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黯然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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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与春界限十分模糊,大雪纷飞的日子,听闻西日昌返城,于是宫廷更加忙碌。我每日对着一池碧波水雾缭绕,却很清净。温泉御汤,除了帝皇,无人可享用,也无人轻易走近,正合我修炼匿气下的音武。
罗玄门人匿气下所修的气劲,都是一分一毫经岁月磨砺,点滴积攒而出。我这个异数,从初次出气劲就呼啸成风,而到现在,“永日无言”已然能任意激起道道水墙。我想若能将清华池的池水都溅飞了,我就可在匿气状态全倾气劲。
想象是美好的,实际还远不能及。水性至柔,比起昌华宫我的房墙,难对付多了。所以清华池的水墙一道道竖起,又一道道扑落,哗啦啦的,似掌声,更似嘲笑。我并不在乎水声,只聆听我的琴声。
水雾蒸腾之中,梅红点点时隐时现,信手成曲,古曲扶风见梅庄稳而出。
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都道杳杳神京盈盈仙子丰神异彩,谁知道嫦娥奔月不复返,谁知道年年花开年年花落,不见人面只见花。弹一曲流淌指间的乐音,送别那不知为谁红的早秀,好过将芳华葬送于日复一日的蹉跎。
曲终我轻吁一声,原来我还是有些感伤的,自嘲接踵而至,早知宫门一入深似海,色未衰而情先弛,还有什么可欷歔?我自弹我的琴,修我的武,那祸害去祸害别人了,应该为别人欷歔。
弹指之间,礼炮轰鸣,佳期倏至。众宫人都换了吉庆礼服,我依然一身灰裳,披着银白裘袍。婉娘看不过去,赠我一袭紫红背夹,道一句:“这衣袍当年先帝所赐,英武了些,从不敢上身,而今总算得遇了正主儿。”
我一怔,她已手脚麻利地替我脱了外袍套上背夹。细锦亮丽,边缀绒毛,在我身上展开,确实整个人一精神。婉娘捧着我的白裘,微笑道:“我就说嘛,大人气度不凡,什么色的衣裳上身都好看。”
我谢了她,她的两句话一般宫人只会说后一句,前一句是说不来的。
黄昏前,我赶到昌华宫,就位于苏世南身后,而后垂首。宫廷的那一套礼仪仪式烦琐,我跟着苏世南照做总不会错。
百官就位,鼓乐喧哗。我恍恍惚惚地听着,头也不抬。陈隽钟说了什么话,西日昌如何携新后入殿,后来又是什么礼仪,我都恍惚了,总之苏世南行什么礼我依葫芦画瓢。
合卺筵前旨意有,笙歌叠奏迎新偶。和着这一段,百官祝贺。又磨蹭了一会儿,入席了。坐我身旁的苏世南盯了我一眼,我知道要举樽了。慢慢地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酒樽,对向帝皇和帝后。西日昌正满面春风,他身旁的南越公主头戴凤冠,透过珠帘,也能窥见粉颊映花。
西日昌又说了句什么,跟着率先饮尽御酒,贺词雪片般纷至沓来,霎时间,宫廷暖雪漫天。
我跟随苏世南饮酒,醇酒佳酿,入口却觉不够辛辣。耳畔人声乐曲嘈杂,再次莫名想到一句:今朝重复理鸾弦,檀香口,细腰柳,艳比旧欢无可否?
酒味变苦。道是无情却有情,过去将近一年的时光里,我仿佛已经习惯西日昌伴随身旁,仿佛已经以为自己的夫君就是自己的。而西日昌对我的种种,似乎确实另眼待我,似乎一度用心专注,可到了此刻,他还是还原为帝皇,中意于他最喜爱的香娇玉嫩的花骨朵。
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随苏世南及众多臣子告辞离场。
满月润莹,群星失色,我抱着“永日无言”对坐清华池。幽暗的池水,朦胧的水汽,不时汩汩冒出的气泡,有点可笑。我没有弹琴,耳畔却回响着旁人的乐曲,激荡时此起彼伏穿云裂石,低婉时百转千回哀感顽艳。
有一个很坏很奸极有手腕的男人,曾经伤害我羞辱我,又宠溺我怜爱我。有一样我以为差不多是我的东西,现在是别人的了。
拥有时觉着是枷锁是桎梏,负累重重,失去时一身轻松,却生感慨。
“中正九天”被他湮灭于阆风湖,难道我要将“永日无言”投掷于清华池?算了吧,当时投奔他就是葬自己于黑暗,只要有朝一日他挥军西进,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忍受?
