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职业荣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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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厂部分群众在全省两会期间上访,标语中专门有“高州黄德勇市长”七个字,七个字如七把匕首,刀刀扎在了黄德勇腰上。这一招极狠,每一刀都带着血洞。
黄德勇来到高州前,有关系不错的上级领导特意提醒:高州政治生态不好,每届领导班子都内哄,扯皮,下绊子,划分势力范围。你千万谨慎,别一脚踏到地雷。
黄德勇当过多年市领导,工作经验丰富,临行前信心十足。来到高州以后,他越来越觉得高州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如一张烂网,只要做实事,必然会受到各方牵扯。危房改造工程闹出了最大的妖蛾子,成为爆炸的地雷。
除了在两会期间上访,给黄德勇留下政治影响之外,关于土地的行政诉讼给工程制造了极大障碍。
立案后,按照行政诉讼期限,一审和二审走完,至少接近一年时间。这一年时间之内如果危房出现问题,虽然说黄德勇有推托之词,可是一届政府放任危险降临而不采取措施,这让人难以接受。而且,若是黄德勇亲手抓的危房改造工程被迫搁浅,其威信难免会受损。
黄德勇暗自认为南城区主要领导同志负有相当大的责任。
南城区委区政府主要领导同志是高州重要干部,区委书记海强还是市委常委,区长是市委委员,作为初来之市长,难以轻易调动其岗位。
为了解决锁厂片区危房改造工程,市委再次研究,决定重新召开协调会,彻底做通工人们思想工作,确保危房片区改造工程顺利进行。
在协调会上,有部分职工代表提出解决方案:比照市政府给江南地产的条件,原锁厂工人组成危房改造建设小组,开展生产自救活动,自行引进房屋开发公司改造危房。
这个方案提出来以后,市委有领导支持此方案。在小范围的会上,该领导说:他们要折腾就由着他们折腾,政府靠得近走得开,免得猫抓糍粑脱不了手。危房改造涉及到他们自身,他们肯定比其他人更在意工程质量。只要职能部门好好履职,把好关,没有什么大不了。
反复折腾之后,黄德勇此时已经心如明镜。他作出妥协,以伤害自己威信为代价,接受此方案,换来危房改造工程尽快动工。在妥协时,他划了一条底线:为了确保工程质量,严格按工程建设程序走,不能走捷径。
得知此消息后,为锁厂项目操心数月的侯沧海最为丧气。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和小团姐等工人代表密切接触,听取工人们提出的各项意见,除了医院、小学以外,还增加了锁厂片区小型菜市场、公厕等功能。至此,锁厂片区整个规划设计得到了众多工人认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前期工作全部白费。
张跃武为此专门请侯沧海以及江南地产全体员工喝大酒,以示鼓励。
从张跃武角度来看,他已经顺利地完成了黄德勇交待的任务,现在任务变化,责任在政府,和江南地产没有任何关系。市长黄德勇欠了张跃武一个人情。
除了得到黄德勇人情外,还有一个收获是新组建的江南地产运转顺利。有了新公司,做不成这一单生意,可以做下一单生意。在这个时代,生意机会一大把,关键在于你有没有把握住机会的能力。有了团队,有了资金,有了人脉,何必再操心锁厂这个垃圾桶。
对于侯沧海来说,锁厂危房改造半途而废,非常遗憾。他从政法委辞职以后,有过一个从灰心丧气、没有职业荣誉感,到激情投入、拥有职业荣誉感的过程。
在做医药代表时,他很快就感到理想中医药代表和实际医药代表的差异。
理想的医药代表是连接医生、医院和药厂重要纽带。医药代表把药厂最新研发动态带入医院,再把医生用药的临床状况反映给药厂,例如药物的不良反应信息和治疗范围的变化等。国外,临床医生的新药知识有很高比例来源医药厂家,来源于医药代表。正因为此,医药代表具有职业荣誉感。
