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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珩将药碗递给了辛夷,辛夷站起来将它放在了桌上。
他从袖中掏出来一方锦帕,放在卿珩的手上:“喏,你自己看。”
说罢,辛夷不着痕迹的从石桌前拉了把椅子过来,重新坐下。
卿珩望了一眼辛夷,带着几分疑惑接过锦帕打开,上面就书了两行字:“主人,鲤赦有十分要紧的事,需要出去一段时间,过几天便会回来,勿挂念。”
两行字歪歪扭扭的挤在一起,看着十分凌乱,这等春蚓秋蛇之作,除了鲤赦,还有谁能写的出来?
“这死小子,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卿珩将锦帕扔在了榻上,在心里将这个没什么良心的鲤赦骂了八百遍。
卿珩瞧一眼外面的天色,又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婚宴结束了么?”
辛夷笑道:“那是自然,之前师尊见你不在席上,还问我你去哪了。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回去歇着了,师尊便让我回来瞧瞧你。”
卿珩瞥了一眼药碗,了然的问道:“那这碗药,是你叫秦艽熬的?”
辛夷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卿珩扁了扁嘴,没有再说话。
辛夷瞧着卿珩不甘心的模样,笑着摇摇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侧着脑袋沉思了一阵后,神情又认真起来:“你今日是怎么了,刚刚是瞧见什么了,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卿珩怔住,微微低下了头,没有作答。
她在想,此刻该说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看见玉裳的脸时,为何会那样的惊慌失措。她低着头说道:“或许是最近太累了,所以白日里才有些失神,休息一下便会好的。”
辛夷见她不愿再说,也没有追问,只轻轻的道:“是吗?你都躺了一整日了,若是哪里不舒服的话,定要告诉我。”
卿珩瞧着辛夷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道:“即便我真的哪里不舒服,告诉小师叔,又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会瞧病的医仙。”
“我最近自个琢磨了一首曲子,有些安神的作用,你听我吹奏一番,能睡得踏实些。”辛夷一脸的认真的说完,起身就要去屋中拿笛子。
卿珩摇摇脑袋,干笑着说道:“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吹了,我睡得很踏实,一直很踏实。”
“也是,你既还能讲这些风凉话,我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大碍,那你先休息,我还得去师尊那一趟,有空再来看你。”辛夷说完,拿了药碗,出去了。
辛夷走了许久,她才起身下了榻,地上有些凉,卿珩却没有穿丝履,她几步走到案前,将不记得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夜明珠收进了匣子,放在了案上。
她对黑暗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夜里休息时,房间整夜都是灯火通明的,这几万年来皆是如此。
頵羝山上以前都是召唤火光兽照明的,因她屋中火光兽太多,引得枕霞居走了好几次水,圣尊才下令,将屋中所有的火光兽都放逐出去。
后来,枕霞居所有照明的物件全都换成了夜明珠。
她回到榻上,拉了被子准备蒙头睡觉,却听得隐隐约约从外面传来的一阵乐声。
将被子从头上拿开,她又侧着耳朵,仔细的听了一阵。
笛声悠扬婉转,如空谷幽兰,又如一汪清泉,令人不自觉的沉迷其中。
这阵乐声,倒是像极了辛夷平日里最喜爱的一柄玉笛发出的声音,也是,除了辛夷,凌晖殿中谁还会在大半夜奏笛鸣箫呢?
