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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8

人生的枷锁 [英]毛姆 7932 2021-04-05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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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58

  第二天,菲利普很早醒来,首先想起的是米尔德里德。他想,可以到维多利亚车站去接她,然后陪她到茶馆。他赶紧刮脸,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搭上公共汽车到火车站。他七点四十分到了那儿,留心进站的一趟趟列车。拥挤的人群下了火车—职员、店员,拥上了站台。他们匆匆而过,时而成双结对,时而三五成群,但多数是自己走。他们大多面色苍白,在清晨里显得难看,有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年轻人步履轻快,好像水泥月台踩起来很痛快似的。可是其他人走起路来好像被机器催赶着似的,满脸愁容。

  终于,菲利普见到了米尔德里德,赶快迎了过去。

  “早安,”他说,“我想我得来看看你。过了一夜你身体好吗?”

  她穿着一件旧的棕色宽大长外套,戴着水手帽。显然,她露出不悦的神色。

  “我很好,我赶着上班。”

  “我陪你走过维多利亚街好吗?”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快点儿。”她看着菲利普的跛脚,说道。

  他的脸红了。

  “对不起,我不耽误你。”

  “随你便。”

  她继续往前走,而他则垂头丧气地回家吃早饭。他恨她,为她操心真是傻瓜,她这种女人,才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呢,对他的残疾也一定感到厌恶。他决定当天上午不上茶馆。可是他怨恨自己,又去了。当他进来时,她向他点头微笑。

  “我想今天早上对你有点儿不客气,”她说,“你瞧,我没想到你会来,太突然了。”

  “哦,那没关系。”

  他觉得心上的石头突然落地了。一句温柔的话便使他无限感激。

  “干吗不坐下来?”他问道,“现在又没有顾客。”

  “我不介意。”

  他看着她,却想不出说什么话。他搜肠刮肚,急着寻找话题,好使她待在身边;他想告诉她,她对他多么重要。然而,他既热切地思慕着,却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表示。

  “你那位蓄着金黄色胡须的朋友上哪儿了?最近怎么没有看见?”

  “噢,他已回伯明翰了。他在那儿做生意,只是偶尔上伦敦来。”

  “他爱上你了吗?”

  “你最好问他本人。”她笑着说,“我不知道,假如他爱上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尖刻的话已到了嘴边,但是他已学会了自我克制。

  “你怎么那样说话。”他只说这么一句。

  她冷眼望着他。

  “看来你好像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又说道。

  “我何必呢?”

  “确实没必要。”

  他伸手取他的报纸。

  “你性情暴躁,”当她见到他那副姿态时说,“动不动就发脾气。”

  他微笑着,以企求的眼光望着她。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他问道。

  “那得看什么事。”

  “今天晚上让我陪你走到车站。”

  “行。”

  喝完茶,他走出来,回自己的公寓。可到了八点茶馆关门,他已在外头等候了。

  “你这个要提防的家伙!”当她走出来时说道,“我摸不透你的心思。”

  “要了解我并不难。”他尖锐地回答说。

  “茶馆里别的女招待看见你等我了吗?”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们都在笑你,懂吗?她们说你被我迷住了。”

  “才不呢!”他咕哝道。

  “好啦,你这个好斗嘴的。”

  到了车站,他买了一张车票,说要陪她回家。

  “你好像闲得没事干。”她说。

  “我想我可以随意打发时间。”

  他们似乎随时会吵起来。事实是他恨自己竟爱上了她。她似乎在不断地羞辱他,他每忍受她的一次奚落,便对她增加一分怨恨,可是那天晚上她心情好,话也比平日多。她告诉菲利普,她的双亲都已去世;她有意让他知道,她工作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消遣。

  “我姑妈不赞成我在服务行业做事,在家里我要什么有什么,你别以为我是迫不得已才去工作的。”

  菲利普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她那个阶层的人都喜欢摆阔,也怕别人说她是挣钱糊口,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她用这一借口遮丑。

  “我家也有很阔的亲戚朋友。”她说。

  菲利普微微发笑,被她注意到了。

  “你笑什么?”她问了一句,“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吗?”

  “我当然相信。”他回答说。

  她怀疑地望着他。然而,过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要向他夸耀往昔豪华的家境。

  “我父亲有辆双轮马车,我们有三个仆人:一个厨子、一个女仆和一个打杂工。我们常常栽种美丽的玫瑰。人们常常在门口停下来,询问这是谁家的房子,玫瑰太漂亮了。当然,我跟茶馆里的女招待混在一起是不太体面的。我不习惯那个阶层的人,有时我真想因此不干了。我介意的不是这项工作,而是得与那个阶层的人混杂在一起。”

  他们在列车上面对面坐着。菲利普同情地倾听她的谈吐,心里很高兴。对她的天真他感到好玩,也有所触动。她的双颊微带红晕,他在想,要是吻她的下巴一定很销魂的。

  “你一踏进茶馆,我就看出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你父亲是专家吗?”

  “他是医生。”

  “专家可以看得出来,总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吗?我也说不上,然而我一看就知道了。”

  他们从车站出来,一块儿往前走。

  “喂,我想请你跟我再去看一场戏。”他说。

  “我不介意。”她说。

  “你就不能说一声,我很想去吗?”

  “为什么?”

  “我们约个时间吧!星期六晚上怎么样?”

