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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1
蛇麻子采完后,菲利普口袋里揣着圣卢克医院任助理住院医生的通知,随同阿特尔尼一家返回伦敦。他在威斯敏斯特租了一套朴素的房间,并于10月初赴任。这工作既有趣又多样化。他每天都能学到些新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举足轻重了。他常常跟萨利见面。他觉得生活非常愉快。除了有时轮值应付门诊病人,一般大约下午六点就下班了。然后,他便到萨利工作的裁缝店去等候她。店门对面或者再远点的第一个拐角处,有好几个年轻人在那儿逛荡着,店里那些姑娘们成双成对或者三五成群结伴走了出来,女工们认得他们俩,都互相用胳膊肘子轻轻推揉,哧哧地笑了。萨利穿着那套朴素的黑衣服,乍一看已跟那个曾与他肩并肩采摘蛇麻子的乡村少女判若两人。她快步从裁缝店出来,当与他相会时她便放慢了脚步,文静地微笑着算是跟他打招呼。他们一块儿穿过繁华的街道。他对她谈起在医院的工作情况,她也把当天在裁缝店里做的事告诉他。他逐渐地记住了跟她一块儿干活的那些女孩子的名字。他发现萨利有着含蓄的、敏锐的诙谐感。她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滑稽话评论店里的姑娘们以及她们的情人,使菲利普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她叙述每一件趣事的方式很独特,总是不动声色。仿佛事情本身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好笑似的。然而她又讲得那样机智,有声有色,以至菲利普听得哈哈大笑。这时她会朝菲利普瞟一眼,她那充满笑意的目光表明她并非没有觉察出自己的幽默。他们见面时,总要握握手;分手时,也是客客气气的。有一次,菲利普邀请她到他寓所里用茶点,但她拒绝了。
“不,我不。那会显得轻率的。”
他们相互之间从未说过一句爱情的话。她除了陪他一起散散步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了。但菲利普确信她是乐意跟他在一起的。她还像是最初那样地使他捉摸不透。对她的所作所为他也仍未开始理解,但是他与她越熟悉,就越喜欢她。萨利能干、矜持,她的诚实品德是很感人的。你会觉得,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她都是可以信赖的。
“你是个很好的人。”有一次他没来由地信口对她说道。
“我想我只是和别人一个样罢了。”她回答。
他知道,他并不爱她。但他对她怀有极强烈的感情,喜欢有她陪伴在身边。有她在身旁,就觉得特别宽慰。他对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对一个十九岁的女店员情意缠绵似乎是荒唐可笑的。但是他尊重她,同时他对她那健壮的体魄赞叹不已。她没有缺陷,身体很棒。而她的完美的体格常常使他心里充满一种敬畏的情感,使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后来,大约他们回到伦敦三个星期后的一天,当他们一块儿散步的时候,他发觉她比往常更沉默。那沉静、安详的表情也变了,她两道眉宇间现出微微的皱纹,这是皱眉的预兆。
“萨利,怎么回事?”他关切地问道。
她眼睛没有看他,却直直地凝望着前方,脸色也暗淡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
菲利普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心跳一下加快了,脸也顿然为之失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不是害怕……”
他没再讲下去,他讲不下去了。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发生那种事的可能,他发现萨利的嘴在哆嗦着。她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还不敢肯定。也许没事。”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着,直到来到了钱塞利巷的拐角处,他总是在这儿同她分手。这时,萨利把手伸了出来,脸上露出微笑了。
“请先别担心。我们往好的方面想吧!”