她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在乐声中渐渐沉入梦乡。
说来也怪,听了辛夷的曲子之后,卿珩心绪倒真的安宁了不少,也算是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
卿珩知道自己的新嫂子长得与馥黎一般,便有些担心自己再见着玉裳时失态,卿珏的婚宴过后,卿珩每每在凌晖殿中看到玉裳,远远的便会躲开,众人待在一处,玉裳来之前,卿珩也会寻个由头去别的地方。
当然,她也从未主动去过依云阙。
而一向与卿珩亲厚的兄长卿珏,在成亲之后的两三个月里,也是莫名其妙的从未在凌晖殿中见着卿珩的影子。
玉裳之前便知道,卿珏有个妹妹,成亲那日,只是远远的瞧过一眼,但在她嫁入凌晖殿之后,她却从未见过这位小姑。
她好几次准备了见面礼,带去枕霞居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去了诸多次,都没见着卿珩。
頵羝山的后山,是个观景的好去处,頵羝山上顶好的风景都在后山,只是后山风景虽好,但因也有旁人随意去不得的钟阁与青莲屿,别的神仙都不怎么去后山,后山倒是很安静。
钟阁是金乌一族存放法器、古籍和各类珍宝的地方,而青莲屿,则是圣尊在頵羝山上的闭关修炼之所。
为了防止旁人误闯,圣尊亲自在钟阁和青莲屿周围设了好些个禁制,附近机关重重,就连身为少主的卿珩,也是不敢轻易靠近。
平时除了守护钟阁的辛夷,与住在后山药坞的秦艽,頵羝山上其他的神仙也都很是自觉,极少有人去后山。
起初,卿珩去后山的目的,单纯只是为了逃避圣尊安排的繁重的课业,来讨个清静。
然而,在后山待的时间长了,她却觉得,这里像是远离了喧嚣的一方净土,无人前来打扰,闲暇时也可以到这里来,细细想些自己的事情。
近日,她听自己殿中的两个小仙娥说,玉裳时常跑到枕霞居中寻她,这段日子为了避开玉裳,她也常常跑去后山坐着。
后山有两座亭子,一座就在秦艽的药坞前,一座则是旸谷边上的旧亭子,这旧亭子倒很是雅致,亭子里却都是些石凳子,自然不比卿珩屋中的金丝软榻,坐久了浑身都不舒服。
今日卿珩已在后山亭中待了两个多时辰,起身时,腿都有些发麻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腿脚有了知觉,打算先转悠一阵再回去,转身时却被一个白衣仙娥挡住了去路。
卿珩抬头,觉得眼前这副眉眼很是熟悉,她想了想,认出眼前的仙娥像是圣尊身边的丫头,名字叫什么,卿珩却记不清了。
她笑了笑,问道:“你来这后山做什么?是找我有事么?”
仙娥行了礼,不紧不慢说道:“少主,圣尊请你现在过去一趟。”
卿珩点头,跟着她到了凌晖殿,又走了一段路后,仙娥却在依云阙门前停了下来,她示意卿珩自己进去,之后便干净利落的转身离开。
卿珩心中满是疑惑,向前行了几步,停了下来,又回头望了一眼远去的仙娥的身影,才走了进去。
她有好几月都没来过这儿了,依云阙中的物件陈设和以前大不一样。眼前多了一盏屏风,隐约能看见屏风后的榻上,横着一个影子,身形纤细,应是玉裳。
她看到许多人在殿中跑来跑去,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在她的印象中,頵羝山上的仙娥,从来不会像现下这样没规没矩的。
卿珏成亲时,凌晖殿中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乱了套,后山药坞的医仙秦艽与祖母竟也在,可谁能告诉她,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秦艽原本是这頵羝山上的神仙,年龄虽不大,见识却颇多,十分通晓歧黄之术,也熟知各种仙药仙草的药理药性。
圣尊听说他医术超群,便将他提了上来当了医仙,住在后山的药坞,顺便也照顾圣尊种在后山的仙药仙草。
卿珩站在殿中半天,才听秦艽说清楚了原委:晨起之后,打扫中庭的丫头,在中庭外的长廊上,遇到了晕倒在了枕霞居外的玉裳,便连忙找了卿珏,将她抱了回来,众人又找来了医仙秦艽,秦艽一看诊,却在她身上诊出了喜脉。
想来也是,卿珏与玉裳成亲已经三个多月,两人整日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怪不得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玉裳这才嫁过来三个月就有了孩子,圣尊自然很是高兴,吩咐了众人要好好照顾玉裳,众人点头遵命。
玉裳醒来之后,忽然想吃自家的赤枣。
怀孕的女子嘴馋的紧,这卿珩倒也听云中君说过,但这件事情,与她有什么干系,为何圣尊在这个时候将她找了过来?
辛夷被圣尊派去数历山办些事,鲤赦自从上次婚宴之后便再没回来过,眼下,这整个頵羝山便只有她,是无所事事的闲人一个。
圣尊盯着卿珩,终于开了口:“我听说,你最近闲的发闷,今日正好出去逛逛,你哥现在照顾玉裳走不开,你再去找些赤枣来吧!”
