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一 白店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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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不见苏堂竹,而西日昌没再带我早朝,上午便又空闲下来。连着几日,我静心感受匿气下的粗鄙琵琶曲乐,孙文姝和附近的影卫渐渐习以为常,前者不再塞耳色变,而后者不跑了。难听和难受只要不超过底线,人都能忍受,时间久了,或许就不再会反感,再久些,兴许听不着还会想,至于能否欣赏,我无所谓。
粗俗的一个例子,还是在西秦李雍府那会儿,听下人们闲话听来的。邻街的王大媳妇以前嫌男人睡觉爱打呼噜,呼噜声此起彼伏,吵得她总难入睡。等她男人死后,她再听不到呼噜声,却是日思夜想辗转难眠。
优雅有优雅的风度,粗鄙有粗鄙的特色。欣赏的眼光欣赏的人不同罢了。宿学旧儒或许能逛逛菜市场,但要他高弹野史韵事,不如砍了他的头。一丁不识的人对他之乎者也,比叶少游的无名笛曲更管用,而要唤醒此人也极简单,地上有钱是一种,某妇风骚是另一种。
高山流水管鲍分金,狐朋狗友狼狈为奸,物以类分人以群居。对牛弹琴夏虫语冰完全没必要,知者为知,不知强求难人难己。
我弹着弹着,忽然觉到原来我的乐音与西日昌异常贴近。妙曲俗乐,杀音怨调几乎什么都能弹,如果乐音也具备人性,那我的琵琶曲一样戴着无数张面具。与西日昌一样,那些丑陋的负面的,我们都很欣赏。
我的心弦一乱,指下的琴弦一振,无风的房间起了风,案台上的书卷翻页,孙文姝的衣裳发丝风中凌乱。这就是匿气状态释放的气劲?它来得意外,去得洒脱,犹如秋风徘徊一圈房舍,席卷之后,却不带走半件物什。不,它还是做了坏事,它走了后,我的面纱悄然而落。孙文姝眼眸一圆,跟着一黯,而后垂首。
我重又戴上面纱,初次以自己真正的声音道:“你知道什么是帝皇的妃嫔吗?”
孙文姝身子一颤,低声道:“不知。”
“我知你饱读诗书,想必也看过不少关于宫闱帝后的史记。”我自己的声音并不比伪装的男声温暖,“历来宫廷的变数都莫测难料,九五之尊的宝座是生死之争,妃嫔之争其实也是生死之争。以为自己美貌能令君王神魂颠倒地老天荒的,都是无知之辈。多少宠妃最后落个凄惨下场,就是这道理。翻翻史书,倒有不少不受宠的妃嫔最后却幸运地成了皇后、太后,但照我说,能不做皇帝的女人就不要做。”
孙文姝深深地躬身答谢:“多谢大人提点。”
我暗自叹息,我是在点醒她呢,还是在对自己说。抛开侍卫的身份不谈,现在的我确实是被西日昌独宠的女子。只是这份宠幸背后,隐藏着无数未知难测的凶险,夹杂着盘根错节寻不到蛛丝马迹的情愫,觅到的只有欲望,无底洞似的欲望。
仿佛应了我对孙文姝的话,当日下午,西日昌带我出了宫,而我也见着了苏堂竹,不过第一眼没认出来。
一个黄面微须的中年陌生男子对我笑,我一怔,在宫内能当着西日昌面对我笑的男人还真没见过。
“这是苏堂竹,认不出吧?”西日昌取来两张薄薄的肤色面具,递给我一张。
“不是研制药石吗?”我接过,狐疑地望着二人。
苏堂竹嘴快,“这个是顺带制的……”
西日昌截断道:“这类面具虽然好,但不能多戴,戴长了,脸上会起疙瘩。”
我没问下去,估摸西日昌又使苏堂竹弄什么鸟霞丸、蛤蟆臭虫丹去了。
一番改头换面后,三人二白一黄,二主一仆。白面粉气朝天的公子哥,以及同样白面,一副生人莫近模样的公子爷。我对着铜镜摇头,“太女气了!”
苏堂竹小声道:“你们两个拿错了!”