山南的医药代表制度由外资药企引入中国,一般认为最早引进者是西安杨森。这些大型国际制药企业的多数药物都是自己研发,并有严格专利保护。原研药在进入临床之前,要经过药理学研究和临床试验。当这些药物进入临床后,医药公司有两个市场需求:第一、向医生群体介绍药物的功效,使用方法,以及及时反馈不良反应;第二,出于竞争性考虑,希望医生更多地使用自己公司生产的药物。
在医药代表初进国内时,山南最大的三甲医院,药品大约也只有四百多个左右的品种,治疗手段单一,死亡率高。九十年代实,大量外国药企登陆中国,成立合资企业,国内医生受惠于医药代表制度给自己带来的知识和技术的更新。
比较出名的例子是拜糖平。
拜糖平由德国拜耳公司生产,其功效主要是控制餐后血糖。拜糖平刚刚进入山南时,山南内分泌医生不知道餐后血糖在控制糖尿病中的重要性。拜耳公司医药代表用了差不多五六年的时间,通过文献、教育、资助中国的糖尿病研究等,使医生认识到餐后血糖的重要性,奠定了使用产品的学术基础。
这个时候的医药代表很高端,具有相当高的职业荣誉感。等到侯沧海进入之时,医药代表变成灰色了,失去了职业荣誉感。锁厂工人们对江南地产寄予厚望,这让侯沧海重新产生了职业神圣感。
张跃武道:“你们赶紧从锁厂脱手,主动与各部门联系,前期文件该退就退,该废就废。尽快把这个烫手山芋抛出去。你们以前在新区看上一块地,现在可以下手了。”
侯沧海摇头道:“我觉得事情还会有变化。汪洪峰当了多年厂长,有一些人是其受益者,跟着他闹事。但是绝大部分工人冷眼旁观,并不信任汪厂长。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锁厂工人肯定会闹起来。我们不一定能走得了。”
张跃武道:“那是他们工人内部的事情,不管马打死牛,还是牛打死马,和我们企业再没有关系。”
侯沧海道:“我经常和工人接触,对他们思想状态有所掌握。以前党委书记姓蒲,他有个儿子蒲小兵在厂里当过车间主任,后来被汪洪峰撤职了。最近在很多工人们在联络蒲小兵,希望他能带头,不能让汪洪峰那伙人再来主宰工人命运。以前工人们是一盘散沙,命运不能自己掌握,如果蒲小兵带起头来,把这一群生活没有希望的工人们组织起来,局面又要发生变化。工人闹起来就是大事,只怕我们难以脱手。”
张跃武惊讶地道:“政府怎么不知道这些情况?南城区有两个协调小组经常到厂区,他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锁厂真是一锅浆糊,我们更不能掺合在里面,趁着黄市长还不知道这些事,赶紧撤退。”
侯沧海道:“只怕不容易撤退,到时还得让我们收拾残局。据我了解,百分之八十的锁厂工人支持我们的设计方案。”
张跃武此时感到侯沧海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也是一个不易控制的人。他警告道:“你不能参加工人内部的事,这是大忌。”
侯沧海道:“我没有对他们内部的事说一个字。工人的愤怒情绪早就存在,非常普遍,江南地产的设计方案就是点燃工人希望的火柴,也是点燃他们愤怒的火柴。其实,我很乐意看到工人们反抗。”
不管做不做锁厂危房改造工程,江南地产作为房地产公司,必须得和国土、规划和建设等相关职能部门接触,无法回避。
上午,陈杰揉着醉眼,找到出纳小王,将一张借条递了过去。借条上有张小兰签字,主要用于协调房地产交易中心。
协调有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是汇报相关工作,另一方面是吃饭。房地产交易中心要面对数量众多的房地产公司,选择和谁出来吃饭,也是有考虑的。
陈杰约过两次,今天对方终于答应一起吃饭。吃饭之后,极有可能去唱歌,所以,他打算借一万元,宽备窄用。
出纳小王毕业于江州财贸中专校,是一个本分的年轻女孩。她见到借条上的数目后,脸带歉意地道:“陈总,超过了一万元,你得给梁科长说。”
陈杰昨天与锁厂片区派出所喝了一顿大酒,整个脑袋昏沉沉的,道:“张总签了字,难道不算数?”
小王抱歉地道:“当然算数。只是,梁科长说这个月要安排的资金多,得统筹把握。”
出纳如此说,陈杰只能压住火气,去找梁期罗。
“陈总,这个月钱严重超支,帐上没有钱了。”梁期罗拍了拍袖笼子,面无表情。
陈杰道:“今天请房地产交易中心领导们吃饭,约了好久,今天终于把一把手约上来。”
梁期罗道:“哪些人参加?”
