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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2
席上的人一哄而散,弗兰纳根和两三个人去杂耍剧场,菲利普则和克拉顿、劳森慢慢向丁香园走去。
“你该到蒙帕纳斯娱乐场去看看,”劳森对他说,“那是巴黎最美的地方,我打算三两天内把它画下来。”
在海沃德的影响下,菲利普也认为杂耍剧场不值得光顾。他到达巴黎时正赶上杂耍剧场的艺术成就刚被发现。灯火设计的特色,大片大片的暗红和失去光泽的金黄色,深沉的暗影和装饰线条,这些都为艺术创作提供了新的主题。拉丁区大半的画室里都陈列着这家或那家剧场的写生画。文人们也步画家的后尘,也突然不谋而合地探索起杂耍演员的艺术价值;红鼻子的喜剧演员,因为他们的性格特征而被捧上了天;那些默默无闻地唱了二十年的肥胖的女歌手,人们现在也发现她们有着无与伦比的诙谐。还有一些人在耍狗戏中寻求美的享受;另一些人则使尽了华丽的辞藻来赞扬魔术师和飞车演员的精湛技艺。在某方面的影响下,观众也成了人们同情、关注的对象。菲利普和海沃德一样早已整个儿地蔑视人类。他采取隐居者的态度,厌恶地观看平民百姓的滑稽表演。可是克拉顿和劳森却一个劲儿地谈论民众,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巴黎市集会的闹哄哄的情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在乙炔灯光下人们的脸孔若隐若现;喇叭的喧闹声,汽笛的嘟嘟声和人群的嘈杂声汇成一片。他们所谈论的这些对菲利普来说都是新奇的。他们对他谈起了克朗肖。
“你读过他的作品吗?”
“没有。”菲利普说。
“他的作品发表在《黄皮书》上。”
他们以画家对待作家固存的眼光看待克朗肖,对他既有几分的轻蔑,因为他在绘画上是个门外汉;又有几分的宽容,因为他搞的是另一种艺术;还有几分的敬畏,因为他运用了一种艺术媒介,画家们对此媒介都感到很不自在。
“他是个非同凡响的人。起初你会对他感到有点儿失望,他只是在喝醉了的时候,才会露出非凡的才能。”
“伤脑筋的是,”克拉顿补充说,“要喝很长时间他才会醉。”
到达咖啡馆时,劳森告诉菲利普他们还得往里走。秋高气爽,一点儿寒意也没有,但克朗肖对风寒有一种病态的恐惧心理,即使是最暖和的天气也要坐在最里头。
“凡是值得结识的人他都认识,”劳森解释道,“他认识佩特和奥斯卡·王尔德,他还和马拉梅 这一类人物有来往。”
他们所要寻找的人坐在咖啡馆的最遮风的角落。他披着外套,衣领朝上翻起,为了不着凉,他将帽子往下拉,盖住前额。他身材高大、壮实,但并不肥胖,圆圆的脸,蓄着小胡须,一双小眼睛呆板无神。和他的身材相比,他的头显得小了点儿,看起来像一颗豆子很不稳当地放在一个鸡蛋上。他正同一个法国人玩多米诺骨牌,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向刚进来的人打招呼;他没有说话,但推开桌子上的小茶碟,好像给他们腾出位置似的。桌上有多少小茶碟就说明他已经喝了多少杯酒。别人向他介绍菲利普时,他点点头,继续玩他的骨牌。菲利普对法语懂得不多,但尚能听得出克朗肖的法语讲得很糟,虽然他在巴黎已经住了好几年了。
终于他带着胜利的微笑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你输啦,”他讲的法语口音很重,“伙计!”
他大声喊侍者,然后转过头来对菲利普说:“刚从英国来吗?看过板球赛没有?”
菲利普对这个出其不意的问话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
“克朗肖对二十年来每个第一流板球选手的得分平均数都了如指掌。”劳森笑着说。
那位玩牌的法国人离开了他们,到另一张桌子找他的朋友去了。克朗肖慢条斯理地—这是他的特点之一—开始谈论肯特郡队和兰开夏队两队的优劣。他对他们讲了上回观看过的板球比赛,一个球一个球地详细描述那场球赛的过程。
“那是我来巴黎后唯一惦念的事情,”当他喝光侍者端来的黑啤酒时说,“这儿你见不到一场板球赛。”
菲利普感到失望,劳森因急于要炫耀一下拉丁区的这位名人而变得不耐烦了。克朗肖当天晚上迟迟不见醉意,尽管堆在他旁边的小茶碟表明了他至少是诚心想把自己灌醉。克拉顿饶有兴味地观看这一场面,他认为克朗肖那点微不足道的板球知识,多少有点儿装腔作势。他喜欢谈一些讨人嫌的话题来逗弄人。克拉顿插进一个问题:“你近来见过马拉梅吗?”