他走开了,但思潮翻滚,心乱如麻。自己简直是个傻瓜!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认为自己是一个下贱的、可悲的傻瓜。他气愤地把这话重复骂了十几遍。他鄙视自己。他为什么自讨苦吃陷入这种糟糕的境地呢?同时,他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念头,这些念头又似乎都交错在一起,一片混乱,好像在梦魇中见到的拼图玩具中的拼板似的,他寻思自己今后该怎么办。一切非常清楚地摆在他面前,多年来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终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而现在,意想不到的愚蠢行为又给新的生活设置了新的障碍。菲利普坚定地热望过一种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生活,但又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激情。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他从未克服的一个弱点。他一到医院定下心来工作,便已经忙于安排将来的旅行了。过去,他常常力图不对将来的计划考虑得太详细,那只会使自己灰心丧气。可如今,他认为既然这一目标即将实现,考虑一下难以抗拒的渴望之情又有何妨呢?他首先想去的是西班牙,这是他一心向往的地方,迄今,他的身上已浸染着那个国家的精神、传奇、特色及其历史。他觉得西班牙给了他任何别的国家所不能提供给他的特别的启示。科尔多瓦、塞维利亚、托莱多、莱昂、塔拉戈纳、布尔戈斯等古老而优美的城市,他早都从书上熟悉了,好像他从孩提时就在它们的曲曲折折的街道上行走似的。西班牙的伟大画家才是他心灵中的画家。当他面对面地站在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作品面前时,他的脉搏激烈地跳动着。那些画作比任何画作更能抚慰他那遭受折磨的、不安宁的心灵。他读过了西班牙伟大诗人的诗篇,这诗篇要比任何别的国家的诗人的诗作更富有民族的特色,因为他们似乎根本不是从世界文学的潮流中,而是直接从他们国家那酷热的、芳香的平原和荒凉的山峦中获取灵感的。从现在起,再过短短的几个月,他便能亲耳听到在他周围都是那种似乎是最适合于表达伟大灵魂的崇高激情的语言了。他的敏锐的鉴赏力使他隐约觉得,安达鲁西亚那地方太幽静、太使人伤感了,甚至有点儿庸俗,无法满足他那奔放的热情。他的想象力不知不觉地飞向那遥远的风沙飞扬的卡斯蒂利亚和道路崎岖、雄伟壮丽的阿拉贡和莱昂。他尚不知道那些未知的经历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然而他相信,他将会从中获得一种力量和决心,使他能够更从容不迫地面临和领悟到更遥远、更陌生的地方的种种奇观。
这还仅仅是个开端。他已经跟带随船医生出国的几家轮船公司联系上了,而且对各家公司所走的航线了如指掌,并从那些曾在船上干过的人的口中了解了各路航线和利弊。他把东方轮船公司和太平洋海外航运公司撇在一边,因为要在这两家公司的轮船上找个工作是很困难的。况且这两家公司主要是客运业务,在客轮上,医师几乎没有多少自由。但也有派不定期大货轮到东方从容不迫远航的轮船公司。这种货轮在各种港口都停泊,停靠时间长短不一,短则一两天,长则两个星期,因此,会有很充裕的时间,而且常常可以到内地去旅行一番。在这种船上当随船医生,工资不高,食物只足够饱腹,因此谋求这一职位的人不太多。一个取得伦敦医学学位的人,只要他申请,得到这个职位是没问题的。这些船从偏远的这个港口驶往另一个港口,运货做生意,船上偶尔带一两个临时乘客,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因此在船上的生活是友好而愉快的。菲利普熟记了它们停靠的地点一览表。每一处都唤起了他对热带的灿烂阳光、色彩奇异的风光的想象,以及对丰富多彩、神秘莫测而又节奏紧张的生活的憧憬。啊,生活!那是他所需要的。他终于逼近了生活的大门口了。也许,从东京或上海,还可以改乘别的航线的轮船,一直驶向南太平洋群岛。一个医生到什么地方都有用。还可能有机会到缅甸去游览一下,至于苏门答腊或婆罗洲的茂密的丛林,他不也想去观赏观赏吗?他尚年轻,时间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在英国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完全可以到世界的各个地方去周游若干年,认识了解一下世界的美和奇观以及形形色色的生活。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这件伤脑筋的事竟发生了。他一直认为萨利的判断没错,真奇怪,他觉得萨利的担心是有根据的。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太可能发生了。人人都明白,造物主原本就把萨利造就成能生儿育女的母亲。