陈杰有些不耐烦了,道:“我们吃喝玩乐,享受得很,你来参加吧。”
梁期罗道:“公司没有项目,实质上停摆了,还花钱如流水,怎么得了。你等会,我去找张总。”
陈杰在前方为了江南地产打拼,委曲求全,回到公司后,还要受同事的气。他火气上来,把借条砰地拍在桌上,大声道:“条子放在这里了,爱给不给。得罪了交易所,以后事情不好办,到时别怪我。”
梁期罗不阴不阳地道:“大家都是为公司办事,冒啥子火嘛,我是按照财务制度办事。”
侯沧海听到隔壁吵闹声,走到门口,见陈杰气呼呼地往外走,将其叫住。
梁期罗拿着条子来到张小兰办公室,叹气道:“小张总,公司资本再雄厚,也禁不起这样花。前天请客吃饭,用了一万多元,今天又要借一万。这是坐吃山空,金山也要被花光。”
张小兰解释道:“这顿饭挺重要,以后很多事情要和交易所发生关系。”
梁期罗道:“晚上你去不去?你不去,让陈杰另外改时间。我担心他们花了公司的钱,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张小兰对这个财务科长很觉头疼。
梁期罗把张小兰、他本人和工程科戴双端划成真正属于公司的人,把侯沧海、陈杰和江莉划成外来人。凡是老公司过来的人要用钱,他基本不打折扣,见到张小兰的签字就付款。对于外来人用钱,则象葛郎台一样,非得寻根探底。
侯沧海是特殊人物,梁期罗不敢明目张胆刁难。由于陈杰负责与各部门对接,用钱最多,与张家父女关系又稍远一些,便成为梁期罗重点盯防对象。
“这顿饭是我安排的,很重要的客人。”
“能不能改时间,这些人脉小张总要亲自掌握。”
“好不容易才把交易所领导请出来,怎么能乱改。”
“小张总,公司没有项目,少用点钱,否则大张总问起来,我不好交待。小张总,你的手要紧一些,成本控制很重要。”
“锁厂项目不管做还是不做,我们都得与银行、政府部门打交道,否则关门算了。凡是我签了字的,都是我同意的。你以后有什么想法直接找我,但是签了字的要及时付钱。”
梁期罗见张小兰如此“执迷不悟”,唉声叹气地出了门。
陈杰坐在侯沧海办公室里,发了一通火。侯沧海一点不生气,等到陈杰在烟缸里按熄了一个烟头,又递了一枝烟过去。
小王敲了敲门,手里拿了一万现金,满脸微笑。
安抚好陈杰以后,侯沧海来到张小兰办公室,道:“董事长,财务部门是保障公司运行的,业务工作不需要向财务部门请示吧。”
张小兰安慰道:“梁期罗以前在公司就是以执拗著称,我爸派他过来,估计也有点看着我的意思在里面。你别和梁期罗生气,有个拗人在公司也好,随时可以提醒我们。”
“执拗倒是不怕,怕的是不明理。我在想另一件事,以后公司肯定会越做越大,他的财务能力能不能够支撑?这一段时间稍有空闲,我在思考企业需要什么样的财务总监,比如企业内控、风险管理、税务筹划、融资手段、企业估值等等,不是梁科长所能支撑的。虽然我们现在是小企业,但是不把问题想深一些,企业肯定就做不大。”侯沧海谈起未来的事业,双眼炯炯有神。
张小兰挺喜欢侯沧海谈理想的状态,道:“我没有想这么远,首先想的是找项目,免得企业空转。”
锁厂项目遇阻后,江南地产原本想将最初看中的体育馆附近地块吃下来。谁知,年初国土资源部出台《紧急调控土地市场的通知》和《进一步治理整顿土地市场秩序工作方案》,各类园区都必须控制土地供应总量。
山南省率先提出推出土地市场“招、拍、挂”试点。在这种情况下,原先可以轻易拿到的地块必须参加“招、拍、挂”,这对江南地产这种小地产商是一个严峻考验。
侯沧海在研究新政策的同时,一直关注锁厂片区危房改造。凭着他对锁厂片区工人情绪的了解,新进入房地产企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爆众多工人的愤怒情绪。真要引爆了情绪,事情有可能不可收拾。到时候,还得让江南地产上场。
隐约传来南方非典疫情之时,一场风暴在锁厂片区被引爆。
按照《高州市锁厂片区危房改造搬迁补偿安置实施方案》规定:南城区政府完成房屋征收、地上建筑物和附属物拆迁,将净地依法依规交给开发企业。
当以小河坝街道为主体的拆迁工作组按照程序准备动员搬迁时,以蒲小兵为带头人的工人们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要求新进入的南城建筑公司公布规划设计方案,否则不搬家。
新进入的房地产公司公布了经过精心修饰的效果图,至于真实的规划设计方案则不敢也不愿意示人。
小团姐、曾阿姨、老肖看到摆在厂区门口的新效果图,彻底失望。危房改造工程有十五幢楼房,每幢八层,每层十户。效果图画上了蓝天白云,还有绿草和运动场,但是掩盖不了没有其他附属设施的本质。
蒲小兵、小才姐等人前往南城建筑公司。在南城建筑公司没有找到负责人谈明才,却意外见到在里面“帮忙”的汪洪峰。
“这是标准的危房改造工程,政府投资,南城建筑公司承建,绝对可靠。这种做法,锁厂的地保住了,没有乱七八糟的开发商进来占用我们的地。”汪洪峰下巴刮得很干净,穿上了以前工作时的西服,又恢复了几分厂长模样。
蒲小兵客气地道:“汪厂长,整个锁厂片区有七十来亩地,修十五幢房子,其他地有什么用途?”