小八,要坚持住……柳妃的话很有见地,出她的眼观,入我的境地。
我默默枯坐了许久,宫廷渐渐人声消散。夜已深,想弹琴也不合时了。但是当我起身,赤脚踏上卵石地时,氤氲的清华池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模糊地出现了。
西日昌脱去了喜服,一身素白的里衣,披散长发,无声地向我走来,一个诡谲的音符顿时在我心头炸响。
“死心了吗?”他面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丹凤深邃到投眼即坠渊底。
跟着诡谲的音符,畅响的是跳动的旋律。什么在跳?什么在烧?我只觉着身体里激扬起难以遏止的汹涌情绪。
我真想杀了他!
一句死心了吗?一语双关。对他死心了吗?死心对他了吗?
这个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人正一步步逼近,我浑身汗毛都战栗,抱紧“永日无言”,不禁后退一步。
他丹凤流光,他发如瀑布,他松散的衣襟贴着修长的身躯,他整个人都迸发出强烈灼目的光彩。他咄咄逼人,他暧昧诱惑,他的薄唇一直浮着难以琢磨的微笑。
我又连退三步,脚后跟却告诫我到了池边,无可再退。
“死心了吗?”他再度问。
清华池水的迷雾再也遮掩不住我们的表情。他一直玩味着我似哭似笑的眼,一直紧盯不放。我身体里的旋律已然成曲,顿挫抑扬一字一板,又如泣如诉绕梁揪心。
他离得更近了,我左顾右盼,都是朦胧水汽,都是氤氲雾绕。必须要抉择,逃吧,心里的曲调狂乱呼应,只要逃过这一时就好。
就在我踮脚的时候,他止步。旖旎水色旁,他掩笑展袖,向我伸出一手。宽松的白衣,有力的手腕,指尖向我。顺着他的手往前看,身若瑶树临风媚,神似山峰捧日高,此刻静姿凝眉比适才逼人的气势更强三分。
君临天下,又天下风流唯此君。
我压制不住心的狂跳,这往前的一步,正是我的悬崖。我只紧紧抱着怀中“永日无言”,收目光停滞在他的指间。
情形的发展总令我猝不及防,就像小时候父亲说过的一个故事。一个猎人山中打猎,撞上了猛虎。猎人使尽浑身解数,终于爬上一个陡坡甩开了猛虎,当猎人以为他安全无虞的时候,猛虎却飞身跳上陡坡……
而我这个猎人还没攀上高坡,猛兽已经扑来。
我眼前的帝皇成为残影,强大的气势瞬间侵袭我,我身往后一荡,一只手就牢牢圈住了我的腰。他的长发千丝万缕,飘落到我身上,仿佛也能将我缠困。
西日昌扶正了我,跟着他一矮身,一手绕过我膝弯,将我抱于他臂上。心底的音曲开始舒展,如一江东水,只往前,不停留,一日千里。汇聚百川音曲逐渐豪迈,滚滚东去,流过千山淌过万弯,往前,奔流。
我坐于他臂上,抱琴俯视他。他带我出了清华池,套上鞋,径自向我的屋舍走去。凛凛的冬夜寒风,也没他速度快。圆月隐于宫殿翘檐,水汽融入夜色。我抬眼,远远看见我的屋子竟灯火通明。
分明是很远的距离,他几步就到了。他一脚踢开虚掩的木门,对我道:“低头!”
我一俯身,堪堪过门梁。他又一脚钩关了门,屋舍内炭火正旺,一双红烛案前红晕,卧床焕然一新,红艳艳的,被面竟是宫廷里也难见的双龙戏珠。
他将我床上一放,夺了“永日无言”搁在一旁,而后他动作慢了起来。他直身转到桌旁,斟酒声轻悠悠,言辞慢吞吞:“明儿不上朝……”
我的心再次狂乱,没什么比悬崖上的挣扎更漫长更短暂。心死死心,悬崖上开满致命的情花,悬崖下更是一片烂漫花海,红彤彤艳灿灿霞光万丈。以血滋养,比血浓烈,开出惊天之色。
他只斟了一盅酒,悠哉哉回到我身旁,将酒盅塞到我手心,他却凑到我耳畔。
我捏着酒盅并未听到他说话,只觉耳际一暖,一道热力迅速侵染双颊,手一颤,险些持不住酒盅。
西日昌咬开我的面纱,一语不发地凝望我。
跳还是不跳,饮还是不饮?