卿珩暗道:就知道能想得到叫上她的事情,绝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极力躲了三个月,却仍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不得不出现在玉裳的面前。
卿珩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与玉裳见面,前面隔着一道屏风,卿珩却没有要绕过去的意思,只在屏风后面远远的站着。
当时卿珩只是觉得,自己面对与馥黎一模一样的脸时,有些不自然,既然见面会让她不舒服,她便想着,若是能不见,便用不着见面。
她并没有上前与玉裳主动打招呼说话。
卿珩很是无奈,但毕竟是一家人,找几个枣子,左右也不过是件小事,她终究没有什么理由再拒绝,于是默默的应了。
然而这别扭的一幕,却被一众仙娥看在眼里,卿珩今日在依云阙中的种种不自然,竟被硬生生曲解为:自玉裳嫁进了頵羝山之后,卿珩每每在众人用膳闲谈时都会躲避,如今玉裳又有了身孕,往日尽得圣尊宠爱的少主卿珩却又要沦为跑腿的,因为玉裳在圣尊面前失了宠的卿珩,自然对自己的新嫂嫂不甚待见。
卿珏将自个的坐骑麒麟兽给了卿珩,并亲自将她送出了依云阙。
丹穴山距离頵羝山甚远,就算是驾着日行千里的鸾车,也要大半日才能到,麒麟兽跑的稍微快一些,这一来一去,少说也要一天一夜。
卿珩最怕麻烦,想着想着就犯了懒,心想赤水南岸既然有一棵赤枣树,自己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去丹穴山?何不去赤水再弄一点来,反正赤水的路也不远。
卿珩下定决心,垂首在麒麟兽耳边说了句话,麒麟兽便载着卿珩朝着赤水的方向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熟门熟路的麒麟兽驮着卿珩出现在了赤水南岸,她从麒麟的背上跳了下去,绕着赤枣树转了几圈,仔细看了一阵后,又站定在了树前。
赤枣每每长成一颗,从开花结果到成熟,需要三百个年头,眼前这棵赤枣树,长得根深叶茂,少说也在这世上活了三四万年了。
赤枣树在这世间并不多见。
据说世间第一棵赤枣树,乃是上古一个修为高深的神仙用自己的血液栽植的,后来,那神仙不知什么原因魂飞魄散,无人供养的赤枣树自然也枯萎了。
神界中有人曾食用过赤枣,并将枣核悄悄存了下来,埋在了土里,过了几百年,赤枣果真发了芽生了根,这便是世间仅存唯一的赤枣了。
丹穴山上,凤帝花园中将养着的那三棵赤枣树,便是神界独一无二的风景,凤帝将它当做宝贝,还派了人在那日日夜夜看守,生怕哪个贪嘴的神仙偷吃了去。
丹穴山上的那些个赤枣树,先前她去丹穴山附近时,也是远远瞧见过的,饶是凤帝精心栽养的的赤枣树,长势虽好,却也是几万年才长了稀稀拉拉的几颗。
神仙修炼之本乃是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奉养自身修为。
赤枣通体如火焰,个头又比普通的枣子大一些,有补精养气的功效,对神仙修炼大有裨益。
因为世间还存有的赤枣树不多,这赤枣在神界算是个极稀罕的物种。
只是它虽珍贵,对懒于修炼,又不长进的卿珩来说,却没什么用处,若叫卿珩去吃这赤枣,卿珩怕是还会嫌它不消化。
卿珩看到长得颇为整齐的赤枣树时,心中还是有些顾虑的,她四下瞧了几眼,这周围像是也没什么人来过,这些赤枣树但凡有主也不会生在这儿的。
卿珩权衡一二之后,心里的顾虑就消失殆尽:玉裳像是极爱吃这赤枣的,不然凤帝也不会在丹穴山后山种那几棵赤枣树。
结合卿珩这几万年来的所见所闻,凡事若是有一有二,那必然也就有第三次,若玉裳今后还想吃赤枣,圣尊势必还会让人来这儿取,而已经来过两次的卿珩,必定是不二人选。
玉裳嫁过来还没几月,自己已然巴巴的帮她取了两次枣子了,玉裳有身孕才几个月,若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少说也要三年吧,那照这样下去,这三年里,她岂不是过不得什么安生的日子了?
