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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流落江湖 楔子
康定二年(公元1041年)二月二十四日清晨。西北边陲好水川。
静!死寂一般的静谧!狭长而空旷的山谷里,两边树木郁郁葱葱,间或有轻雾缥缈。
蓦地,一群飞鸟腾空而起,惊弓般冲向天空,密密麻麻,惊恐翔鸣,仓惶地往两边树林飞去,瞬间无影,山谷归复平静。
有羽毛从天空中飘落,在冰冷的微风中悠悠地凌乱翻转飘荡而下。
谷底,黑压压的一片,竟然潜伏着一支庞大的军队!
他们是宋廷西北边陲环庆路任福之部一万余众。将士们都仰头望着天空,雕塑一般安静,但是神色十分紧张。
年轻的护卫任清风伸手抓住一根羽毛,望向旁边的任福将军。
将军沉毅的眼光盯着他手中的羽毛,沉思半刻。突然他脸色一变,大喝道:“清风!举黄旗!令桑将军马上列队应战。举蓝旗、绿旗、红旗,令赵津、耿傅、刘肃各部赶紧撤退!”
话音刚落,只见前面远方山林突然鼓角劲鸣、战马嘶吼、杀声震天,五万西夏军队潮水般地冲了过来。
桑怿是先锋官,自然是走在大部队的最前面。他见黄旗举起,得令跃上战马,大叫一声:“任大将军,恶战难免。我先去冲散他们,您赶紧摆兵布阵!”
然后朝部下喊道:“各位兄弟,我们是先锋之军,当是骁勇之士。为了我们身后的八千将士,冲啊——”说罢,双腿一夹,战马长嘶,便身先士卒率领两千余众朝着五万西夏军冲去。
两千对五万,这是何等的悬殊!西夏军队就像凶残的狼群,张开了血盆大口。桑怿所部义无反顾冲过去就马上吞没了。虽然用他们自己的生命舍死做盾牌,但还是丝毫没有阻挡住西夏铁军杀奔而来的脚步。
为了赢得任福的布阵时间和后方撤退,刘肃将军二话没说又跃马率领一千余人冲了过去。可是他们也与桑怿部一样,众兄弟瞬间又消失在汹涌的敌军之中。
这时,后方来报:退路已被三万敌军截住,赵津将军正在奋勇突围。
任福心头一紧,他一手勒马,举剑喝令:“弓箭手出击!一百米射之!”转而又要任清风传令:“本部列阵准备迎战!怀亮部速上东山,耿傅部速上西山,伺机支前援后!”
西夏军越来越近,五万敌军轰隆隆的马蹄,震得大地都在发抖,呐喊声也震耳欲聋,像狂风一样席卷而至,瞬间杀到了任福眼前不足三百米的地方。
弓箭纵队仓促列队,拉弓射箭,一时间箭矢如雨一样纷飞。西夏军开始人仰马翻,但他们还是丝毫不惧,依旧源源不断、铺天盖地地奔腾而来。
“将军!不好了!你看——”任清风指着前面的敌军和两边山林叫道。
任福抬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西夏军中,树起一面长约二十丈、宽约十丈的鲍老旗。鲍老旗左挥,东边山林又杀出两万部队,鲍老旗右挥,西边山林又杀出两万部队,漫山遍野地杀了下来。
西夏十二万大军已将宋军团团围住,像铁桶一样,插翅难逃了!
任福悲壮地仰天长啸:“侵我中原者,誓死必诛!兄弟们,杀!”
一时短兵相接,刀光血影,人吼马嘶,杀得天昏地暗。
激战正酣,任福杀得火热,干脆卸去了盔甲,赤着膀子厮杀。突然一支冷箭飞来,射中了他的肩头,从马上掉了下来。
任清风见状,赶紧飞奔过去,发现任福满身是血,伤痕累累。他朝任清风大喊:“砍掉!帮我砍掉箭头!插在身上不便厮杀!”任清风手起刀落,砍掉了一截箭头,刚要给他包扎,谁知任福又飞身上马,杀进敌群之中。
不一会儿,有人来报,参军事耿傅受伤了,任福赶紧叫任清风去保护耿傅。任清风杀开一条血路冲过去,却看到了参军事耿傅已经满身中箭,鲜血直流,染红了战马!
