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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点半，我们的车驶出环城公路，我说，时间刚刚好，赶上饭点。

　　李倩问我，我们在哪里吃饭？

　　我说，在山边，农家乐，你知道吗？

　　她说，我知道，以前去旅游的时候住过，是那种吗？

　　我说，差不多吧。

　　我忘了是在多少岁的时候头回听说“农家乐”这个词语，那时候我就在想，农家有什么可乐的？我的远方表舅，非常响应时代的潮流，在山边租了一片地，修了一个农家乐，他说在大家纷纷背上行囊远走他乡的时候，一定也会有外地人把我们的故乡当作他乡，他还说越来越多的人去城里，城里早晚装不下，所以农家乐以后的生意一定很好。

　　后来我去过一两次那里，或许因为我骨子里就是农家人，所以并没有发现太多有意思的东西，据我所知，这样的农家乐在往前几年的时光里，并没有等到太多从城市而来的游人，它们的主要客户都是当地较为富裕的家庭。

　　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变得愈发富有，我们在城里人还未来得及享受的时候提前先替他们享受了。

　　天色尚有余晖，我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以往看向窗外，总会感受到生命中的诸多烦心之事，而如今我再看向窗外，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个路过而不照面的行人，每一条奔走在田野间的阿柴，每一根弯腰路边的太阳灯，每一栋盖着俗气琉璃瓦的小别墅，每一条河流小溪，或者一直挡在前方如若亘古的大山，它们都会进入我的眼帘，进入我的大脑，我不会再去想其余琐事，我可以肆无忌惮的关心眼前的风景，并向身旁的姑娘分享心中所想，你看，那棵树现在长得好大，以前我爬上去的时候树枝太小，把我摔坏了，差点给我摔河里，就是旁边那条河，你别看它现在像条小沟一样，但夏天暴雨来的时候，河边的杂草冲没了，这条河就变宽了，他会涨满水，从山上冲下来的水，山洪水，像黄河一样，黄不拉几的，站在桥上就可以把脚伸进去，洗脚，我小时候一直想去那座桥边洗脚，但是我好像一直没有等到下暴雨，可惜这几年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想再去洗脚了，你说奇怪吗？最近我又想了，我觉得那样挺不错挺有意思的，多有趣的事情，为什么这些年我不再喜欢了呢？

　　我们赶着最后一点天光，拐上了沿山公路，接下来我将路过曾经游玩过的那片溪流风景，同样也会经过甜甜将我丢下的那处上坡和下坡，我不打算在此刻告诉李倩这段有趣的往事，我想安静的经过那里，体会自己并不伤感的伤感心情。

　　这些年来我好像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了，它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每天都会有无数的车辆和人群从那儿经过，偶尔也会有值得一提的故事以此处作为背景，往事奔流向后，我想我所伤感的，或许是我无法重来无法留下甚至无法记住的孩童时光。

　　夜将朦胧，我眼前的光景渐渐黯淡，我好像错过了那个上坡和下坡，好奇怪，为什么这么留意的事情会从眼皮底下溜走呢，我在脑海里思索路线，过了吗？还在前面？

　　我问李倩，倩姐，刚才有没有一个很陡的上坡和下坡？

　　她说，嗯？很陡的坡？没有啊，怎么了？

　　我疑惑，没有吗？

　　她说，什么上坡下坡？

　　我说，就是那种，很陡的那种，一个上坡一个下坡一个上坡一个下坡，连续好几个的。

　　她说，没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也确信我们没有经过那样连续的上下坡，我的感知里车子一直平稳向前，可我观察周围的环境，很显然已经过了那段地方很远很远了，并且这条路依然是那条老旧的水泥路，没有被翻新重修过的，真是奇怪。

　　李倩问我，快到了吗？

　　我将思绪拉回来说，快到了，下下个路口就可以拐进去了。

　　她长长的深呼吸，甚至我也替她感到紧张。

　　我，侯子麟，带着女友回家见父母，亲朋。我闭着眼睛，这件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就这样突如其来又精心准备。我终究是成长了，从前的我一直以为这段人生可以一个人度过，或许如今我才感知到，我的灵魂和躯体只拥有一半，而另一半需要在往来繁华的人群中苦苦找寻，我转头看着李倩，不知自己是否找到了正确答案。

