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玄德南漳逢隐沦 单福新野遇英主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李国文陪读《三国演义》(共3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三十五回
玄德南漳逢隐沦
单福新野遇英主
刘备从没落户起家,拉扯着两位弟兄,从站在人家身后的马弁开始,一直奋斗到与曹操、孙权比肩,成为魏、蜀、吴三国的国家首领之一,从这个角度看,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那些比他有实力、有资格、有名望、有声势的诸侯,一个个被淘汰出局,扫进历史垃圾堆,而他却奇迹般地笑到了最后。虽然跌跌爬爬,连滚带爬,眼泪鼻涕,形象不雅,但此公地盘却由小而大,人马能由少而多,逐渐成为三足之一足,举足轻重。追溯起来,为什么一直依附于人、听命于人、看人脸色的刘备,东投西靠,无路可走之时,突然觉悟,要做自己的主人,而不再做别人的听差,要走自己的道路,而不再仰鼻息于他人?这还真是亏了檀溪这一跳,跳出了不同于前的新刘备。
《周易·系辞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个变通之变,从刘备匹马单骑逃出襄阳后,肯定是悟到了,否则他不会如此求贤若渴地希望得人得智,立国立身。他在刘表席间对于髀肉复生的感慨,所谓功业不建,时光不待,实际上体现了他的紧迫感。从中平初年黄巾起事从戎开始,至此,二十年过去,仍应对于诸侯之间,依附谁才能讨得一口饭吃。所以,他失口说出:“备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此刻,他明白,哪怕是一块立锥之地,也强似寄人篱下,这充分表明了他在势穷力蹙后的觉悟。地,是中国人的根本,也是中国人的生命,中国人要想做事业,无立锥之地,永远像孤魂一样游荡。的卢从水中跃起,对岸已在脚下,他如梦初醒,这才认识到这个世界上,看似做得成的事,未必做得成,而看似做不成的事,却未必做不成,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的湍急溪流,居然一跃而济。
思想境界上的突然飞跃,使刘备有一点不想再做三等公民的非分之想,也许就是在跳过檀溪此刻形成了。因此,跃马过檀溪,对他灵魂的触动,达到豁然开朗的程度,其意义远超过生命之获救。刘备至少给自己明确了两点:一、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可以的;二、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是正常的。按常理,以他区区之众,存立国之想,连一个小小蔡瑁都敢要了他的命的织席贩屦之辈,岂非痴心妄想?然而檀溪已在身后,那么在他眼前展现的生路,不正说明一切并非不可为,而是他想不想为、敢不敢为?
却说蔡瑁方欲回城,赵云引军赶出城来。原来赵云正饮酒间,忽见人马动,急入内观之,席上不见了玄德。云大惊,出投馆舍,听得人说蔡瑁引军望西赶去了。云火急绰枪上马,引着原带来三百军,奔出西门,正遇见蔡瑁,急问曰:“吾主何在?”瑁曰:“使君逃席而去,不知何往。”赵云是谨细之人,不肯造次,即策马前行,遥望大溪。别无去路,乃复回马,喝问蔡瑁曰:“汝请吾主赴宴,何故引着军马追来?”瑁曰:“九郡四十二州县官僚俱在此,吾为上将,岂可不防护?”云曰:“汝逼吾主何处去了?”瑁曰:“闻使君匹马出西门,到此却又不见。”云惊疑不定,直来溪边看时,只见隔岸一带水迹。云暗忖曰:“难道连马跳过了溪去?”令三百军四散观望,并不见踪迹。云再回马时,蔡瑁已入城去了。云乃拿守门军士追问,皆说刘使君飞马出西门而去。云再欲入城,又恐有埋伏,遂急引军归新野。
却说玄德跃马过溪,似醉如迷。想此阔涧一跃而过,岂非天意!迤逦望南漳策马而行。日将沉西,正行之间,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来,玄德叹曰:“吾不如也!”遂立马观之。牧童亦停牛罢笛,熟视玄德,曰:“将军莫非破黄巾刘玄德否?”玄德惊问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师父,有客到日,多曾说有一刘玄德,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乃当世之英雄。今观将军如此模样,想必是也。”玄德曰:“汝师何人也?”牧童曰:“吾师复姓司马,名徽,字德操,颍川人也。道号水镜先生。”玄德曰:“汝师与谁为友?”小童曰:“与襄阳庞德公、庞统为友。”玄德曰:“庞德公乃庞统何人?”童子曰:“叔侄也。庞德公字山民,长俺师父十岁;庞统字士元,小俺师父五岁。一日,我师父在树上采桑,适庞统来相访,坐于树下,共相议论,终日不倦。吾师甚爱庞统,呼之为弟。”玄德曰:“汝师今居何处?”牧童遥指曰:“前面林中,便是庄院。”玄德曰:“吾正是刘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见你师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馀,到庄前下马。
