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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9

人生的枷锁 [英]毛姆 7408 2021-04-05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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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79

  菲利普开学前两三天赶回伦敦找房子。他在直通威斯敏斯特大桥路的街道里四处寻觅,但由于这一带的房子很脏,他都不满意。最后,他在幽静、古朴的肯宁顿大街找到一幢房子。它有点儿令人回想起萨克雷所熟悉的泰晤士河这一侧的伦敦,当初纽科姆 一家乘大型四轮马车到伦敦西区时肯定经过这儿。法国梧桐正吐着嫩叶。菲利普看中的那条街上的房子全是两层的,大多数的窗口上都贴有出租告示。有一家声称出租不带家具的公寓,菲利普敲了一下门,一个稳重而沉默寡言的女人领他看了一套有四间小房间的房子,其中有一间还带厨房炉灶和洗涤槽。房租每星期九先令。菲利普并不需要这么多房间,可是房租低廉,他也希望赶快定下来。他问女房东能不能替他打扫房间和做早饭,可是她回答说即使不干这两件事也已经够忙的了。这样,他倒觉得高兴,因为她是在暗示除了收他的房租外,不想和他有过多的往来。她告诉他说,假如他向附近一家兼做邮电所的杂货店打听,就能找到一位愿意替他干杂活的女人。

  菲利普有几件家具,是陆续搬迁时收集起来的。一张从巴黎买来的扶手椅、一张方桌、几幅画,还有克朗肖赠他的那块波斯地毯。他伯父现在已不在8月份出租房子,因此便将用不着的折叠床送给他,另外,菲利普又花了十镑,买了其他必需品。他花了十先令买了一种金黄色的糊墙纸把一间房间裱糊起来,预备把它作为会客室。他在墙上挂了劳森送给他的《奥古斯丁码头》的素描,以及安格尔的《女奴》和马奈的《奥林匹亚》的照片。当年在巴黎时他常常边刮胡子边对着这两张照片沉思。为了使自己忆起他也曾从事过的艺术实践,他还挂起了那张年轻的西班牙人米格尔·阿胡里亚的木炭肖像画,这是菲利普的最佳画作。这是一幅紧握双拳的裸体立像画,画中人的双脚以奇特的力气紧紧地踩住地板,脸上露出一副刚毅的神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虽然,隔了这么长时间以后,菲利普对这幅画的缺点仍看得很清楚,可是由它勾起的种种联想使他抱宽容的态度来看待这幅画。他不知道究竟米格尔情况如何。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没有才华的人去追求艺术更可怕的了。也许,风餐露宿、饥寒交迫、病魔缠身,他已在某家医院了却终生,或者在绝望中跳进混浊的塞纳河寻死去了。也许他那南方人的三心二意已使他自动放弃了这场奋斗,现在已经在马德里的某家事务所里当上一名职员,把他的慷慨激昂的言辞用于政治和斗牛上去了。

  菲利普邀请劳森和海沃德来看他的新居。他们来了,一个带来一瓶威士忌,另一个带了一罐肥鹅肝酱。当他们赞扬他的鉴赏力时他兴奋极了。他本来也想邀请那位苏格兰股票经纪人,可是他仅有三张椅子,因此只能招待有限的客人。劳森知道菲利普通过他,同诺拉·内斯比特关系密切。这时,他说几天以前遇到了诺拉。

  “她还向你问好呢!”

  一提起她的名字,菲利普就脸红了。他改不了一发窘就脸红的习惯,劳森以困惑的目光望着他。长年待在伦敦的劳森迄今已入乡随俗了。他剪了短发,穿一身整洁的卡其衣裤,戴一顶圆顶硬礼帽。

  “我猜你们俩的事已经吹了吧!”他说道。

  “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她看起来挺漂亮的,头上戴着非常时髦的帽子,上面还装饰着许多雪白的鸵鸟羽毛。她准是混得不错。”

  菲利普换了个话题,可是他老想着她。过了一会儿,当他们三个人正在谈论别的事时,他突然问道:

  “你认为诺拉生我的气吗?”