汪洪峰笑眯眯地道:“十五幢房子,间距宽,其实没有剩多少地了。其他土地平整出来,可以做运动场,大家平时锻炼身体,还可以搞绿化,以后大家生活在公园里。”
小团姐忍不住道:“上一家开发商承诺修一家医院、小学和菜市场,新方案中完全没有啊?”
汪洪峰和蔼地道:“大家经历过从计划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难道还要信那些资本家的谎言吗?医院、小学都要投钱,哪个开发商愿意拿出白花花的银子。他们是骗你们的,别傻了。”
在小团姐心目中,汪洪峰早就不是代表工人利益的汪厂长,对他的话根本不信。她托了托往下坠的肿瘤,道:“汪厂长说得对,现在我们得擦亮眼睛,不看广告看疗效。按照以前的方案,开发商得按照《实施方案》给我们修住房。也就是说,不管是南城建筑公司,还是江南地产,我们都有一套标准住房,这是少不了的。至于是谁付钱,我们不关心。我们工人实在,谁的方案好,我们就接受谁的方案。前一套方案,在锁厂片区要配置医院、小学和菜市,还有一条景观带,南城建筑方案只有楼房,其他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我们要接受南城建筑方案?”
汪洪峰神色不变,狡辩道:“医院不能凭空变出来,开发商得投钱。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开发商会白白投钱。他们画一个大饼,然后侵占锁厂的地,主要目的是修商品房赚钱。”
看着汪洪峰这张不知羞耻的脸,蒲小兵恨不得用拳头在他的脸上砸一个咕隆,他强忍着多年来积累的愤恨,道:“开发商要赚钱,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知道一点,江南地产的方案对我们有利。如果不是看到江南地产的设计方案对我们有利,当初我们也不会签拆迁协议。等我们签了协议,你们又跑去围攻两会,造成极坏政治影响,把江南地产逼走。汪洪峰,你是锁厂的人,以前当厂长时的烂事情我们不追究,现在还要帮着外人出卖锁厂全体工人的利益,你从头到尾都坏透了,每个细胞都流着毒,带着工人们的血汗。”
汪洪峰被骂得脸青面黑,嘴巴仍然强硬,道:“我是全心全意为工人办事,问心无愧。当年工厂破产,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全省破产了多少企业,不止我们一家。”
“呸。”小团姐吐了汪洪峰一脸口水。
临走前,蒲小兵挥着拳头,威胁道:“你别想再出卖工人利益,否则等着瞧。”
蒲小兵、小团姐离开后,汪洪峰打了个电话,坐上小车前往南城建筑老板谈明才别墅。等了一会儿,谈明德也出现在别墅里。
汪洪峰谈起了自己的顾虑。
南城建筑老板谈明才是谈明德的远房兄弟。
谈明才道:“你别听那些工人瞎说,吓唬人的。锁厂早就破产了,那些人一盘散沙,没有人敢闹事。再说,他们每个人都签了拆迁安置协议,现在想反悔,晚了点。到时他们不搬出去,明德兄可以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我手下那帮兄弟也不是吃素的。”
汪洪峰想起工人们愤激的脸孔,暗自后悔上了谈家兄弟的贼船,上船容易下船难,只有到时拿了钱,彻底离开锁厂,不和这些底层的低素质工人打交道。 奋斗者:侯沧海商路笔记(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