粉面哥儿露齿一笑,“没错。”
再无言语,我们仨悄悄出了皇宫,一路暗藏的影卫、关卡的侍卫看清我们身上的腰牌后,并无阻拦。
繁华的盛京大街上,西日昌道:“小竹,你还叫这个名。”
我心一惊,但见苏堂竹微微一颤。
“我叫常大,你叫常二。”
苏堂竹立即回身道:“师兄你挑的面具年小,她的年长啊!”
粉面哥儿秀眉一拧,声色骤厉,“有问题吗?”
苏堂竹苦着脸道:“没有。”
粉面哥儿立时舒眉远目,换了副沉定阴柔,真不知是他戴面具,还是面具戴他。
盛京也好,京都也罢,我都从未仔细看过。一样稠广人众的一国都城,一般车水马龙的大街宽道,白叟黄童语笑喧哗。从人们身上我看到了初夏,盛京的初夏,北国都城的初夏,是热情的,暖和却不烤人。少有笙歌鼓乐,不见乞儿地痞,路人多意气风发,偶尔几个武夫挎刀沽酒,嗓门极大,店家却一脸笑容。
西日昌先带我们去了家古玩铺。典雅古朴的门面上只挂着一个回字幡,那幡黄底黑字,有些年份。我们三人入内后,铺子掌柜迎面而来,“三位里间请。”
我看店里虽无其他客人,但琳琅满目的物件都摆在眼前,莫非掌柜的巨眼,见我们衣质上乘、身具豪客之气才一入就请?答案很快揭晓,里间小厅陈设简洁,却没有一件古董,一把椅子一位老人站着。掌柜躬身而退,带了门。
西日昌上坐,那人跪下叩拜,“臣白公垂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
白公垂站起,垂首道:“陛下托付的事,臣已办妥。一半粮食已到浔阳,还有一半都在路上。”
“费心了,人手方面准备得如何?”
白公垂从怀中取出一本薄书,恭敬地递上,“这是此事的出入账本,后附有委派的各方名单。”
西日昌接过,直接翻到最后几页,我在旁斜了一眼,那上面都是三人一事。西日昌大致看过后,交还于他。
“朕还不放心你吗?再说这些年里若没有你们白家,朕哪来那么多钱财?”
听西日昌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一人,白妃。西日昌所出不多,但白妃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臣不敢居功,只想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陛下开疆扩土,伐秦屠越一统天下。为此,臣就算背负再多骂名,遭人唾弃都在所不辞。”白公垂显然有些激动,他平息了一会儿,道,“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说。”
白公垂又跪了下来,“臣请陛下日后定立太子,不要立臣孙女所出的二子。”
西日昌平静地问:“为何?”
“臣与白氏所有族人皆为商贾,能得陛下青眼抬爱,已足够光耀门楣福荫子孙。但臣也深知,国有国威家有家体,臣乃一奸商甚至一恶商,生前死后为人不耻。若陛下立守真之子为太子,臣惶恐将有损陛下声誉,何况白氏日后还要继续为陛下出力,上了明面对陛下来说弊大于利。”
西日昌陷入了思索,而我听得既惊又敬。自古商人重利,巴高望上。白公垂的孙女白守真贵为皇妃又二子傍身,加上白氏一族乃西日昌的亲信,按常理白氏日后极有可能更上一层,出一位皇太子。一旦太子之位确立,离继承大统就一步之遥,那向来人人争的宝座白公垂和白氏一族就不垂涎吗?
西日昌起身亲自扶起白公垂,道:“此事朕自有主张,以后别动不动就跪,白公年岁渐长,保重着身子才要紧。”
“陛下……”
“朕记在心里了。”西日昌笑道,“白公莫理会闲人杂语,还有两盘菜等着我们一起吃呢!”
白公垂老眼噙泪。君臣之间又道了些话,西日昌才带我们出了店铺。
我又看了眼那幡,身旁人问:“你知道那幡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那是个钱眼啊!回字里面那口就是钱孔,外面那个是圈。”
苏堂竹去叫了辆马车,西日昌在我身旁道:“钻进钱眼里的人很少能出来,出来的只为不想卡死在方孔兄嘴里。”
“你是说……”
西日昌面具上粉眼桃花开一双,“就你值钱,一枚银元都买不来!”