卿珩越想越怕,她望着赤枣树,暗暗的下了个决定:索性将这棵赤枣树带回去,种在后山上,玉裳下次若再想吃枣子,自个去后山摘了即可,也省的她整日有事没事的往赤水跑。
她望了一眼麒麟兽,笑着问道:“你是不是也不想再来这了?”
麒麟兽立刻抬着脖子吼了一声。
卿珩立马贼笑了起来,点着头说道:“好,我知道了。”
卿珩随即使了个术法,将赤枣树连根拔起,赤枣树慢慢升到空中,周围忽然刮起了一阵风,趁卿珩没怎么注意,将她袖间的一方丝帕吹得跑了数丈远。
卿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棵树变化了个易携带的形状,塞到了麒麟兽的耳朵里,之后,便心满意足的凑近麒麟兽,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它回去。
麒麟兽的步子很是欢快,一路疾行到了頵羝山,不过用了一个半时辰。
卿珩回去后,便去了依云阙,同圣尊跟前的仙娥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带着麒麟兽去了后山,将赤枣树栽在了药坞前。
她又是培土,又是浇水,忙活了好一阵,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回了枕霞居。
若是能换来以后许多太平安稳的日子,这半日的辛苦劳累,也是值得的。
圣尊这几日指挥着凌晖殿中的大小事情,又要费心照顾玉裳和她肚里的孩子,自然顾不得出门,以往那些串门吃茶的旧友,也是连着好些时候都没见过她了。
自从玉裳有了身孕,頵羝山上一切事情都以她与腹中麟儿为先,虽说临盆之日尚远,但众人都翘首期盼,巴巴的等着玉裳腹中的这个金贵的孩子出世。
于是,神女卿珩在这凌晖殿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她在頵羝山上越发的没了存在感,像极了枕霞居中无人问津的摆设。
无论她整日里说什么,做什么,圣尊都像是瞧不见一般。
辛夷曾说过,凡事有好的一面,就必定还会有不好的一面。
在这世间,不会有人将所有的便宜都占尽,自然,也不会有人一直厄运缠身。
不论是神仙还是凡人皆是如此,天道对谁都是公平的。
以往,卿珩都会嫌辛夷整日挂在嘴边的那些大道理啰嗦,但此次,卿珩的情况,却恰到好处的说明,辛夷有时候说的话,也不全是些无用的废话。
比如,凌晖殿中,圣尊所有的注意力,如今都在玉裳母子的身上,根本就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
卿珩自从在圣尊跟前失了宠,圣尊便没什么心思去管她,她的课业已经连着十几天都没动过了。
卿珩在这件事情上,倒也受益不少:玉裳这一怀孕,倒让厌倦读书,懒于修炼的卿珩,钻了不少的空子。
卿珩每每窃喜,如今的日子,过得倒是比以往轻松自在了许多。
既然有了自由,她也没什么理由整日待在枕霞居里发呆。
神界的神仙,从来最不缺的,便是大把大把的时间。
于是,在某个清晨,连日头都未爬上扶桑神树的时候,神女卿珩第一个起了身,打开枕霞居的门,蹑手蹑脚的溜了出去。
随后,她使了个隐身的术法,避开山上的所有人,欣然乘着晨起的第一缕霞跑去了凡界。
像是许久未出过笼子的鸟儿,今日终于逃脱笼中,得以重获自由,难掩心中的喜悦,她蹦蹦跳跳的一路走着。
虽然满心欢喜,却因为之前在笼子中待得太久,好不容易等到能离开了,却发现外面的世界竟是这样的大,倒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了。
卿珩站在云头山,瞧着下面凡界的风景,忽然有些迷茫。
她在云头上瞧了半天,才瞧见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卿珩对凡界并不熟悉,但她自小是在旸谷长大的,对水有一种自然的亲切,便驾着云凑了过去。
彼时,人间正是四月天,春寒已然褪去,周围到处暖暖的,岸上垂柳摇曳,空气里也飘着一丝丝幽幽的花香,这番景象,虽不及頵羝山后山景致的万分之一,看着却很是惬意。
卿珩沿着河岸走了几步,被微风撩的多了几分倦意,打起了哈欠。
一群鸭子排成一列,扑棱着翅膀争先恐后的下了水,在河中游得很是欢快。
她在草地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躺了下来,又在周围设了仙障护体,安心的眯上了眼睛。
一个时辰后,睡的正舒服的卿珩,被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哽咽声给吵醒,她睁眼时,那阵像是在睡梦中传来的哽咽声,却已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听着十分悲戚。
卿珩翻身起来听了一阵后,开始对这阵声音的主人产生了好奇,她站起身来,也未来得及拂去身上沾着的花瓣,循着哭声找了过去。
岸上不远处像是有个凡界的男子,卿珩走近了一瞧,发现他年纪不大,长的倒是白白净净,穿的也极是斯文,头上裹着一块方巾,看他的装束,倒像是个书生。
他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站着,脸上还挂着些泪痕,神情看着很是悲壮。
卿珩留意到,书生的手中还扯着一根拇指般粗细的绳子,不肯撒手。
莫非眼前的年轻男子,就是刚刚那阵哭声的源头?
