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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深知这回自己狡计必定得逞,爪劲倍重,还怂恿道:“对了!年轻人没必要这样死法呀!能够活着真好,我代替教主应承你,要是你供出谁是同党,我们赐你一条生路又如何?”
言毕回望教主,夜冥闭下眼睛,缓缓颔首。
“真……的?”尹继念喜出望外,兴奋莫名,目光即时流转,双目在搜索着残雪。
许多时候,根本不须出口出手,目光,已是一种答案。
残雪的心在发冷,他知道尹继念为求生存,绝对不会留情,可是自己身份一旦被揭,尹家上上下下的灭门之仇将永远沉在那场烈火中……
就在尹继念的目光还距数尺便落在残雪身上之际,霍地传来一声暴喝,一条人影闪电掠前,一掌重击在尹继念天灵之上!
“爹……”尹继念仅叫嚷一声已当场毙命,满脸难以置信之色,出掌人正是尹昊!
原来在此毫发之间,尹昊情急之下狂催真气冲开穴道,他绝不能让幼子这样碍了残雪的计划,他亦绝不想幼子干出不忠不义之事。
他宁愿他死!
一掌过后,尹昊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力竭,颓然坐下。
残雪依然不动、不言、不语,然而他能否不视、不痛、不再有感情?
阿音恼怒尹昊坏其好事,心知今日立功无望,一怒之下,举掌便朝其脑门直劈!
就在此时,夜冥突然出手格开阿音,阿音陡地一呆,愣愣问:“教主,为何不许……小人杀……”
夜冥未让他把话说完,兀自冷笑:“凭你也配?”
此语一出,尹昊不由回望夜冥,只见夜冥一脸欣赏之色,道:“杀子存义,不愧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本座敬重你!可惜,凡与本座作对的人都必须死,不过以你此等人物,怎屑死在贩夫走卒手中?”
阿音闻言脸上通红,此时夜冥的目光猝然落在残雪身上,道:“只有死在我最中意的属下手上,方是你的福气!”
真是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惊心动魄!
残雪虽仍无木表情,但心中陡的一震。
尹昊也是一震,呆望残雪,却见这个孩子居然面不改容,不动声色。
夜冥笑容清俊,缓步走到残雪身前,嘱咐道:“明天破晓,你就替我取其首级,让他死得痛痛快快!”
说罢旋即转身,扬长而去,阿音又如狗般紧跟其后。
仅余下残雪静静的、静静的看着尹昊,看着一地的尹家男尸,看着这个未完未了的残局。
一个将要由他亲手了结的可怕残局。
——
夜分五更。
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夜,不同的梦。
故在短短的五更,世人已梦尽人间所有沧桑聚散、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然而对于一个没有梦想、没有眼泪、没有笑容、没有亲朋、只有寂寞的少年人……
他的每一夜,又是如何度过?
特别是昨夜。
昨夜悄悄溜去,抬头已是晨曦。
秋风阴冷,吹绽一树树的枫红,枫红如血浪般冉冉散开。
每块枫叶皆鲜红欲滴,红得就像是一滴滴血泪。
已是深秋。
残雪冷冷提着刀,穿过血红的枫林,踏上通往天牢的曲折小路。
他走得比平素更慢,每一步均异常沉重,恍似不愿前行。
只因他要去干一件世所不容的事。
阿爹死了,娘亲也死了,尹继潜、尹继念死了,今日,连尹昊也要死了,从今以后,尹家将要绝子绝孙!
他加入日月神教本要为尹家报仇,岂料到头来刚好相反,尹家一脉势将彻底断在其冷手之上。
回心一想,也不知是尹家欠他,还是他欠尹家?
铁门开了,尹昊回头一望,他知道,死亡即将降临。
因为名副其实的死神已站在他的眼前。
真正的死神仅会为世界带来悲哀与死亡,死神本身却是面目平静的。
眼前的死神,他纵然不哭不笑,但他为这么多人带来死亡,自己心中可有半点悲哀?
尹昊佯装若无其事,淡淡一笑,道:“你来了?”
残雪缓缓把铁门带上,一双漆黑的眼珠只专注望着手中的刀。这柄刀虽然极尽平凡,此刻在黑暗中却冷冷发光,似在嘲笑着今天握刀的人,尽管冷眼冷面,然而一颗心,可冷得过手中的刀?
尹昊瞧着他这个样子,温言道:“孩子,不要责备自己!我横竖要死,死在谁的手上有何分别?你今日所作一切,倘若皇天有眼,亦必会……原谅你……”他说着说着,声音亦渐哽咽。
是吗?
残雪听后暗想:那为何抬头看天,从未发现半只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因皇天根本无眼!