我一堵,被他断了思绪。
上了马车,苏堂竹在车里道:“我看白公垂气色不错,且有的活了。”
西日昌道:“何止气色不错,脑筋也好得很。”
苏堂竹笑道:“看你们说话真累。”
我皱起眉头,看了一出戏当时有些触动,现在却发现纯属虚构。比不得朝殿上敢直言不讳的臣子们,白公垂的自评没错,一个奸商。
“下面是不累的。”西日昌懒洋洋伸出一手搭在我肩上,我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这人随便戴什么面具,都少不了这副德行。
“这面具小竹做得不坏,常二瞟我一眼我都觉得一阵寒气逼来……”西日昌感叹道,“天生杀手!”
苏堂竹接口道:“我的这张才好,一看就是个普通人。你们这两张太惹眼了。”
“你说呢?”西日昌挑眉望我。
我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太过寻常反而不寻常,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特征,特征鲜明点只要稍加收敛,才更接近于常人。但我却不想多说,所以我道:“我不喜欢面具。”
车厢里顿时沉默下来。
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过盛京主街,离开闹市,一路往北,一直到盛京北门城楼下。下车后,已有人接应。陈风现身北门前茶馆口,迎我们三人入内。
“生意还在接洽。”陈风道。
西日昌微一点头,跟着陈风继续往内走。小二上前招呼,陈风道:“已定了楼上雅座。”
“四位楼上请!”小二转奔新进的客人。
这是一家宽敞的大众茶楼,楼下的客人三教九流,多是自北门入城行脚的商人。看这些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我很惊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茶馆居然卖酒,而茶客之中还有人敞着膀子身穿兽衣。粗茶劣酒,马刀毛夹,融会出一幕大杲独特的人文风景。
就我对大杲的了解,大北方才是它真正的本营。大杲民风的彪悍来自苦寒的戈壁,广袤的草原。游牧民族比之草耕民族,犹如狼与狗,而狼吃肉狗啃屎。生存条件的恶劣造就了人性的顽强,激发了人的血性,如狼一样,虽然贪婪,但是凶猛进取威武不屈,宁可战死不愿病终。
当年十三国混战杀伐,轻视大杲出自贫瘠的对手逐一倒下,嘲讽大杲北夷的中原人氏成了大杲的子民,由逐渐认同到最终被同化。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乃不二生存法则。只有够强够狠,才能衣食无缺,才能奴役他人。现今的大杲南部,浔阳到盛京,横贯唐洲到东海之滨,一大块中原之地带给大杲的变化是文化的洗涤,礼义廉耻的教化。但这无法改变大杲的本质,只令一头凶恶的狼披上了羊的外衣,使狼更加狡诈。从大杲现任的国君昌帝身上,我看得很清楚。
西日昌虽然字丑,但他那些污蔑圣人、挑衅自古以来人们尊崇的道德标准的言辞,说明他在中原文化上下过功夫,并且找到了信奉的准则。想到他可以无比温柔地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人,而杀完人后,还轻描淡写地评价我杀人太血腥,一阵寒意就侵入我心扉。
茶馆里忽然安静下来。我所过之处,仿佛严冬。西日昌清咳一声,略带抱怨道:“我说常二啊,你能不能不冰人?”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应该很难看,但茶馆之中再无人看我,闲谈又继续。我耳朵里飘进了几句话,“爷敢打赌,那面冷的家伙是个杀手!”“谁跟你赌?有眼的人一看都知道,那人了不得!”“就不知功夫究竟如何……”“别整天想着打架斗殴,要杀得痛快,就去参军!”
我随陈风走上楼梯,听刚才那桌人又谈及了唐洲战役,“要说打仗,唐洲之战真叫厉害!俗话说什么人玩什么鸟,有哪家的媳妇一个人就能收拾掉几千人?”
我顿了顿,身后西日昌手指戳戳我后腰,“走啊!”
我继续上楼。
“……唉,可惜死了,红颜薄命。只叫人想象当时唐洲城下,琵琶一曲的风姿。”“死也他娘的值了,几千军士,一堆高手,外加三城给娘娘送葬。爷要从军,就报西秦那一边,不把那姓翟的还有那狗头国师打得屁滚尿流,爷就跟你姓!”“吹吧!就你?还是先练好本事再吹!”“没记性的东西,上月是哪个帮你丫找回场子……”
我们上了楼,进了雅座。楼上雅座也就干净些,桌椅好些,茶水贵些。早有侍人等候,上了热茶后,就被陈风打发出去了,但陈风跟着也走了。
西日昌并没有饮茶,只干坐着。我猜他并不是来此饮茶,而是在等。粉面哥儿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就似一朵桃花幽静地绽放,看到就看到了,不看就什么都没有。
苏堂竹与我分坐他两侧,苏堂竹一直在把玩茶水,也不见急躁,一只只茶盅端来递去,细究每盅的茶色水温。年轻的太医本色流露,只是不知他研究了个什么出来。
过了很久,西日昌才道:“楼下那些话你听了吗?”