入至中门,忽闻琴声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报,侧耳听之。琴声忽住而不弹,一人笑而出曰:“琴韵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调,必有英雄窃听。”童子指谓玄德曰:“此即吾师水镜先生也。”玄德视其人松形鹤背,器宇不凡,慌忙进前施礼,衣襟尚湿。水镜曰:“公今日幸免大难!”玄德惊讶不已。小童曰:“此刘玄德也。”水镜请入草堂,分宾主坐定。玄德见架上满堆书卷,窗外盛栽松竹,横琴于石床之上,清气飘然。水镜问曰:“明公何来?”玄德曰:“偶尔路由此过,因小童相指,得拜尊颜,不胜万幸。”水镜笑曰:“公不必隐讳。公今必逃难至此。”玄德遂以襄阳一事告之。水镜曰:“吾观公气色,已知之矣。”因问玄德曰:“吾久闻明公大名,何故至今犹落魄不偶耶?”玄德曰:“命途多蹇,所以至此。”水镜曰:“不然,盖因将军左右不得其人耳。”玄德曰:“备虽不才,文有孙乾、糜竺、简雍之辈,武有关、张、赵云之流,竭忠辅相,颇赖其力。”水镜曰:“关、张、赵云乃万人敌,惜无善用之之人。若孙乾、糜竺辈,乃白面书生,非经纶济世之才也。”玄德曰:“备亦尝侧身以求山谷之遗贤,奈未遇其人何!”水镜曰:“岂不闻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谓无人?”玄德曰:“备愚昧不识,愿赐指教。”水镜曰:“公闻荆襄诸郡小儿谣言乎?冀谣曰:‘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到头天命有所归,泥中蟠龙向天飞。’此谣始于建安初。建安八年,刘景升丧却前妻,便生家乱,此所谓‘始欲衰’也。‘无孑遗’者,不久则景升将逝,文武零落无孑遗矣。‘天命有归’,‘龙向天飞’,盖应在将军也。”玄德闻言,惊谢曰:“备安敢当此?”水镜曰:“今天下之奇才尽在于此,公当往求之。”玄德急问曰:“奇才安在?果系何人?”水镜曰:“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玄德曰:“伏龙、凤雏何人也?”水镜抚掌大笑曰:“好!好!”玄德再问时,水镜曰:“天色已晚,将军可于此暂宿一宵,明日当言之。”即命小童具饮馔相待,马牵入后院喂养。玄德饮膳毕,即宿于草堂之侧。
玄德因思水镜之言,寝不成寐。约至更深,忽听一人叩门而入。水镜曰:“元直何来?”玄德起床密听之,闻其人答曰:“久闻刘景升善善恶恶,特往谒之。及至相见,徒有虚名。盖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者也。故遗书别之,而来至此。”水镜曰:“公怀王佐之才,宜择人而事,奈何轻身往见景升乎?且英雄豪杰,只在眼前,公自不识耳。”其人曰:“先生之言是也。”玄德闻之大喜,暗忖此人必是伏龙、凤雏,即欲出见,又恐造次。候至天晓,玄德求见水镜,问曰:“昨夜来者是谁?”水镜曰:“此吾友也。”玄德求与相见,水镜曰:“此人欲往投明主,已到他处去了。”玄德请问其姓名,水镜笑曰:“好!好!”玄德再问:“伏龙、凤雏,果系何人?”水镜亦只笑曰:“好!好!”玄德拜请水镜出山相助,同扶汉室。水镜曰:“山野闲散之人,不堪世用。自有胜吾十倍者来助公,公宜访之。”
正谈论间,忽闻庄外人喊马嘶,小童来报:“有一将军,引数百人来到庄也。”玄德大惊,急出视之,乃赵云也。玄德大喜。云下马入见曰:“某夜来回县,寻不见主公,连夜跟问到此。主公可作速回县,只恐有人来县中厮杀。”玄德辞了水镜,与赵云上马,投新野来。行不数里,一彪人马来到,视之,云长与翼德也。相见大喜。玄德诉说跃马檀溪之事,共相嗟呀。到县中,与孙乾等商议。乾曰:“可先致书于景升,诉告此事。”玄德从其言,即令孙乾赍书至荆州。刘表唤入问曰:“吾请玄德襄阳赴会,缘何逃席而去?”孙乾呈上书札,具言蔡瑁设谋相害,赖跃马檀溪得脱。表大怒,急唤蔡瑁责骂曰:“汝焉敢害吾弟!”命推出斩之。蔡夫人出,哭求免死,表怒犹未息。孙乾告曰:“若杀蔡瑁,恐皇叔不能安居于此矣。”表乃责而释之,使长子刘琦同孙乾至玄德处请罪。
琦奉命赴新野,玄德接着,设宴相待。酒酣,琦忽然堕泪。玄德问其故,琦曰:“继母蔡氏,常怀谋害之心,侄无计免祸,幸叔父指教。”玄德劝以“小心尽孝,自然无祸”。次日,琦泣别。玄德乘马送琦出郭,因指马谓琦曰:“若非此马,吾已为泉下之人矣。”琦曰:“非马之力,乃叔父之洪福也。”说罢相别,刘琦泣涕而去。玄德回马入城,忽见市上一人,葛巾布袍,皂绦乌履,长歌而来。歌曰:
