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奇变途生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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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阳光总是十分柔和,暖暖的泻在紫禁城的金琉璃顶上,映的檐头小兽亦是格外精神。
安媛刚刚用过早饭,便听到屋外有人踏着雪而来的声音,木足高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清早听来很是明显。她急忙推了碗筷,还没来得及推开窗子,却是老远听到那人声音未脱稚气,很是熟悉,“安姐姐,咱家给您拜年来了。”
安媛唬了一跳,连声道,“跑的慢些,跑得慢些。”许久不见阿保,待他跑到跟前,才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虽然稚气未脱,却比以前沉稳了许多。她望着他的服色,微微怔了怔,却是喜笑颜开,“阿保有长进了,如今是秉笔公公了啊。”
来的人正是阿保,只见他身穿一件墨蓝色的冬袍,袍底滚得都是马面褶,袍上还有一对鹭鸶,他一手提了一个竹篮一手却提着一个小巧的青布包裹,远远看到安媛,更是喜不自禁,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了过来,“姐姐这儿吃的着实是香,竟比皇上吃的还要精心些。老远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来。”
司礼监是明代内官的十二监之首,掌印太监秦福地位最高,阿保虽然年幼,却是长年跟在秦福身边,如今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是地位仅次于秦福的秉笔太监了,享受着四品的官俸,可以身穿鹭鸶的官服。安媛久在宫里居住,倒也识得这个。
果然阿保听了甚是开心,且笑着麻利的把竹篮放在地上,却是低声道,“安姐姐,师父今天要随陛下去天坛祭天,没空过来,要我来给姐姐嘱托几句话。”
安媛点了点头,只见阿保打开了包袱,却是拿出了一套寻常宫女穿戴的蝉纱裙,续道,“等会儿出宫的仪仗甚大,姐姐只需按着我的安排,提了这竹篮站到宫女的队伍里,扮作是御膳房做午膳的宫女,保准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出宫去,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只要能出了宫,外面就有人接应了。”
“是张先生在宫外接应么?”安媛接过蝉纱裙,无意问道。
阿保脸色忽然有些变化,他愣了一下,忙道,“不是的。张先生被指去修永乐大典了,现在在武英殿忙着呢,怕是没机会出来。”
“永乐大典不是早就修好了么?”安媛忽然有些诧异,她隐约记得学过的历史课本里《永乐大典》该是永乐皇帝的时候就修好了,隔现在怕有百年了。
“前些日子那大火烧了永寿宫,连带着旁边藏《大典》的武英殿也给烧了,殿室倒是毁坏不多,只是殿内的《大典》可是给烧了个干净,”阿保啧啧的说道,“整整两万两千八百八十七卷,天下就这么一部,装订严实的藏在武英殿里,一把火就没了。陛下听了大是震怒,只拍了张先生,还有高拱大人他们这些有学识的臣子们去重修了。”
安媛听了默然无语,想起后世存下的永乐大典不过只有几百册,心下更是憾然。正沉默间,只听阿保在一旁说道,“姐姐,这个是有人托我送给你的,嘿嘿。”他笑的有几分诡诈,却是小心翼翼打开了那包裹。
一个青花的瓷盒,小巧玲珑的很是可爱。
安媛打开那瓷盒,只见里面是研得极细的一块胭脂,却不似寻常的胭脂那般透亮,只是红粉的色泽中透出收敛的蕴色,仿佛是酿好的上陈红酒,隐隐还有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她对胭脂水粉这一类倒并不上心,只是淡淡问道,“是何人送来的?”