我点头,从上楼前我就一直在留心,而我们上楼后,楼下的话题更多更广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西日昌凝视我道:“这样很好。”
“你经常上这儿来听?”
“出宫有空就来。这地儿虽然不好,但每次看到这些人,总觉得很踏实。”
我审视着西日昌,再也觉不到丝毫面具带来的粉气,有的只是从容淡定。
入夜前,陈风再次出现,意味“生意”已经接头。我们四人坐上马车,到了一个新地方,盛京闹市中的一座红火酒楼。
酒楼名为驰骛楼,我们到时,一楼已座无虚席,多是方面大耳之辈,夹杂几张精瘦凶悍。我们四人上二楼的一路,偶尔有眼光扫来,打个转就过去了。
酒保引我们进入二楼的秋矛阁,一入座,我便知西日昌来此的目的,隔壁夏镞阁有高官言谈朝殿上听不着的私话。他们的说话声固然传不出房,但以我的修为只要想听便能听到,何况西日昌,甚至苏堂竹和陈风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日子别人越过越好,怎么我就越混越惨?”
“别抱怨了,有事分派给你就是陛下恩宠。”
“唉……邱大人何时到?怎么还不来?”
“已经约了,定来的。”
“唉……真好架子。”
我暗思,前面见过一个白妃的后台,这会儿他们口中姓邱的就该是邱妃的娘家人了。不过邱妃只有一个女儿,太子之争跟她不搭界。往下听去,二人又谈及了年成、官员调动的事。过了好长时间,邱大人才姗姗来迟,而这时候,我们的酒菜都上得差不多了。
“孟大人,王大人,叫你们久等了。”邱大人说话声很柔。
二人起身,客套了番,三人才坐下言谈。
陈风为我们布菜斟酒,驰骛楼的酒菜虽然好吃,但我没吃出个味,而隔壁的谈话就跟驰骛楼的酒菜一样。听了老半晌,无非是姓王的抱怨自己活不好做,姓孟的猜度早朝上臣子提出立太子的后文,姓邱的最老奸巨猾,什么都好又什么都没说。
“这叫骑墙派。”西日昌凑近我耳,轻声道。
我恍然发觉,这人吃饱喝足了。所谓温饱思淫欲,形容他是从来不错。
“这菜你不喜欢吗?来,尝尝这个。”他夹了块碧绿葱翠的芦笋,送我嘴边。我咬下了,心底补充道,自己饱了不算,还不用饿兵。
只听隔壁姓王的又叹:“白家已经够臭名昭著了,我只怕日后还不如白家。”
姓孟的道:“成王败寇,王大人处事不能瞻前顾后。”
姓邱的道:“是啊是啊,只要做好陛下交代的事,什么都好。”
究竟是什么事叫姓王的为难呢?我正琢磨着,粉面哥儿却趁机将我的茶盅换了酒杯。我斜他一眼,他对我微微一笑。我一气饮尽,他使眼命陈风再为我满上。
三杯下去,忠诚自己职业的太医小声道:“师兄……”
西日昌淡淡道:“小竹,我知你打心眼里待她好。可你也该清楚,她是个什么人!”
苏堂竹黯然垂首。我心一动,莫非西日昌已然知道苏堂竹私下唤我小猪?
“她是位修武者,且修为犹在你之上,即便内伤未愈,但区区几壶酒又算得了什么?”西日昌微笑道,“我一直没告诉你,那一回她一个人喝掉了十四坛酒,喝到第九坛都很清醒。”
陈风飞快地投我一眼,酒杯再次满了。
我出驰骛楼的时候,西日昌问我:“这酒什么味?”
我觉得他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很淡。”和宫廷的美酒相比,绵有余而醇不足。 妃子血(全二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