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山谷有贤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贤兮却不知吾。
玄德闻歌,暗思:“此人莫非水镜所言伏龙、凤雏乎?”遂下马相见,邀入县衙。问其姓名,答曰:“某乃颍上人也,姓单名福。久闻使君纳士招贤,欲来投托,未敢辄造,故行歌于市,以动尊听耳。”玄德大惊,待为上宾。单福曰:“适使君所乘之马,再乞一观。”玄德命去鞍牵于堂下。单福曰:“此非的卢马乎?虽是千里马,却只妨主,不可乘也。”玄德曰:“已应之矣。”遂具言跃檀溪之事。福曰:“此乃救主,非妨主也。终必妨一主。某有一法可禳。”玄德曰:“愿问禳法。”福曰:“公意中有仇怨之人,可将此马赐之;待妨过了此人,然后乘之,自然无事。”玄德闻言变色曰:“公初至此,不教吾以正道,便教作利己妨人之事,备不敢闻教!”福笑谢曰:“向闻使君仁德,未敢便信,故以此言相试耳。”玄德亦改容起谢曰:“备安能有仁德及人,唯先生教之。”福曰:“吾自颍上来此,闻新野之人歌曰:‘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可见使君之仁德及人也。”玄德乃拜单福为军师,调练本部人马。
却说曹操自冀州回许都,常有取荆州之意,特差曹仁、李典并降将吕旷、吕翔等领兵三万屯樊城,虎视襄阳,就探看虚实。时吕旷、吕翔禀曹仁曰:“今刘备屯兵新野,招军买马,积草储粮,其志不小,不可不早图之。吾二人自降丞相之后,未有寸功,愿请精兵五千,取刘备之头以献丞相。”曹仁大喜,与二吕兵五千,前往新野厮杀。探马飞报玄德。玄德请单福商议,福曰:“既有敌兵,不可令其入境。可使关公引一军从左而出,以敌来军中路;张飞引一军从右而出,以敌来军后路;公自引赵云出兵前路相迎:敌可破矣。”玄德从其言,即差关、张二人去讫;然后与单福、赵云等,共引二千人马,出关相迎。行不数里,只见山后尘头大起,吕旷、吕翔引军来到。两边各射住阵角。玄德出马于旗下,大呼曰:“来者何人,敢犯吾境?”吕旷出马曰:“吾乃大将吕旷也。奉丞相命,特来擒汝!”玄德大怒,使赵云出马。二将相交,战不数合,赵云一枪刺吕旷于马下。玄德麾军掩杀,吕翔抵敌不住,引军便走。正行间,路旁一军突出,为首大将,乃关云长也。冲杀一阵,吕翔折兵大半,夺路走脱。行不到十里,又一军拦住去路,为首大将挺矛大叫:“张翼德在此!”直取吕翔,措手不及,被张飞一矛刺中,翻身落马而死。馀众四散奔走,玄德合军追赶,大半多被擒获。玄德班师回县,重待单福,犒赏三军。
却说败军回见曹仁,报说二吕被杀,军士多被活捉。曹仁大惊,与李典商议,典曰:“二将欺敌而亡,今只宜按兵不动,申报丞相,起大兵来征剿,乃为上策。”仁曰:“不然。今二将阵亡,又折许多军马,此仇不可不急报。量新野弹丸之地,何劳丞相大军?”典曰:“刘备人杰也,不可轻视。”仁曰:“公何怯也!”典曰:“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某非怯战,但恐不能必胜耳。”仁怒曰:“公怀二心耶?吾必欲生擒刘备!”典曰:“将军若去,某守樊城。”仁曰:“汝不同去,真怀二心矣。”典不得已,只得与曹仁点起二万五千军马,渡河投新野而来。正是:
偏裨既有舆尸辱,主将重兴雪耻兵。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据《世说新语》,其中引《司马徽别传》:“徽字德操,颍川阳翟人。有人伦鉴识。居荆州,知刘表性暗,必害善人,乃括囊不谈议。”“括囊”,非囊括,现已不用的古旧词语,是将口袋扎紧的意思,喻缄口不言。这位水镜先生,乃当时大名士,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当时政治大背景使然耳。
刘表此人,一无曹操的雄才大略,二无刘备的壮志宏图,三无孙权的称霸野心。属于那种本事不大,毛病不小,但自我感觉总是良好的高官,属于那种水平不高,能力有限,但心胸相当狭小,不能包容贤才的牧守。荆州当时人才济济,诸葛亮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而不用,司马徽这样的大名士,隐居荆州,在草包军阀的地盘上求生存,不“括囊”闭嘴,恐怕没他的好日子过。虽然如此,这位司马徽,未将诸葛亮介绍给刘表,而是郑重推荐给刘备:“伏龙、风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还是这个司马徽,不是劝说徐庶继续投奔刘表,而是让他择人而事辅助刘备。“公怀王佐之才,奈何轻身往见刘景升乎?且英雄豪杰,只在眼前,公自不识耳。”
看来,“括囊”,是他的一面;荐贤,是他的另一面。 李国文陪读《三国演义》(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