  “一点儿也不。她讲了你许多好话。”

  “我有点儿想去看望她。”

  “她不会吃掉你的。”

  菲利普常常想起诺拉。米尔德里德离开他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他辛酸地对自己说,她绝不会这样虐待他。他一时冲动,真想回到她身边。他可以指望得到她的怜悯,可是他羞愧万分,她一向待他很好,而他待她却那么绝情。

  劳森和海沃德告辞后,他吸着睡前的最后一斗烟,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有点儿理智,不对她变心就好了。”

  他回想起他们在文森特广场街的舒适的起居室里一起度过的愉快的时光,回想起他们到美术馆参观,到戏院看戏的情景,以及亲密地交谈的那些迷人的夜晚。他回想起她对他的幸福的关心,对涉及他的一切的兴趣。她以一种善良的、坚贞的爱情爱着他,这爱情不仅是情欲,而几乎是母性的爱。他始终懂得,这种爱情是很宝贵的,为此他真该衷心地感谢诸神。他下决心祈求她的宽恕。她一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可是她有着豁达的胸怀,会饶恕他:她不会记仇的。他是不是该给她去信呢?不。他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下子扑倒在她脚下—他知道,到时候他会觉得太惭愧而演不出这个富有戏剧性的动作,可是这是他喜欢想起的一个情节—并告诉她,假如她答应原谅他,她可以永远信赖他。过去他患的可恨的毛病已经治愈了。他懂得了她的价值,现在,她可以信赖他了。他的想象力一下子飞向了未来。他想象他俩星期天在河面上泛舟。他要带她到格林尼治去。他不曾忘记同海沃德那次愉快的远足。伦敦港的美景永远珍藏在他的记忆里。夏天炎热的下午,他们要坐在公园里闲聊。他想起她的欢声笑语,犹如一道溪水汩汩地流过小卵石发出的声音,趣味、俏皮,又富有个性。想到这儿,他暗自笑了。那时候他所蒙受的痛苦将好像一场噩梦似的从脑海里消失。

  但是,第二天大约用茶点时分—他确信这时候一定能够在她家里找到诺拉—当他敲她的门时,他的勇气突然消失了。她会宽恕他吗?未征得她的同意而强行去见她,这太可恶了吧!一个女用人出来开门,她是新来的,以前他天天去拜访时都没见过她。他问内斯比特太太是否在家。

  “请问她能否见见凯里先生?”他说道,“我在这儿等。”

  女用人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又下楼了。

  “请上楼好吗?先生,在三楼的正面。”

  “我知道。”菲利普说道,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忐忑不安地走上楼去,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熟悉的快活的声音说道。

  这声音似乎在招呼他走进平静的、幸福的新生活。他一进屋,诺拉便迎上去欢迎他。她同他握手,好像他们是前一天才分手似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

  菲利普发现她不是一个人,大失所望。他坐了下来,端详着这位陌生人。他从未听她提起过他的名字,但在菲利普看来,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显得很自在。他四十多岁,脸刮得光溜溜的,金黄色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的皮肤微红,长着一对儿青春已消逝的美男子特有的充满倦意的失神的眼睛。他鼻子大、嘴巴宽、颧骨高高的,长得很壮实。他中等身材,肩膀宽大。

  “我正想着不知道你后来怎么啦!”诺拉爽快地说道,“我上回遇到劳森先生—他告诉你了吗?—我告诉他说,确实该是你再来看望我的时候了。”

  在她的表情上菲利普看不到任何尴尬的痕迹。他很佩服她对这一次自己觉得这么别扭的会见处理得如此坦然。她给他倒茶,她正要搁糖,这时他制止了她。

  “我多蠢啊!”她叫起来,“我把这个给忘了。”

  他不相信这一点。她该会记得很清楚的,他喝茶从来不搁糖的,他从这件小事看出她的无动于衷是假装的。

  菲利普打断了的对话又继续下去。他很快地觉得自己有点儿碍手碍脚的。金斯福德并不特别注意他。他侃侃而谈,说话得体,谈吐不无幽默,只是口气有点儿武断。看来,他是个记者。对涉及的每个话题他都能说得趣味盎然,引人发笑。可是这激怒了菲利普,因为他发现自己慢慢地被挤出了谈话圈外。他决心待到这个客人离去才告辞。他不知道他是否爱慕诺拉。以往,他们常常谈起那些想和她调情的男人,并且一道讥笑他们。菲利普试图将话题引向只有他和诺拉知道的事情。可是每一回这个记者总是插进来,并成功地引向菲利普不得不沉默的题目。他有些恨诺拉,因为她一定明白他受到了奚落。不过,也许她这么干是为了要惩罚他。这么一想,菲利普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最后,挂钟响了六下,金斯福德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他说道。

  诺拉和他握握手,陪他到了楼梯口。她随手将门关上,在外面站了两三分钟。菲利普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

  “金斯福德先生是什么人?”当她进来后,他兴冲冲地问道。

  “噢,他是哈姆斯沃思旗下一家杂志的编辑,他近来采用了我的许多作品。”

  “我以为他不走了呢!”