“小的哪里知道,总不过是有人托我送来给姐姐就是了。这可是扬州出的鹅蛋粉,最是千金难买,是苏州虎丘三伏天的伏花茉莉研成了粉,再加上东海的珍珠,西海的珊瑚,天下最是奇珍异宝的佳品才能得这么一小盒,多少王公贵眷花费千金也未必能得,宫里的老人们都说这粉施一次粉可以年轻十年呢。”阿保吹嘘的天花乱坠一般,却眼珠一转,又道,“送东西的人连着东西还捎了句话,让姐姐平时还是用些胭脂水粉,总归是个姑娘家,再这么不收拾不打扮的,小心今后嫁不出去了。”
阿保一边一本正经的转述,一边心底窃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强忍着揉着肚子。
安媛又气又恼,就把那胭脂盒子扔出去。
阿保阻拦不及,那青花瓷盒砰得一声,扔在地上,摔得粉碎。阿保只是心痛,这青花瓷盒可是宫廷造办处出的得意活计,最是金贵难得。
说也奇怪,那瓷盒碎开,咣的一声,竟然掉出一个别的东西来。
安媛拾起来细看,却是一只青色的鸾凤玉佩。只见鸾凤的图案栩栩如生,不正是自己曾经从裕王府中带出来的那块。她很是诧异,这玉佩她丢了怕是有一年了,想不到能重新找回,她握紧了那玉佩,瞬时有些感动,却听阿保在旁喃喃的说,“爷真是神了,怪不得说甭管多金贵的东西,若是惹恼了她,定会就砸了的。果然是这样啊。要是像我一样心疼瓷盒,不舍得砸开,这样好的宝贝岂不送不出来。”
安媛心念一动,忽是想起那人昨夜走时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一时间心潮起伏,有些恍惚了。
眼见快到了午时,安媛换好了宫女的服色,提了竹篮站在一众尚膳司的宫女之中,站在整个队伍的最后。每年的新年,所有的文武百官都要先去华盖殿拜见皇帝,接着再随皇帝一同去天坛祭天,祈求国运昌隆,这已经是宫中最隆重的仪式之一。
一路无话,大队的人马出了东华门,只朝天坛而去。道路两旁早已被锦衣的卫士肃清,彩鞭挥处,到处都是森森的佩剑。安媛走在后面,只能远远望到前面明黄的绣衮高挑,四面旌旗入云,很是威严肃穆。然而在这街市之中,到底不比宫内,四周都是胡同街道,原本就是百姓的住处,听得到熙熙攘攘的热闹声音,这其中更不乏爆竹声阵阵,很是惊响。
阿保见安媛惊恐,只是笑着解释,“这是民间的风俗,新年这日家家户户要放纸爆竹,再将门闩在地上抛三下,唤作‘跌千金’,最是热闹不过了。”
安媛心下略放平静了些,苍白的脸上笑了笑正欲说话,猛听得前面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似是有上千个爆竹同时爆开!
大队的人马忽然停了下来,适才热闹的街市里霎时没了声音,只见许多匹骏马疾驰,有那身着暗绿底飞鱼服的侍卫快马加鞭的都向前奔去。
安媛脸上瞬时变色,拉着阿保的袍角低声问着,“阿保,前面出了什么事,可是与我们有关?”
她只道是为了增加混乱,才添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响声,好趁乱逃走。孟冲如今已是御膳房的管事太监了,他年纪虽大,级别却比阿保还低。只见他也是一脸恐慌,“冯公公,这可怎生是好?”阿保这次偷运安媛出来,是打通了孟冲的关节的。孟冲的后台张淑妃已倒,他巴不得攀上秦福这支,之前见阿保主动来找他,也乐的卖个顺水人情。
阿保面上惊疑不定,“未听师父有这样的吩咐啊,我先去前面看看。”他手脚麻利奔出了十来步远,寻到了个个子矮小,没有马骑,只能在后面跑的锦衣小侍卫,一把拖住了他。
“大明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阿保总是这么有条不紊,虽然和那孩子年纪差不多大,却是一本正经的拖住了他,先躬身一礼,通报了自己的官职。
却见那身着锦衣的小侍卫很是不耐烦,头也不回就要往前冲,“别挡路!”
“这位侍卫大哥通融通融,可否行个方便告诉咱家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阿保依旧很谦逊的样子,手却毫不留情的拽住了小侍卫的袍角。这小侍卫的衣服很是华丽,孔府藏暗绿地云纹纱上绣着似龙非龙似鱼飞鱼的图案,袍角都滚着海崖江水的五彩云纹,十分精美。他甚是心疼这今天刚刚上身的衣服,从阿保手里好费力的想拖出自己的衣角,却发现阿保的手抓得甚紧,根本无用。
小侍卫很是无奈,一脸疲赖的嘟囔道,“喂,你轻点拽,这是今儿才上身的。我可是第一天在锦衣卫当差,现在赶不过去救驾了,回头长官非得骂死我。”
安媛在后面看,又是惊诧又是好笑。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也是传说中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她微一怔,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说话的声调也很熟悉,诧异的抬头细看,却正好见到那个小侍卫的帽子也歪了半边,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那孩子也正好回头,一抬眼就看到了她,不敢置信的愣了一瞬,却是朝着安媛飞奔了过来,口中只是唤着,“姑姑,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好想你。”