卿珩十分好奇的将他看着,她对书生很是认真的拉着绳子往树上系的这个动作很是不解。
书生先是将绳子的一头绑在一根较粗的树干上,另一头则是打了个活扣,动作很是连贯娴熟,像是之前就演练了许多遍似的。
他或许太投入,并没发觉自己的身旁多站了个人,仍旧自顾自的系着绳子。
他抬眼往四下看了看,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之后他目光定在不远处,跑过去抱起一块大石头,他回来时有些吃力,石头看来有些重量。
将石头放在树下方后,或许是乏了,他停下来喘了一会气。
他望着身旁的石头半晌,眼神忽而变得的坚定起来,之后,他直起腰板,抬起一只脚,踩着石头站了上去。
石头有些不稳,他踩上去之后,身子开始剧烈的摇晃。
他连忙抓紧了绳子稳住身子,而后又踮起了双脚,像是想做什么,但卿珩分明看到他眼神中的迟疑,他低着头,望了望脚下的石头,并没有动。
卿珩修为术法很不济,但她这个神仙此生最大的优点,便是有一副古道热肠。
对于第一次独自在凡界见到这样情形的卿珩,难免会有些好奇,她自然知道,别人正在专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出言打扰,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但卿珩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女神仙,书生扯着根绳子站在石头上许久,却又一动不动的,她实在是看不懂书生在做什么,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书生闻言,朝卿珩望了一眼,这一望便出了事。
或许是因为他脚下踩着的石头并不平整,他本来就有些站不稳;又或许是这书生胆子实在忒小了,经不得吓,卿珩的那句话,刚好将他吓着了。
他朝这边瞧了一眼,脚下一打滑,便失了重心,但因手上还抓着绳子,幸好整个人也没有掉下来。
他身子摇晃了一番之后,整个人向前倾了些,正好将头送进了自己先前打好的活扣里。
于是,前一刻还犹豫要不要将脑袋放进绳扣的书生,此时脚下空悬,被吊了起来。
系着绳子的树干,大概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也上下晃荡了一番,将他颈上的绳子勒的更紧了些。
书生额上青筋暴起,立马翻起了白眼,他的两只手紧紧的抠着颈上的绳子,又拼了命的去够脚下的石头,挂在树上挣扎了许久。
卿珩这才看明白了书生之前在做什么:原来他是要自尽。
卿珩连忙抬手使了个术法,绳子自中间断裂,书生应声掉了下来,跌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凡人寿命几十载,于神仙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刹那芳华,几十载的岁月,对卿珩来说,连打个盹的时间都不够。
以卿珩这三万年来的顿悟,实在参不透,这个凡界的人年纪轻轻的,到底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要找绳子往树上一挂,结束这短的可怜的寿命。便想待他喘的缓了,再问问他缘由。
“你没事吧?疼不疼?”卿珩走上前去,关切的问道。
书生抚摸着自己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瞪了卿珩一眼,说道:“当然疼了,你吊一个试试!”
卿珩不解:“既然那么疼,你干嘛还要将自己吊上去?”
书生恶狠狠的说道:“谁要自己吊上去,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刚刚突然出现,我被你一吓,脚下打了滑没站稳,又怎会吊在树上?”
书生起身,将断裂的绳子从地上拾起来,重新拿在了手上。
卿珩一愣:难道竟是她看错了,书生并不想死?