菲利普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不应该让这件小事使自己偏离既定的生活道路一丝一毫。这时他想到格里菲思。不难想象,这个年轻人要是知道这条消息,他是会多么漫不经心、冷漠对待的。他会认为这是件令人头痛的麻烦事,立即像个聪明人一样,逃之夭夭了。他会让这个女孩儿自己去处理她的麻烦。菲利普想,假如事情果真这样,那是因为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他不该比萨利遭到更多的责难。萨利是个懂得事理和明白生活常识的姑娘呀,然而她竟睁开眼睛不顾后果地冒这种风险。让这区区小事来干扰他生活的整个图案,这简直令人发疯。世上只有少数人深切地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并懂得充分地利用时机及时行乐是多么必要的。他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个。他将尽力帮助萨利,可以给她一笔足够的钱,男子汉大丈夫历来是不会让任何事情来改变自己的生活目标的。
菲利普想着这一切,可他又明白,他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他确实做不出来。他了解自己。
“我太软弱了。”他无能为力地喃喃道。
萨利一直信任他,待他又那么好。尽管他有千条理由,他也实在干不出一件他觉得是缺德的事。他知道,假如他老是想到她的悲惨处境,在旅行中,他的心境便无法安宁。况且如何向她的双亲交代呢?他们总是待他如同家里人,对他们以怨报德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快地与萨利结婚。他可以写信给索斯大夫,说他马上就要结婚。假如他的那个建议仍然有效的话,他将愿意接受。在穷人中行医是他唯一行得通的。在那儿,他的缺陷算不了什么,他们也不会嘲笑他妻子的率直的态度的。真够有意思,他竟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了。这种想法给他一种古怪又温柔的感觉。当他想起那是自己的孩子时,浑身不由得涌上了一股暖流。他相信索斯大夫是会欢迎他去的。他甚至想象起他和萨利在那个渔村将过的生活来了。他们将在能望得到大海的地方租一幢小屋,观看从眼前驶过的一艘艘大轮船,目送它们驶往他永远都不知道的国度去。也许这是最明智的办法。克朗肖生前告诉过他,生活的事实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靠自己的想象力,永远占据着空间和时间这两大领域。他的话真是千真万确啊!你的爱情长存而她的朱颜永驻!
他送给妻子的结婚礼物将是自己的全部远大的理想。自我牺牲!这崇高的精神使菲利普有点飘飘然起来,一整夜他都在想着这件事。他太兴奋了,书也看不下去了。他似乎被人驱出房外,跑到了街上,在伯尔德凯奇大街的人行道上来回地走动,他的心乐得怦怦直跳。他迫不及待了。真想看到他向萨利求婚时她那幸福的样子。要不是已经这么晚了,他准会立即跑去找她。他想象着以后将和萨利在舒适的起居室里度过一个个漫长之夜。百叶窗敞开着,可以从屋里眺望到大海。他看看书,萨利在一边干针线活,那灯罩遮掩的灯光使她那张可爱的脸蛋儿显得更加妩媚了。他们将悄声细语地谈论正在成长的孩子,当她转过脸去与他的眼睛相遇时,眼中闪烁着爱情的光芒。他曾治过的病人—那些渔民及其妻子,将对他们满怀信任,而他们俩也将分享这些纯朴的人的哀乐。但他的思想一下子又回到他们那即将出世的儿子身上。他已经觉得自己对他一往情深了。他想象自己伸手抚摩着他幼小的、完整的四肢,他知道他将会是很漂亮的。他将把他准备欢度的那丰富多彩的生活的梦想全部移交给他。回首过去漫长的生活历程,他愉快地接受了生活强加于自己的一切。他接受了使他的生活变得如此艰辛的身体缺陷。他知道,它扭曲了他的性格。不过同时他也发现了,由于它的缘故,他却获得了给予他无穷快乐的反省能力。没有它,他就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对于美的敏锐的鉴赏力、对文艺的热爱以及对生活的种种奇观的兴趣。过去他常常遭受嘲笑和侮辱,使他的性格变得内向,促使他的心里开出永远不会芬芳的朵朵鲜花。这时,他明白了正常的人是世界上最罕见的。每个人都有某种缺陷,不是身体上的就是精神上的。此刻,他想起了他所认识的人(整个世界好比是个病房,究竟怎么回事,实在莫名其妙),他看到了眼前排着一长串儿的队伍,里边的人有着肉体上的残疾和精神上的不健全:有的是肉体上的疾病,心脏衰弱或肺有毛病;有的则是精神上的疾病,意志消沉或沉溺于杯中之物。此刻,菲利普对他们所有的人都寄予神圣的同情,他们都是盲目的命运的无可奈何的牺牲品。他可以原谅格里菲思对自己的背信弃义,也能宽恕米尔德里德给他带来的过错,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事情。他记起了主耶稣临终时说的话:“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 人生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