替我作答的依然是他,他握住我捏盅的手,端起,贴上他的薄唇。那双勾魂眼灿若霞光,薄唇轻启咬住盅边,一饮而尽,跟着薄唇凑来,覆上我的唇,一小口一小口渡出。
我的手在颤,他便扣住。我的身在颤,他就贴紧。唇齿之间传递的微凉,流动的醇酒芳香,没有纠缠却更胜纠缠。
一吻悠长,酒入心扉,不醉亦晕。他离了我的唇,按倒我的身,我睁开眸,只见自薄如线的唇中吐出艳红色舌尖,滑溜溜湿漉漉点在我眼睫,而后顺着面颊一路亲吻下去。所过之处,火烧火燎,燎原之火。一分柔情二分挣扎三分迷失四分痛苦,不愿爱人的我,以为被遗弃的我,沉沦于如火如荼的热吻。痛苦的是无法把握自己,挣扎的是理智的防线,迷失的是欲望的沦陷,柔情的却是今夜他为我而来。
衣裳轻轻滑落,修长的指头探入春色,所经之处,阵阵战栗。猛然,衣裳全开,裸露的肌肤微凉,一串串吻若狂风暴雨。仿佛雨打芭蕉,珠落玉盘,银河倾覆。仿佛置身云端徜徉,团团层层的云扑打全身,虹影飘过,云开见日。他忽然支身抬首,我们四目相交,一双璀璨,一双迷蒙。
短暂无言,似诉尽千言万语。静美的一刻不容我思想,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顷刻间吞噬了我。男人的欲望喷薄而出,悬河注火,煽风引水。风驱雷轰星驰电发,金樽倒,拼了尽烛。漫天霞落剥肤捶髓,琼苞碎,不知从此。
仿佛脑壳被敲开,魂灵被贯穿,被强烈地索求,被凶猛地攻击。我再睁不开双目,再不见天日又或黑夜,更抛了思维。不用我抉择,我早身在深渊。绚烂而决绝,至魅而强横,铺天盖地席卷天地的未知名野花,怒放。不愿再想,无力再抗拒,欲壑满谷,遮天映地。
天上飘落花雨,地上回响倾城之音。痛并糜烂,情意如剑,一场醉生梦死断肠曲。我仿佛真做了一个梦,漫天红光中,一轮艳阳骤然而降,疾速射入我腹中,灼目的白光从我身体里穿刺而出,辐射天地。红花残,音曲消,四周恢复如初。
逼仄的床帷里,西日昌搂着我,眸光依然似虎。我喘着粗气,身躯不自觉地战栗,一动弹才发觉我们依然连着。我暗道一声苦,少时不知情滋味,只会声声听,无端绪,而今被他层层剥开片片细剖,别说我自己无法挣脱,怕是他根本不肯罢休。果然他抚了抚我的脸颊,拂晓破窗,着意过春。
日透房舍春撼扉,等我醒来已是入夜,他贴着我的腰际仿佛等待了多年。我没有半分气力说话,但是肚子说话了。他笑道:“我饱了,你饿了?”
我无奈地合目,他再不饱我也喂不了了。
用了些粥后,他卷我于裘袍,横抱起我道:“带你去个地儿。”
路上我才稍有气力说话:“什么地儿?”
他将风帽遮掩住我的脸,神秘地道:“说起这地儿,还真得说拜你所赐。”
过了侍卫守值的关卡,我感知他带我去的方向是昌华宫。忽然想问他把南越公主搁在一旁,如何对付今晨后宫的觐见新后,又觉不该我问。这祸害肚子里的曲曲弯弯多的是,应该早设计过了。
乘着夜色,他带我回到昌华宫我原本的住舍。房内并无变化,家什、物件都在原位。他揭开覆我面上的风帽,带我走到里墙悬挂的壁画前。移开山水壁画,却是一扇秘门。
“这是?”
他打开秘门,低笑道:“修舍的时候,我命陈风打个地道,不想打出一个秘密。”
我叹一声问:“是大杲前朝的秘道?”以前我腹讽后宫的妃嫔恨不能打一条通往昌华宫的地道,没想到我住的地下真有地道,而且打地道的还是西日昌自己。难怪他修我房舍修得那么慢,到后头干脆把我赶去了清华池。
他应了声,猫身带我钻了进去。嚓一声,打亮门后置放的火折。我探身望去,新修的台阶下方,赫然一条古饰秘道。宫廷多藏机关秘道,何况大杲的盛京宫廷建造在前朝的旧址上。 妃子血(全二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