书生斜睨了卿珩一眼,又问道:“你究竟是何处冒出来的?”
说完,他瞪了一眼卿珩,扯着绳子靠近树干,又想将手中的绳子再挂上去。
卿珩连忙走上前去:“你不必急着上去,也不要那么冲动,凡事都有解决之法,或许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死了。”
或许心中存了一份希翼,又或许他忆起了适才吊在树上的痛苦,书生摸着脖子犹豫了半晌,低头看了眼手中断成几截的绳子,终于下决心将它扔了,走到树前盘腿坐下,叹了口气。
卿珩走了过去,学着书生的样子,坐在了书生身侧。
书生望着卿珩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他自然不会期望眼前的弱质女子能帮到他什么忙。
但有些事情,若放在心上久了,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此时最好的方法便是找人倾诉,即便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出来以后,他心中应该会好受一些。
书生看了卿珩一眼之后,低下头去,缓缓说道:“我与石香,是这河岸边的小渔村中长大的,因我与她两家原是世交,自小父母便给我两人订了亲。我也知道,她是我以后的妻。成年之后,父亲说这渔村中长久的待着,并没有什么前途,便在相邻的镇上为我找了个私塾,之后,我被父亲送去了镇上的私塾读书。一月前,我家里来人捎了口信,说家母病重,叫我赶快回去看看,我这才匆匆赶回了家。”
书生皱了眉头,吞咽了下口水,继续说道:“家母身体每况愈下,疾医也说了,她在这世上,恐怕没多少时日了,她老人家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亲眼看到我成家。于是,两家长辈商议过后,决定让我与石香尽早完婚,却没想到,哎……”
卿珩微微点头,石香这个名字,倒是好听,却不知取这名字的凡人女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侧眼一瞥书生,只见他神色凄苦,像是忆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
卿珩在神界的好友云中君,早年喜欢在凡界各处游历,大概是在凡界看惯了生死别离,她很喜欢给别的神仙们讲些她在凡界看到的故事。
她年少时,在云中君那里听来许多的故事,结合之前听来的故事蓝本,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世间,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开头都是美好的,结局却甚是凄凉,令人无限的失望。
况且,凡人寿命有限,力量更是有限,许多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主,一生确有不少的遗憾。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大抵也只能有个美好的开头。
卿珩瞧着书生这副要死不活的神情,却也能猜测到,这两人的感情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多半这结局,还是个悲剧,要不然,这书生刚刚也不会想着将自己挂到这棵歪脖子树上去了。
她收回思绪,侧着耳朵,静静等着书生再次开口。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却没想到,就在我们成婚前的三日,村里来了个道士,说是奉了河神的旨意来的,说河神一月之后要娶亲,看上了这渔村中的一位丙申年,庚子月生的一位姑娘,要在一月之后将她送去给河神。莫说这小渔村,整个镇子上,生辰八字符合的,仅有她一人。她爹娘跪着求了道士许久,那道士却说,若不按照他说的做,便是跟河神作对,惹恼了河神,河神会发水淹了此处,不仅是这小渔村,这附近的许多村子,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倒霉。”
他神情凄凉,继续说道:“事关整个村子的命运,村长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应了。明日便是河神娶亲的时日了,若要我眼睁睁的看她嫁给河神,自己孤孤单单在这世上受罪,还不如我先早早的了断,到下面去等她,也免得再受相思之苦。”
许是说到动情伤心处,书生已然涕泗横流,掩面哭了起来。
卿珩同情的轻轻点了点头,书生所讲的,与她所想,虽有一些出入,但她之前猜得八九不离十,这故事的结局,总归还是个悲剧。
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只要来到这世上,便是无休止的受苦,有时结束了生命,也不一定是苦难的尽头,天道如此,这些事情,无论是谁,都要经历。
世间之人在这世上活着,便会有无尽的烦恼忧愁,别说是凡人,神仙又何尝没有烦恼呢?
卿珩见不得别人在她眼前哭哭啼啼的,便伸手拍了拍书生的后背,劝慰道:“你说的事情,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我呢,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的。这样吧,既然今日你将此事尽数与我说了,那我必定也不会置若罔闻,你是我来凡,不,你是我来此地认识的第一个人,这件事情,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书生抬头,忙问道:“果真如此?小生多谢姑娘,只是,姑娘你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又怎么能斗得过神通广大的河神呢?”