身边的将士见任清风过来,喊道:“参军事已经换了四匹战马了!多处受伤,我们叫他下马休息片刻,他丝毫不理会!清风,把参军事拉下来!”
“狗屁,拉我下来我怎么看见敌情怎么指挥你们?作为你们的统帅,死也要死在马背上!”参军事耿傅回道。
正说着,又一只冷箭飞来,射中参军事的胸膛,掉下马来!任清风赶紧去扶他,谁知满身的箭矢,根本无法将他抱起来。
他推开任清风,以剑撑地竟然自己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兄弟们,不要管我!你们去杀党项蛮夷,咱们是好兄弟,来世也还做好兄弟!”说吧,拔剑自刎,砰然倒地,胸口的几只箭矢穿背而过。何等惨烈!
众兄弟见状,一个个瞪着血眼,紧篡着兵刃,发了狂似的扑进敌群之中,奋勇杀敌。
任清风又杀回到任福的面前时候,发现他身上已经也中了十余箭,浑身鲜血直淌,但是他仍稳稳地坐在战马上厮杀,并不时声嘶力竭地呐喊指挥。
任清风说:“参军事耿傅已经殉国了!”
任福眼睛不眨,冷冷地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这时只听见有人喊“父亲”,原来是任怀亮来了!一身血色盔甲、血色银枪、右臂上包扎着一块白布,早已染成了红色。他一见到任福就立马跪在地上,说道:“父亲,恕末将再不能尽忠尽孝!请受我一拜!”
“狗崽子!你能随我出征,就是尽孝!你能奋勇杀敌,就是尽忠!咱父子俩来世再会!”任福吼道。
任怀亮向任福磕了一个头立马站起,含泪又杀进了敌群之中。不多久,又听见任怀亮喊了一句:“父亲——孩儿先走一步!”
任福并不答话,一脸坚毅,双唇紧咬,竟然咬破了嘴唇,鲜血直淌。
双方激战三四个时辰,震耳欲聋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了。整个山谷已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了!
西夏大军把宋军的最后两人——任福和任清风围在中间,叫嚣着要任福投降。
任福悲壮地喝道:“血洒河山,宁死不降!”话音刚落,一支长矛朝任福飞了过去,任清风见状赶紧护住任福,长矛却深深地插在了他背上。
任福一把抱住他,吼道:“我要你护住做什么?刺中我,只不过身上多一个窟窿而已!”
“将军——”任清风躺在任福的怀里,说道:“将军,帮我把长矛拔出来!”
“不能拔,一拔出来就是一个大窟窿,流血包扎不住的!”任福含着热泪说道。
“还包扎什么呀?请将军扯一块布塞到窟窿里去就行了!大将军,快帮我拔掉,我还能站起来杀敌呢!”任清风央求道。
任福慢慢紧紧地闭上双眼,他脸上的鲜血和着热泪滴在了任清风的脸上,滚烫发热。
任福一咬牙,猛然拔出长矛,然后扯一块布塞进任清风背上的窟窿里。任清风忍着巨大的疼痛推开任福,摇摇晃晃手持长剑又站了起来。刚一举剑,又一支长矛飞来,插在了他的胸口上,他轰然倒下,失去了知觉。
任福悲痛地看着任清风,然后慢慢地俯身捡起了任清风的剑横在胸前,满眼怒火地瞪着四周的敌人,满面威严。
西夏军被任福的英勇震慑了,再没有人叫嚣,也没有人上前,都手持战刀愣在那里,一片静寂。
“闪开!”随着一声喝令,西夏军自动地闪开了一条路,一前一后地两人以胜利者的姿态拍马过来了。
走在前面的年近四十,身材魁梧,眉毛倒竖,胡须浓密,脸色凝重之中,透着一种霸气。不错,此人便是西夏王元昊!