克朗肖慢条斯理地望着他,似乎在思索他的盘问。他先拿一只小茶碟敲打大理石餐桌,然后回答道:
“把我那瓶威士忌拿来,”他大声喊道,再次转过脸对菲利普说,“我自己存了一瓶威士忌,买那么一点儿就得花五十生丁,我付不起。”
侍者把那瓶酒端来了。克朗肖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了一下,说道:
“侍者他们把我的酒喝了,谁偷喝了我的威士忌?”
“没有人喝过呀,克朗肖先生。”
“我昨晚特地做了一个记号,你看看这儿。”
“先生是做了记号,可是过后还继续喝,照这样子,先生做记号简直是白费时间。”
侍者是个快活的小伙子,同克朗肖混得很熟。克朗肖紧紧地盯着他。
“如果你像贵族和绅士那样用名誉向我担保,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喝过我的威士忌,那么我就接受你的解释。”
这句话经他直译为最生硬的法语,听起来非常滑稽。在柜台旁的女掌柜忍不住哈哈大笑。
“太滑稽了。”她喃喃道。
克朗肖听见了,羞涩地冲着她丢了一个媚眼,她是个粗壮、沉着的中年妇女,克朗肖一本正经地给了她一个飞吻。她耸了耸肩。
“太太,别害怕,”他吃力地说,“我已经老啦,对半老徐娘的眷顾和感激不感兴趣了。”
他自斟了一点儿威士忌,掺上些苏打水,慢慢喝起来。他用手背抹了抹嘴。
“他很会讲话。”
劳森和克拉顿明白,克朗肖的这句话是对马拉梅问题的回答。克朗肖常常在星期二晚上参加聚会,接待文人和画家。人们向他提出的任何话题,他都能对答如流。显然,克朗肖最近去过那里。
“他能说会道,可是废话连篇。他谈论艺术,好像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似的。”
“那是当然的,要不我们上这儿干吗?”菲利普问道。
“你为何上这儿来我不知道,这不干我的事。但艺术是件奢侈品,人们只看重自我保护和人类的繁衍。只有当他们的这些本能得到满足时,才会顾及作家、画家、诗人为他们提供的消遣。”
克朗肖稍停片刻,喝了一口酒。究竟他的贪杯是因为酒助长他谈话的兴致呢,还是他喜欢言谈,因为谈话使他口渴而借酒解渴呢。这个问题他已推敲了二十年。
接着他说:“昨天我写了一首诗。”
不待人请,他便开始朗诵起来了。他朗诵得很慢,一边伸出示指打着节拍。也许这是一首很好的诗,但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的嘴唇涂得鲜红。显然,她两腮那鲜艳的颜色并非出于她那粗俗的本色。她把睫毛和眉毛描黑,把上下眼睑涂上醒目的蓝色,而且一直涂到眼角处勾成三角形,显得古怪可笑;一头黑发从耳朵上方往后绾起,这种发式因克莱奥·德梅罗小姐的提倡而流行起来。菲利普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克朗肖朗诵完后,宽容地朝菲利普微笑。
“你没在听啊!”他说。
“哦,不,我听着呢!”
“我不责备你,因为你已经对我刚才说的话做了一个适当的说明。离开了爱情,有何艺术可言?刚才你出神地望着这位妩媚动人的年轻女人,却对我的佳作无动于衷,为此,我对你表示敬意和赞赏。”
她从他们坐的餐桌旁走过时,克朗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
“过来坐在我身边,宝贝,让我们演一出神圣爱情的喜剧吧!”
“让我安静些!”说着,她用力将他推开又继续闲荡了。
“艺术,”他挥了一下手,继续说道,“只不过是聪明人在酒足饭饱、玩够了女人之后,为了避免生活的单调而发明出来的玩意儿。”
克朗肖又斟满了一杯酒,继续高谈阔论了。他讲起话来,声音圆润,措辞谨慎。他把精辟的妙语和荒诞的昏话糅合在一起,令人听了惊叹不已。他一会儿严肃地取笑他的听众,一会儿又开玩笑似的给他们合理的忠告。他谈起了艺术、文学和人生。他时而虔诚恳切,时而淫词秽话,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声泪俱下。他已喝得酩酊大醉,接着,又朗诵起诗来了,朗诵他自己的和弥尔顿的,他自己的和雪莱的,以及他自己的和基特·马洛 的诗。
劳森困乏了,终于站起来要回家。
“我也要走了。”菲利普说。
他们之中最沉默的克拉顿,嘴上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容,继续留下来听克朗肖唠叨。劳森陪菲利普回旅馆,然后同他道了晚安。可是上床后菲利普睡意全无,面前的这些新的思想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他兴奋极了。他感到自己身上凝聚着无穷的力量,他从未这么自信过。
“我知道我将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自己能行。”
当另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时,他不由得浑身一阵激动。可是,即使对自己,他也不愿意把这个念头说出来:“的确!我相信我有天才。”
他其实非常醉了,然而,他最多才喝了一杯啤酒,这只能归咎于一种比酒精更危险的麻醉剂。 人生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