  “我高兴你留下来了。我想和你聊聊。”

  她将脚和全身蜷缩在那张大扶手椅里,只有她那么小的身子才能那样子,她点燃一支香烟。当他看见她摆出了过去总是使他发笑的姿势时,他微笑了。

  “你看起来就像一只猫。”

  她那双乌黑、妩媚的眼睛向他瞟了一眼。

  “我确实应该改掉这一习惯了。像我这样的年龄,动作还像个小孩儿真是荒唐。可是把腿压在下边我觉得舒服。”

  “又坐在这个房间里了,我太高兴了。”菲利普愉快地说道,“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这个房间啊!”

  “你以前到底为什么不来呢?”她快活地问道。

  “我害怕。”他红着脸说道。

  她报以充满慈爱的眼光,嘴角露出一丝迷人的笑意。

  “你根本不必害怕。”

  他犹豫了一会儿,心怦怦直跳。

  “你记得我们最后那次见面吗?我待你太不像话了—我为自己感到万分羞愧。”

  她双眼直直地凝视着他,没有回答。他着了慌。他好像是来办一件现在才意识到是荒谬绝伦的差事似的。她并不帮他解围,他只能直率地脱口而出:

  “你能原谅我吗?”

  然后他急急忙忙地告诉她说米尔德里德已经离开了他,他万分痛苦,差点儿自杀。他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谈到那孩子的出世,与格里菲思的相遇,以及他愚笨、信赖和蒙受的巨大的欺骗。他告诉她他经常想起她的慈爱和爱情,而他将这些抛弃感到多么痛苦和后悔:只有当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有过幸福。现在他知道她具有多大的价值。他的声音激动得嘶哑了。有时他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惭愧,说话时将眼睛死死盯住地板。他的脸痛苦得扭曲了,可是,把这些都讲出来他反而觉得特别宽慰。说完,他精疲力竭地往后靠在椅子上,等待着。他什么也不隐瞒,甚至自我作践,拼命将自己讲得比实际上还要可悲,她一声不吭,他感到惊奇。最后他抬起头来,她不是在看他。她的脸色很苍白,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吃了一惊,脸唰地红了。

  “恐怕你过得很不愉快,”她说,“我非常难过。”

  她欲言又止,他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她像是迫使自己说话似的:

  “我和金斯福德先生订婚了。”

  “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他嚷道,“你不该让我在你面前羞辱自己。”

  “对不起,我没法儿打断你的话……我遇到他是在你—”她似乎是在寻找不使他伤心的字眼儿—“告诉我你的朋友回来后不久。我难过了好一阵子。他对我太好了。他知道有人使我蒙受着痛苦,当然他不知道是你。当时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况且,突然,我觉得自己不能老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干啊,干啊,干啊。我太累了,身体很不好。我把丈夫的事告诉他了。他提出,假如我能尽快和他结婚的话,他要出钱让我办理离婚手续。他有份好职业,因此,除非我愿意,我就用不着再去干什么了。他非常喜欢我,急于想要照顾我。我非常感动。眼下,我也非常喜欢他。”

  “那么你离婚了吗?”菲利普问道。

  “我已拿到了离婚判决书,7月份才最后生效。到那时候我们就马上结婚。”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一言不发。

  “但愿我自己不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他终于喃喃地说道。

  他正在回味刚才那篇长长的、屈辱的自供。她好奇地看着他。

  “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她说道。

  “恋爱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然而他总是能够很快地镇静下来。他站起身,伸出手来,说道:

  “希望你会很幸福。毕竟,你能有这样的归宿,真是最好不过了。”

  诺拉拉着他的手握着,有点儿依依不舍地望着他。

  “你会再来看我吗?”她问道。

  “不,”他摇摇头说道,“看到你们幸福,我会很忌妒的。”

  他慢慢地从她的寓所走开。她说他不曾爱过她,这毕竟是对的。他很失望甚至恼怒。他很伤心,但更严重的还是虚荣心受到伤害。对此他自己心里很明白。他立即意识到诸神捉弄了他。他悲伤地嘲笑起自己来了。以自己的荒唐行为自娱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啊! 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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