这语调,神态,活脱脱仍是分别许久的小如松。阿保不曾想到他们竟然会认识,倒是呆在原地。他反应极快,瞬时明白其中不妥,只朝安媛眨着眼睛,你如今是御膳房的普通宫女,当着这么多人怎能承认是堂堂锦衣卫的姑姑。须知明代锦衣卫都是出自世家子弟,家世必定是为官的,才能作为皇帝的亲卫部队。
安媛心中也知此事不妥。她忙退后几步,刻意与如松保持了距离,慢慢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什么姑姑。”
“你怎会不是!”如松心中大急,拖着安媛的袖子却道,“你是不是还在生爹爹的气。姑姑,你走之后,爹爹很是伤心,茶不思饭不想了许久,领着士兵便去打仗了,整日里也不回来。爹爹后来把我也送来锦衣卫陆叔叔这里当差,如今爹爹一个人远在辽东带兵,很是孤单。姑姑,你原谅爹爹吧,早些回来吧。”
安媛见他真情流露,心中想起从前的事,也是黯然,忍不住伸手搂住了他,语声也有些哽咽,“好孩子……你认错人了……我想你姑姑若听到你的话,她不会再生气的。”她说到后面,到底也有些情不能自已。
阿保也是大急,见这两人说话实在是太不看场合了,队伍里许多人都在偷偷的看他们。他赶紧跑过来拦住了如松,问道,“好了,这位侍卫小哥,前面惊天动地的响声,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如松见安媛也投来询问的目光,想了一瞬,还是实话说道,“前面并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前面只是有个顽童在放爆竹,不慎丢到了旁边的爆竹铺子里,倒是点燃了许多个爆竹。御驾的马受了惊吓,如今已是好了。”
安媛略为放心的点点头,却看如松的目光又转向自己,都是可怜兮兮的依赖恳求之意。她心下一软,柔声道,“好孩子,快去吧。你今天第一天当差,可不要出了差错。你姑姑..若.若是知道你如今穿上了这样威风的服饰,有了出息,心里…心里可不知道该有多欢喜。”
如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亦是点了点头,霎时两人心灵相通。如松恭恭敬敬的对她行了个礼,转身飞奔而去。
队伍果然又行径了起来,人们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阿保也松了口气,只道,“我还是去前面师父那儿看看,这里有孟公公在,应该无妨的。”
孟冲忙在一旁点头哈腰道,“那是,那是。”
安媛点了点头,心下略略有些不安,总有什么不对,望着阿保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她忽然记起来了,让她不安的是一道目光,适才她与如松说话时,似乎有谁的目光一直仅仅盯着他们,如芒在背……
皇帝仪仗须得行的威严肃穆。明明是片刻即到的路,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也不过刚刚走出东华门不远。
前面忽然又有锦衣卫飞马而来传旨,“陛下有令,虎坊桥这儿需要暂歇圣驾。着御膳房速速呈上膳食。”
孟冲笑眯眯的接了旨意,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奴才早就准备好了,这就给陛下呈过去。”
说着,他一转头对身后的两个小宫女低声道,“快去,把早上准备的那个食盒呈上。”
安媛前面的两个宫女应声去了。安媛这才发现,原来御膳房一共就来了四个宫女,自己和另一个俨然站到了队伍的前列,心下略微有些不安。孟冲还朝她笑了一笑,示意安慰。
时值中午,虽然是初春时节,然而午后的太阳依旧有些毒辣,晒在身上只觉得阵阵热意。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安媛便也倚靠着皇城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拿着素帕扇风。皇帝用膳本就是个很麻烦的事,没有几十个人伺候怕是不成,这一顿饭吃完估计该到下午了。耳中听着旁边有几个小宫女唧唧喳喳的十分兴奋的聊着天:
“虎坊桥的训虎苑还在不在,听张尚监说,那里面的老虎可凶猛了,一只大虎足有两个咱这么高。”一个穿粉衫的小宫女说道。
旁边有一个穿绿色衫子的小宫女看上去略年长些,不知道是哪个宫里出来的,还是见过些市面,此时十分不屑的摇摇头,手里只比划着,“咳,哪有什么新奇的。老虎再大又能大过大象么?你是没见过演象所的大象吧,好家伙,那玩意一只足有十个人那么高,一只耳朵就像把大蒲扇一样,都可以装下一个人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怪物?”粉衫的小宫女输了气势,也有点不服气,“我偏偏就不信了。”
绿衫的小宫女不免较了真,面红耳赤的争论着,“演象所,虎坊桥,哪个名字是乱起的?就连豹房,那也是正德爷饲养过货真价实的大豹子的地方。”
……
安媛微笑的在一旁听着她们拌嘴,忽然有些上了心,虎坊桥这地名,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
她来不及多想,只见几个年轻的内监板着脸匆匆跑了过来,“哪位是御膳房掌事的?”