造化似乎特别“眷顾”残雪,总为他制造这么多意料之外的悲哀,还有仇恨!
包括残雪昨日的恨,和今日将要新添的恨。
人间有爱,亦有恨,太多的恨!
尹昊虽然声音哽咽,但仍未有落泪,接着道:“孩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语气如此凝重,残雪亦不由抬眸望住他。
“应承我,无论前路如何艰苦,你必须支撑下去,一定要好好活着。”
残雪牢牢的看着他,良久良久,终于点头,坚定地道:“我,仍然是爹心中的尹烨霖。尹家永远不会绝后,因为夜冥必死在尹家后人手上。”
在此之前,他从没开口对尹昊说过半句话,此刻乍一开口,尹昊登时惊喜不已。
他喜,并非因为残雪终于开口对他说话,而是因为他终于唤了他一声“爹”,并且对他做出坚定的承诺。
一个口若悬河、轻易作出承诺的人,大都半途而废,或是草草收场。
不轻易出口的,这种人最可怕,有恩必报,有恨必雪,一旦开口应承,肯定办到。
尹昊听得他重新承诺,很是放心,叹道:“很好……那潜儿和念儿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无悲哀,强忍的眼泪又再次于眼眶内不住打滚,势将夺眶而出,然而对这个冷酷可怜的孩子,他老大的一个男人怎可示弱流泪?他忽地转身,背着残雪,假装打了个呵欠,手顺势向双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滚下来的眼泪抹掉,一切若无其事。
饶是如此,残雪可在此仓促之间,瞥见他拭下来的老泪?
残雪突然再次开口,问:“你,有没有其他心愿?”
他口舌笨拙,然而此番心意,尹昊怎会不明?
在此命绝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动,于是转过头来,以手轻拍残雪的肩膊,微微苦笑道:“没有了,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把我们父子三人的尸首烧为灰烬,把骨灰带给少林寺的智空大师……智空大师是我的挚友,这次我们来行刺夜冥,他曾尽言劝阻,相信他定会把我们好好安葬,念经超渡……”
残雪点了一下头,眼珠子凝结成冰,正自沉思之间,忽闻尹昊道:“孩子,你如今就立刻动手吧!”
残雪抬首,静静的凝视他的脸,未有举刀。
尹昊凄然问:“你下不了手?”
残雪并没回答。
“孩子,不要心软,心软就不能报仇,更不配当男子汉!”
他说着突然一把捉着残雪握刀的手,手劲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戳,鲜血登时激溅而出,溅得残雪满额满脸满颈都是血!
血热面冷,他的冷面,可会被尹昊的热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残雪并没抽刀,因为已经太迟。
他的刀已贯穿尹昊心房,且由背门破出。
血,正自尹昊的心房源源渗出,沿着刀锋刀柄,染满残雪握刀的手,但他的手并未有丝毫颤抖。他的脸也一样。
不要惧怕!
不要哀伤!
不要痛哭!
只要复仇!
尹昊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张木无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只未有颤抖的手,一直逞强忍着的老泪终于不听使唤,狠狠滑下他的脸庞,他的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笑意,若断若续道:“很好……爹很欣慰……爹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烨霖,你……真的……很了不起,因为……你始终……不哭,你……很……坚……强……”
是的,连他自己也要哭了,这个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谈何容易?可是他虽把面对生离死别而不哭的残雪视为坚强,一般人却定会视之为冷血。
尹昊说到这里,已然支撑不住,口中猛地喷出一大蓬鲜血,但他坚持下去,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最后的一句话。
也是他最想说的一句话:“但……爹……知道,你……你……的……心……却……在……哭……”
“哭”字方吐,他的身子倏地剧烈抽搐起来,一只手紧紧抓着残雪的肩膀,像是不忍心留下这个孤单的孩子,独自去面对未来莫测的噩运。
他就这样定定地注视着烨霖,良久良久,慈爱而酸楚的目光始终没有再移开过。
因为从此以后,他的一双眼珠已无法再动。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点一滴,落到地上,渐渐凝成一条血路,凄厉地朝光明神殿的方向延伸而去。
血,是尹昊的血,自他的头颅滴溅下来,血滴如泪。
他的头颅已被一刀斩下,此际散发披面,老目含泪,真的死不瞑目。
头颅并不伶仃,因为一旁还伴着一双比它更伶仃的脚,正在踏着这条真正的血路。
脚是属于残雪的。
他的脸还是一贯的木无表情,然而尹昊在他额上面上颈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的血都是从他头上流下一般,模样异常吓人。
吓得从树上飘落的枫叶也不敢飘近。
他始终没有流泪。
日月神教并不是落泪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泪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尔雨粉霏霏,连天,竟然也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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