走在他身后的便是他的汉人军师张元。他身材清瘦硕长,脸庞棱角分明,嘴唇轻薄,目光阴柔,两撇八字须向上翘起,一看就有狡诈之相。而他,也正是这一场战役的鼓动着和策划者。
“皇上圣威,此役大获全胜,图取关中指日可待。圣上可有兴致,听微臣赋诗一首——”张元趾高气扬地说道。
“哈哈!好!此役全赖军师运筹缜密,痛歼大捷。军师既有雅兴赋诗,且道来听听——”元昊高兴地说道。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圣上——如何?”张元得意地说道。
“好!”元昊双手击掌,赞叹道:“哈哈!好个龙虎辇!夏竦、韩琦只怕要被你活活气死!好——待我大军收拾残局,取得笼洛川。军师将此诗题于城门之上,以灭宋廷威风!”
“遵命!那微臣献丑了!”张元见元昊如此评价,甚是得意。
两人说着,不一会儿便到了任福面前。
元昊下了马,踱步走了过来,并不看任福,径自摊开双手仰向苍穹。继而感叹说道:“中原美!——山珍海味、锦缎丝绸,取之不尽用之不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而我党项历辈餐风露宿、攻苦食啖、荆钗布裙,实为上天之不公啊!”
转而又指向任福身后的山林说:“我辈励精图治,也无法改变党项之一貌。今我欲取中原之一二,以慰我百万子民,又有何罪呢?”
任福满眼怒火,喝道:“汝等数代受中原厚爱,还赐李姓。贪心不足,自立为王,侵我边疆,杀人放火,掠夺财物,简直禽兽不如!”
“哼!任福!你现在是败军之将!竟敢口出狂言。给我——”张元一挥手,示意将士们杀之。
“哎——我们图取中原,少不了像任将军一样的将才呢。”元昊挥了挥手,止住了张元。
“想必你就是我们人人唾弃的败类张元吧?你狼子野心,残害同胞,引党项蛮夷入侵,你罪不可恕!”任福面向张元正色道。
“宋廷昏君持国,祸国殃民,奸臣当道,鱼肉百姓。我纵有鸿鸪之志,你们有眼无珠——”张元有些不自在,强辩道。
“好了!不扯无稽之谈!任福,字佑之,河东人氏,现陇州知州、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以忻州团练使为鄜延路副总管兼管延州东路蕃部事——对吧?”元昊侧过脸看着任福,问道。
任福愣了一下:这元昊小儿竟然对我知根知底!
“佑之啊——你骁勇善战,驰骋边塞,堪称一代名将!但是现在你已全军覆没,成了孤家寡人。你——不如随我南征,我还是给你一万将士,你也还是做你的将军。你意下如何?”元昊微笑着问任福,谆谆善诱。
“放你的狗屁!我任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任福正义喝道,转而双手托剑,仰面向着东方,悲戚地痛哭道:“韩大人、范大人——我任某悔不听令,冒失攻敌,误中蛮夷之伏,有负众望,愧对父老。请允我以死谢罪——”说罢,剑身抖动,鲜血四溅,喷向蔚蓝的天空。
元昊连忙伸手欲去阻止,却来不及了。他把手停在半空中,摇摇头,一声叹息。
“来人,割下头颅,悬笼洛川城门,以壮军威!”张元吩咐道。
“哎!算啦!——任将军也算是一条好汉,给他留下将军的尊严,待宋军收回安葬吧!”元昊发话制止。随即翻身上马,大手一挥:“撤!直取笼洛川!”
于是,十万党项大军,踏过宋军的尸体,翻找着大批军资,大掠而去。
山谷又归复了平静。夕阳渐渐落下去,染红山林。
起风了。抚过每一个曾经热血沸腾的尸体,像母亲的手,安抚着熟睡的孩子。破烂的旗帜,在死寂的谷底微微地飘起,像是招魂的幡,告慰着这一万多的亡灵踏上回家的路途。
突然,山林中有一个黑影像鹰隼般飘了下来,嘶哑的声音急切地呼唤“清风、清风你在哪?”
他手柱拐杖弓着背,一边呼唤,一边翻转着尸体。终于在任福将军的身旁,找到了任清风。他摸了一下任清风的鼻息,脸上露掠过一丝惊喜。赶紧抱起了他,飞也似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乱宋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