“奴才就是,”孟冲赶紧过去见礼,见他们脸色不善,不免更加赔了几分小心,“几位公公是皇上身边侍候的吧,真是面生的紧,这么年轻就得陛下器重,着实不容易。不知皇上用膳是否如意?还请诸位公共告知。”
领头的那个内监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很是僵硬的说,“皇上用的还行。就是前面侍候用膳的人手不够了,有旨意再补增几位会做菜的姑姑过去。特别是哪位御膳房的姑姑会做炙煮的,今儿娘娘口淡,定要尝一口这家什。”
“御膳房里会做炙煮的人不多啊……”孟冲听到炙煮二字,蓦然心中一惊。正在迟疑的想要推脱时,只听旁边那个穿翠绿衫子的小宫女忽然转过头来,指着倚在墙角的安媛说道,“这位姑姑就会做炙煮啊,我认识这位姑姑的,翁娘娘千秋宴的时候,她便进过一锅炙煮。”
孟冲大惊之下赶紧陪着笑脸对几位内监道,“奴才也是刚到御膳房当差的,不熟悉宫内的事,奴才这就去问问看。”
孟冲唯唯诺诺的应付了那几位内监,便一脸为难的转过身来,只是看着安媛迟疑低声道,“炙煮这东西咱家手生的紧,是不是请姑娘劳烦一趟……”他卖着秦福的面子,并不赶强命安媛过去,只是这样讨教的声气,反而更让人不好答复。
“我不能去,”安媛决然的摇摇头,干脆地压低声音耳语道,“宫里认识我的人太多,我若去了事情就暴露了,如何还得了。”
孟冲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不知如何跟几位内监回话,一时间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安媛知他为难,索性走了过去,对着领头的内监低声说道,“公公,我本不是御膳房的宫女,最是笨手笨脚了,连煤火都烧不好,怎能做菜呢。”
那公公白眼一翻,捏着嗓子说道,“可有人说你会做哇……”
“公公定然是听混了……”安媛笑嘻嘻的握了他的手,不动声色的把一块玉佩塞到他手中,她本来身无长物,除了这个玉佩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打点了。那位公公捏了捏手中的玉佩,知道是好货色,果然换了副神色,讪讪的笑了笑道,“也是,既然没人会做,改天吃也不妨嘛。”说完,便带着一众内监讪讪的走了。
孟冲恶狠狠地瞪了几眼旁边那些多嘴多舌的小宫女,她们见孟冲脸色不善,赶紧一溜烟的跑了。安媛亦是长长的抒了一口气,暗自擦了一下额上的汗,只觉得背上都也湿透了。她正靠着墙壁再欲歇会儿,猛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惊人的声响,“皇太孙出事了!”
安媛惊的一下子立了起来,皇太孙,那不正是铃儿么,想不到他今日竟然也一起带出来了。她无暇多想这其中的纠葛,看着旁边的人都手忙脚乱的往前用,也急急忙忙的向前面挤去。孟冲拉都拉不住她,急得不得了,“安姑娘,断然是去不得的……这去了可不是全都露馅了。”
安媛哪里还听得进去,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听着周围的人都在叫,“皇太孙出事了,皇太孙出事了……”她一个劲的往前挤,心里只是喃喃自语,铃儿到底怎么了。
从队伍末端到最前面,这段距离也许不长。说来奇怪,一路上竟然没有人拦她。她当然没有办法去顾及这么多,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只见黑鸦鸦跪了一大片,人群的正中围着的是翁嫣儿,她一身皇妃的华丽装束,怀里却抱着一个尺长的孩子,一张芙面上满是泪水。她怀里的孩子似是在嘶声裂肺的大声啼哭着,在这沉寂中听来尤为刺耳。翁嫣儿的身旁,是一脸焦急的嘉靖皇帝,此时他一脸黑青的颜色,不断的质问着旁边跪着的内侍和太医,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太孙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怎地突然啼哭不止成了这个样子?”