  “行。”

  他们做了进一步的安排,然后,发现不觉已到了她住的街口。她向他伸出手来,他握住了。

  “喂,我真想叫你米尔德里德。”

  “你喜欢就叫呗,我不在乎。”

  “那你叫我菲利普,好吗?”

  “假如我能记得起来的话。不过称你凯里先生似乎更自然一些。”

  他轻轻地将她朝自己拉了一下,但是她却往后仰。

  “你要干什么?”

  “你不吻吻我再走吗?”他小声地说。

  “放肆!”她说。

  她猛地把手抽回,匆匆地往屋子走去。

  菲利普购买了星期六晚上的戏票。那一天她不能早下班,因此没时间回家更衣;但她打算早晨带件上衣,在茶馆匆匆换上。碰上女经理心情好,说不定会七点钟就让她下班。菲利普答应七点一刻开始在外头等候。他热切地期望这次约会,因为在从剧院到车站的马车里,米尔德里德会让他亲吻的。这种车为男人搂住姑娘的腰肢提供了种种方便(这是马车优越于当今的出租汽车的地方),光这种乐趣当晚的开销也就值了。

  可是星期六下午,当他进茶馆吃茶点,想进一步确定原先的安排时,却遇到那个蓄着金黄色胡须的男人从茶馆出来。他现在知道他的名字叫米勒。他是入了英国籍的德国人,他的名字已英国化了,在伦敦住了多年。菲利普听过他说话,虽然他的英语流利、自然,但腔调仍与本地人不大一样。菲利普知道他正在和米尔德里德调情,对他很忌妒,但是见她性情冷淡既感到宽慰,又感到沮丧。想到她燃不起热情,他觉得他的对手的境况并不比他强。但是,现在他心情沉重,因为他首先想到,米勒的突然出现可能会影响跟米尔德里德这次盼望已久的约会。他忧心忡忡地进入茶馆。这位女招待向他走过来,为他点茶,很快就端了上来。

  “我太抱歉了,”她说道,脸上现出了真正忧虑的神色,“我今天晚上实在走不成啦!”

  “为什么?”菲利普问道。

  “别看得那么认真了,”她笑了,“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姑妈昨天晚上病倒了,女仆今晚又休息,所以我必须去护理,她不能身边没有人,是吗?”

  “那没有关系,让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你已买了票,浪费很可惜。”

  他从口袋里掏出戏票,故意把它们撕碎。

  “何必这样呢?”

  “你别以为我会一个人去看那种无聊的音乐剧。我只是为了你才坐在那儿的。”

  “假如你是这个意思,那你也不能送我回家!”

  “你已另有约会了吗?”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跟别的男人一样自私,光想到自己。我姑妈身体不舒服,怎能怪我!”

  她迅速地开出账单,扭身就走。菲利普对女人根本不了解,否则,他就懂得,她们分明在扯谎,你也得假装信以为真。他决定盯住茶馆,看看米尔德里德是否真的跟那个德国人一块儿出去。他具有一种追根究底的傻劲。七点,他站在茶馆对面的人行道上。他东张西望,寻找米勒,可是连个影子也没有,十分钟后,她从店里出来了。她穿着他带她上谢夫茨布里剧院穿的斗篷和披巾。显然,她不是回家。他躲闪不及,被她看到了。她先是一怔,然后径直走到他跟前。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说。

  “兜兜风。”他回答说。

  “你在监视我,你这卑鄙小人,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呢!”

  “你以为正人君子会对你感兴趣吗?”他嘟囔道。

  他无法控制自己,这一下把事情搞得更糟了。她要以牙还牙。

  “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改变主意,又不是非跟你出去不可。告诉你,我要回家了,我不愿受人跟踪、盯梢。”

  “你今天见过米勒吗?”

  “那不关你的事,事实是我没见到他。因此你又错了。”

  “今天下午我看见他,我进茶馆时,他正从里面出来。”

  “他来了又怎么啦?假如我愿意,我可以跟他出去,不行吗?你有什么好说的?”

  “他让你久等了,是吗?”

  “哼,我宁愿等他,也不让你等我。你仔细想想吧!现在,你回家去,以后少管闲事。”

  他的情绪突然由生气转为失望。说话时声音都发抖了。

  “喂,米尔德里德,别对我太残忍了。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是一心一意爱你的。难道你不愿回心转意吗?我多么盼望今天晚上啊,你瞧,他没有来,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你,跟我一块儿去吃饭好吗?我再去买两张戏票,你愿意上哪里就上哪里。”

  “我告诉你我不去,再说也没用。我已拿定主意。我一拿定主意,就不会改变。”

  他盯了她一会儿,心如刀割,痛苦欲绝。人行道上行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马车、公共汽车川流不息,发出一阵阵的隆隆声。他看见米尔德里德正在四处张望,她害怕在人群中错过米勒。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菲利普呻吟着说,“太丢人了,假如我现在走,就永远地走了,除非你今晚跟我去,否则你就别想再见到我。”

  “你好像以为我很难过,我的回答是:真是一大解脱。”

  “那好,再见。”

  他点点头,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开了,因为他一心希望她会把他喊回来。他在另一根路灯柱前停了下来,从肩上回头看了看,以为她会向他招手—他愿意忘记一切,预备忍受一切侮辱—可是她已经走了。显然,她已经不理睬他了。他这才明白,她巴不得甩掉他。 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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