书生看着她,欣喜的眼神中夹杂着各种的不安怀疑。
卿珩信心满满的说道:“放心吧,我从来不曾说谎的,我说有办法,就必定有办法。你说,明日便是河神娶亲的日子么?那我明日便来帮你,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我保证万无一失。”
卿珩已然许多年都没有像今日这样,拍着胸口向别人保证过什么了。即便她不久前刚向圣尊保证过,自己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到凡界来。
凡人没见过世面,大多眼拙,识不得神通。
他们所说的河神,八成是凡界哪个地方作祟的妖魔,而传话的道士,估计也是个骗子。
卿珩仔细的想了一想,他一介凡人,能力有限,自然斗不过神仙,既对于此事无能为力,便只能拱手将媳妇让出去。这件事虽然听起来是有些棘手,却还没严重到要自寻短见的地步。
况且,神界还有天帝管着,天规戒律也摆在那,她此前也从未在神界听过,哪个神仙敢不顾天帝的天规,厚着脸皮跟凡人抢媳妇。
卿珩忖度着,她这个修了三万多年的神女,修为虽然说不上厉害,但这等凡界的小妖,她还是可以轻轻松松就收拾的了的。
书生似是有些不放心,但见卿珩满脸自信的模样,终于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向卿珩道了谢,一步一回头的去了。
见书生离开,卿珩见天色已晚,连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驾云回了頵羝山。
赤水南岸向来人迹罕至,这岸上不受打扰的一众花草,自春来发了芽,便生根在这片土地,用尽热情极力成长,虽看起来有些参差不齐,长势却颇好。
河堤上几株杨柳低垂着,树下的花草却直起身子,在微风中摇曳,自得其乐。
南岸最近倒是很热闹,周围此时又出现两个身影,从岸边靠了过来,走近了再瞧,却是两个身着素服的小仙。
两人一落地便在岸边东张西望,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且步子很是急躁,来回间踩坏了岸上不少的花草。
“我记得就在这,为何找不到呢?”其中一人摸着脑袋说道。
“在那。”另一个眼尖的小仙用手指着前方,像是看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两人连忙跑了过去,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里除了一个土丘与几片残留的枝叶,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其中一个小仙眼尖,瞧见离他们脚下不远的地方,像有一块白色的布。
小仙弯下腰去,将树枝拨开,这才看清楚压在树枝下面的一方丝帕,伸手将它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另一个小仙望着沾了些泥土的丝帕问道。
“怎么会有帕子在此?”小仙将帕子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一旁的小仙有些急躁的说道:“不管了,先回去向神君复命要紧。”
说完,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岸边。
金碧辉煌的水宫中,适才出现在赤水南岸的两个素衣小仙,伏着身子跪在青石板上,其中一个小仙双手托着一方帕子,小心翼翼的说道:“神君,这是我们二人在岸上拾到的锦帕,除了这个,南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两个小仙在岸边找了许久,却一无所获,只好据实回答。
上首坐着的男子,身穿绯色长袍,神阶想来不低。他手中执一杆长杖,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但样子很是别致,也已有些年头。
男子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手将小仙手中的锦帕接了过来,放在手中揉捏了一下,之后,他盯着手中的帕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这丝帕布料材质不错,决不是低品阶的小仙们用得起的。
帕子上有几根纤细的竹子,绣的极是工整。右下角几片竹叶的正下方,还绣着个小小的“珩”字。
男子盯着丝帕,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然而,那笑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荡然无存。
他将绣帕放到自己袖中,站起身来,阔步走了出去。
凌晖殿中的众人这几日都围着玉裳转,卿珩在回来的路上,并没有碰见什么人,她舒了一口气,一只脚才迈进枕霞居,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却又将她吓了一跳。
“你又去凡界玩了?”
卿珩听到声音后,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圣尊,她上次刚跟祖母保证过,再也不会不经她同意,偷偷跑到凡界去,若让她知道,自己刚从凡界回来,那还得了?