　　据说正确答案的开端往往看似荒唐。

　　在下下个路口，我们终于拐进了那条宽敞的大道以及看起来大气的农家乐门面，牌匾四个大字，时光印象。

　　李倩将车停好，我一眼就看见旁边那些熟悉的车子，如同看见可爱亲友们本人一般亲切。我家的亲朋里并没有太多传说中烦人的那种亲戚，我那位大姨夫或许算是，但我们与他并无太多来往，今晚他也不会在场。这方面我很赞成我爸妈的处世之道，对于那些阴阳怪气一身毛病的亲戚直接拉进黑名单，不用顾及他人的面子，因为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在下车前的一瞬间，我大概想到了今晚在场的每一位亲人，从血缘上来说，我们并不是最亲近的，但在漫长的时光里，我们是相处最好的。或许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具备归属感的大家族，这个家族里大概会有两位“领头羊”，一位年龄较长，德略高，望微重，幽默风趣又严肃真诚，有主见，可以将整个家族的人聚在一起，我的老爹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大家都叫他“四哥”，他排老四，但前面三位已经去了别的大家族。另一位“领头羊”，一般较为年轻，类似于东宫太子，主要作用就是串联新一代的年轻人，以及未来的家族继承，扮演这一角色的是我的表哥，他大我六岁左右，我的童年里他出现的不多，因为年龄差得不少，所以我总是玩一些他刚刚不感兴趣的东西。但当我也长大之后，我们就没有太多的差距了，我们都变得成熟，剩下的时光只会慢慢变老。

　　我和表哥的关系不错，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也没有什么资金往来，我曾特别羡慕他的是，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表嫂，是他的同学，也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大概五六年前，我特别羡慕这样的感情，能从学生时代走进婚姻殿堂，但后来我也不羡慕了，因为我表哥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他也会做一些大多数男人都会做的事情，那时候我就在想，青梅竹马又怎样呢？厮守能如何呢？

　　在我的视角里，当某天我突然长大，我也同样突然的发现原来我身处在一个融洽的大家族中，这种感觉是以往从来未有的。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在我长大之前的时光里，我的所有视线都放在了校园的琐事之中，我的生命与学校之外的东西并无太多关联，我的世界只存在于那十万多平的高墙内。

　　而某一天，我终于翻越了那堵高墙，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里我需要承受一个成年人类所需承受的一切。

　　我走在李倩右边，这是我多年以来的小习惯，当右侧有人与我同行的时候，我总会感觉特别的别扭。

　　妈妈下来接我们，表哥和一众亲朋在楼上窗台和我们招呼起哄，热闹的感觉让我恍惚以为过年。

　　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就这样发生了，我还算满意。我记得大概在几年前，我开始感知什么是生命中的遗憾。我想，当一个人有了第一次特别遗憾的事情之后，未来的人生一定会小心翼翼谨慎对待吧。所以当我落座于餐桌边的时候，我的心情幸是暖色调。我收获了人身和财富的自由，我有着还算青春的生命，有一个值得依靠的大家庭，并在此寒冷的冬季里带着女伴走进一处温暖之所，并且她美丽，大方和体面。

　　我没有拒绝那一杯杯酒，我想，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时刻，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起来阴冷呢，我要像那一锅火苗一样，燃烧自己，麻醉自己，让幸福和快乐浸透内心。

　　酒醉而归，大好！

　　今晚有月亮，月亮如我往年所见皆一样，只是周边多了许多阴沉的暗云。

　　我一直仰望着夜空，又仿佛在月下走了好久好远，这条如同银带的水泥路在冬夜中依然好似发光，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听起来陌生或者，过于遥远从而陌生。

　　我装作没有听见，我要回家，我想回家，在此刻。

　　我突然有些后悔今晚不该喝这么多酒，好像每一次盛宴结束的寂寥之中，我都会后悔。

　　妈妈搀扶我回房，我转身寻找李倩的踪影，我想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小屋子，我在这里度过了青春里所有忧愁和浪漫的时光。

　　我还要让她也看看，看看屋顶那盏几近昏黄的吊灯，灯罩上写着元好问的一首诗，它不如“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样脍炙人口，但我也将它记下：

　　凉叶萧萧散雨声，虚堂淅淅掩霜清。

　　我躺在床上，我妈问我要不要关灯，我想着李倩还未过来，怎能关灯。她将门合上，轻轻出去了。我心中难以安定，睁眼便看见微光灯罩上赫然写着：

　　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我惊坐而起，摇晃站立床上，定睛细看，如何能错？

　　不是这句诗，绝对不是这句诗，我大声叫我妈，她开门进来，我指着灯罩问她，吊灯换了吗？

　　她说，这灯该换了，太暗了，你先休息，明天就给你换。

　　我摇头，不是，这已经被换过了。

　　她说，没有换，明天就换。

　　我再次起身细看，它如此陈旧，仿佛已在此处十年。

　　我无法接受，我妈说，过两年把新房子装修了，给你换个好点的灯，眼下先将就用着，这两年家里条件比较紧张。

　　我无法接受，我轻唤李倩的名字，我从夜路走来便掉入了恐怖噩梦之中，我需要她来将我唤醒。

　　恐怖噩梦！ 我中了两千万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