱室,贩卖部,操场……都是我的畏途。一天之内,除了上课的时间好像受了相当的保险以外,其余每时都有被拖被绑的恐怖。有时候被拖到他们的寝室里去,他们铁桶似的围着我,有的摇头摆尾,作出许多滑稽古怪的样子逗我笑,我真是莫名其妙,我笑了又有什么值得可看的呢?

  委实地,我当时是全校里一个最得不到安宁与自在的小学生了。

  就在这哭笑不得的氛围中,我又度过去一个学期。暑假后我便是二年生了。校中虽则走了两班会闹的老学生,添了两班还寻不清门路的新生,但这些好像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是依然感着不安宁与不自在的。

  大约是初冬罢,陆妈妈终于辞职了,全校人心一快。这时最紧要的消息,就是关于候补人选究竟是谁的问题了;可是传言不定,众说纷纭,大家都是翘首盼望着新学监的出现。

  后来,布告出来了,新聘的学监姓韩,听说他是新才从美国回来的。

  韩学监莅校的那天,全体的学生都集在大礼堂里预备欢迎他,把偌大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了,这是我到中学后历来未曾见过的一种盛况。

  校长作过简单的介绍后,于是大家都聚精会神地把目光移到韩学监的一个人身上了。他从容地走到坛前,笑容可掬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停了一会,他便开始了他的演辞。

  大意是说:我也是新从学校里出来,我实在不敢当称这个学监的职分……我并不懂怎样管学生的……只要不出乎学校里的规矩,大家尽可以活泼地玩,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年轻的人,一个一个都像书呆子……自然地,比起陆妈妈那以严格,专制政策自命的,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那时立在台旁的校长,好像意想不到他会请来了这么一个会尽教学生玩的学监,他不是摸一摸胡子,就是望一望台上的韩学监,他的墨色眼睛放射出来的光线,在大礼堂里晃来晃去。

  韩学监演说了一点多钟,无论从言语方面,学问方面,态度方面……都是令人景仰的。他的演说乍一止,热烈的,如雷般的掌声便在大礼堂里震动了。那时,我欢迎韩学监,也正如同大家欢迎韩学监的心理一样。

  一星期过后,我们第一次上韩学监的集会班,礼堂上的人,差不多还和他初到校的那天一般多。我们猜想他即或不讲“四维”,“敬师长说”,也要讲一点美国教育概况的,但,全不是的,他的题材,完全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今天我要对大家说的,就是关于这一周来我在学校里发现的一点东西……”韩学监时时用手摸着他背心上挂的一条表钟,和蔼地继续说。

  “这种习气,或者不专专在我们学校里,然而我总希望我们学校里不要有它……

  “都是一样的同学,为什么要把人家当作女性呢?我不知道××是谁,但我想他一定被你们包围的,一定时时都受你们的欺负……

  “我在学校的墙壁上,看见了许多粉笔字,写来写去地无非是写的人想占些便宜。这礼堂背后的一条过路墙上,就是写了很多很多的……”

  这时,礼堂里的人头,都在攒动了,还有许多人回头,仿佛寻找谁似的。幸亏我身材低,又坐在后面。所以没有被许多人发见。韩学监的话,仍然继续着。

  “什么‘某某是某某的妻’,‘我爱某某’……这些话,写来有什么用处呢?果真写了这些便是真的了么?这正是代表那人是无聊的。我希望这些粉笔字,在我没有发现的地方,谁写的谁还擦去,我所看见的大约都叫堂役刷净了。”

  我当时在礼堂里真是惶羞得什么似的,因为那些粉笔字,连我自己也没有怎么看见过。韩学监在这第一次集会班里便提出了这一椿事,这一点钟的演说,似乎完全为了我一个人,真是给我出了一口大气,我想。

  不久,韩学监便认识我了,我也不时地便到他房里去。

  从此,韩学监就好像成了我的一个保护者;因为同学们都对他敬爱,所以我并没有受什么外来的反感。

  我好像渐渐从旗杆上落到平地了,F中学的重心,也就渐渐移到韩学监一个人的足下。

  然而,在校长的心里,已经收藏了许多从他墨色眼镜里的见到的东西了。终于因为重心转移的问题,校长把韩学监又辞换了。韩学监走了之后,学校里曾起过多次的风潮,多次危险的斗争……

  我不久就转到旁的学校去了。

  前年我从远道归来,在平津的火车里遇见过韩学监一次,我们都是风尘仆仆的,彼此望着被风尘消毁了的面庞。

  “你还记得当年在F中学的事么?”他揉着掌,望了我一眼,又把视线急忙投到车窗外边去了。

  我记得我当时没有回答出什么,我倒是笑了笑。过去毕竟是过去了,当年那些疯狂似的同学们,恐怕也有不少地去作旁人的学监了……

  弟弟现在也在城北的F中学里,他说当初的礼堂,已经改了教员休息室;当初韩学监住的地方,已经改建了图书馆;当初的寝室,现在只是堆积着东西……

  F中学,真有多少年没有去过。我去,我也不会再找到当初的许多陈迹了!

  韩学监的家,现在大约还是住在什刹海的北岸,我想到这里,我心里仿佛找着一些慰安似的了。 余生很长,别慌张,别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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