卿珩转身时,瞧见一身月白色衣衫的男子,正在十几步之外的地方盯着她。
卿珩一愣,前几日祖母明明让辛夷去了数历山,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要是小师叔知道她今日溜去了凡界,再将此事告诉祖母,以后她定是哪儿也去不了。
她想了一想,连忙笑盈盈的迎上去,拉住辛夷的一只胳膊,殷切的问道:“小师叔回来了?祖母不是让你去数历山了么?你去那里干什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辛夷一怔,低头看了自己的胳膊一眼,又望着卿珩问道:“怎么,今日莫不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辛夷印象中,卿珩幼时在外面闯了祸回来时,都是这副样子。
卿珩表情一僵,连忙反驳道:“我怎么可能会做亏心事?”
她什么时候做过亏心事,她此次是去助凡人为乐的。
辛夷看着卿珩,指了指被她抱住的胳膊,问道:“你若没做亏心事,为何又是眼下这副形状?”
卿珩顺着辛夷的目光瞧了一眼,连忙将手撒开。
辛夷笑了笑,伸手将自己的袖子理了一理。
卿珩支支吾吾道:“我,我如今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要不然,我就,就将你房中的笛子尽数折断,再将你后山的花草烧光。”
辛夷不以为然:“我是同你一起长大的,你眨下眼睛,我便知道你在想什么,最近凡界有异动,鲤赦也不在,卿珏又要照顾玉裳,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还是不要随便出去惹麻烦。
卿珩皱着眉头瞧着辛夷,发现他说话的样子,以及训诫人的姿态,与祖母倒是越来越像了。便垂着头不耐烦的答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你赶快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说完,不耐烦的将辛夷推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辛夷叹了口气,转身瞥了几眼关上的大门,随即回了枢阳阁。
卿珩随后便将枕霞居的大门关了个严实,便将枕霞居翻了个个,将在箱底放了许久的缚魂索翻了出来。接着,她又在殿中翻箱倒柜了好一阵,找出好些个东西放在案上,才爬到榻上休息去了。
次日一大早,卿珩便想办法将她屋中的仙娥迷晕,又脱了她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之后又将仙娥塞进了自己的被窝,做出一副自己还未起来的样子。
随后,她十分坦然的穿着从仙娥身上脱下来的衣裳,大摇大摆地出了頵羝山。
而同样早起的辛夷,在卿珩驾云离去之时,使了隐身术,不声不响的跟在了她身后。
按照约定,书生早在昨日的树下等她,见卿珩果然来了,他很是高兴,二话不说便将卿珩领去了新娘子家。
卿珩将新娘拿给她的喜服接过来套在了身上,喜服的尺寸虽很合身,但她觉得,这衣裳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她第一次穿喜服,竟不是因为嫁人,当真有些荒唐,但眼下的情形,却似乎容不得她想别的事情,毕竟已经答应了人家,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临阵退缩。
此时后悔,已然来不及了,她只能小声嘟囔道:“老天,此次我是为了救人,迫不得已才穿成这样的,并不是真的要嫁人,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新娘的凡人父母见卿珩愿意挺身而出,救下他们的女儿,十分感念她救命的恩德。众人三跪九叩,说了好些个感恩之辞后,干净利落地将她送上了花船。
卿珩将自己的气息隐去,有些忐忑不安的坐在花船中。没过多久,岸上新娘子的那对父母的哭声渐渐的远了,船离岸边也应该有些距离了。
卿珩正花船刚漂到湖中央,从湖底涌上来一股暗潮,将卿珩连人带船统统卷了下去。
卿珩连忙使了术法,在漩涡里稳住了脚。船一直沉到了湖底才不再动弹,暗潮似已经消失,她看了一眼周围,这才瞧见不远处有一座冰宫,蔚为壮观。
她忍不住惊叹,想不到这么个小地方,竟然还有这样气派的水宫,冰宫周围气息清明,并不像是什么妖魔的洞府,难道自己竟落在哪个水神的府邸前了么?
既然书生说的河神真是个神仙,那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想来应该也不会过分的为难她。
卿珩松了口气,刚从船上跳下来,却被一群人拦住。
眼前站着一群人,都像是水族,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醇厚的紫色气息萦绕在他周围,此人分明是个神仙,还是个修为高深的上古神族。
那人抬着幽冷的眸子,平静的望着她。
卿珩瞪着眼睛打量了他许久,却也没能认出来,眼前站着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人见从花船上下来的女子正打量着他,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惧之色,略微有些惊讶。 赤水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