太医们唯唯诺诺的磕着头,满脸都是冷汗,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成了这样,如何能随便答话。
“说,是怎么回事!”嘉靖听着孙儿的哭声更大了,他震怒之下,一脚踹翻了一个年轻的太医。
铃儿此时已经哭得没了声音,面色都是惨白的,四肢时而起来。嫣儿见状大是恸哭,抱着铃儿抽泣道,“这孩子,这孩子好好的怎会成这样,臣妾真是万死莫恕罪……”她瞬时哭得昏厥过去,倒惹得一旁许多人都纷纷跑去照料她。
安媛见状赶紧挺身而出,眼明手快的接过了铃儿抱在怀中。
“你是何人?”嘉靖刚遭孙儿病重,又见爱妃晕倒,真是忙的五心烦躁,头也不回便不耐烦的问道。
“臣妾是铃儿的乳母李氏。”安媛抽了口冷气,沉稳的回答道。此时她大有把一切抛开的念头,出宫又怎样,自由又怎样,一切都可以搁下了,只要这孩子平安就好。
“是你,”嘉靖如鹰般犀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却见她稳稳的只是抱着孩子,面色沉静如水。说来奇怪,铃儿到了她怀里,终于止住了哭声。一双大眼睛紧紧闭着,嘴角微微,依旧是难受至极的表情,可怜他年幼不会说话,可任谁看到都要心疼。
旁边有个年迈的太医抖抖索索的往前跪了一步,“臣,臣觉得皇太孙脉搏健壮,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倒像是……倒像是……”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捧着食盒面无表情的秦福,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
“到底是什么!”嘉靖哪里还能耐烦听他啰嗦,又抬起了脚便欲踹下去。
“……是食物中毒的样子!”那老太医抢在皇帝的龙足踹下之前大声说出,捡了一条命。
果然,嘉靖住了脚,面色阴沉难看到了极致,转眸狠狠地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秦福,厉声道,“先给朕治皇太孙,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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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医的手一直在抖,好几次下针都下得偏了,婴孩的皮肤本来就嫩,针下瞬时便刺出殷红的血来,铃儿又不会说话,只能瘪了嘴哇哇大哭着。嘉靖看得大怒,然而又不能发作,只得在原地踱着步子,面色沉入黑墨。
“三儿在哪里?”他蓦然停住步子,沉声问道。
“回禀陛下,裕王爷今日一早就请旨去宣府练兵了,如今怕是早已出发过了冀州了。”秦福稳稳的跪在雪地中,深深地垂下了头去。
“着人快马去追,务必要让他马上回来,”嘉靖干脆的吩咐着,忽而眼神略过秦福,却道,“你不要去了,着锦衣卫去办吧。”
秦福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依旧恭恭敬敬的称了声是。他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满脸通红,神色激动的得令而去。只这一瞬,众人心中已明白,权倾一时的秦公公连同东厂这次真的在皇帝心中失了地位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安媛哪里还感觉的到时间,她怀里抱着铃儿小小的身躯,感觉得到老太医每一次下针,那个身躯都在抖动,她的心也牵扯着痛。眼看那老太医已经是大汗淋漓,大冬天的汗水竟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可怀里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低,到后来竟然嘶声力竭,嗓子暗哑的呜咽了几句,仿佛已经没了生气。
老太医的手抖的更加厉害了,终于连针也不敢下,抖抖索索的说道,“臣…臣无能,太孙殿下怕是…怕是已经药石罔顾了。”
“废物!”嘉靖终于没了耐心,一脚把太医踢了个跟头。
“陛下,”安媛绝望之中,神色反而有了一丝清明,忽然坚定的跪在雪地中,重重的磕头道,“臣妇听闻翰林院的张居正侍读医术过人,堪治疑症,可否请他来治。”
“陛下,”又一声娇呼却来自旁边刚刚幽幽转醒的嫣儿,只见她抚着额头,挂着一脸的泪水,无限痛楚的说道,“张先生并非太医,医术恐怕更是不如,还是召请更好的太医来治吧。”
嘉靖不免有些犹豫。嫣儿的言辞恳切动人,任谁也觉得她是真心关心皇太孙,恐怕连安媛此时的焦急神色都不如她演的逼真。可安媛分明看到,嫣儿转眸扫过自己的眼神中,分明全是恨意和冷笑。
安媛心中一冷,伏在冰凉的雪地里,继续苦求道,“陛下,张先生曾为皇太孙治过病,对皇太孙的身体情况很是了解,若有他来诊视,必然无错的。”
嫣儿在旁微微瞥了她一眼,却不再坚持。
“如今之计,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果然,嘉靖帝重重点了点头,他神色哀戚,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一样,“着人速去武英殿请张翰林来。”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却又似无尽的绝望般漫长。安媛觉得自己怀中的小小身躯正在一点点冷去,她瞬时全然没了力气,双腿完全无法支撑自己,她凭了一点坚持的念想,孩子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却觉得自己也在发抖,是害怕,还是绝望……
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匆匆赶来,从她怀里抱去了铃儿。安媛霎时瘫倒在雪地上,冰凉的雪化开,刺在膝盖上,冰冷的钻心。她远远只瞧着那人半跪在雪地里,眉目中的焦急之色越来越浓,或推或压或按或牵,片刻功夫已经换了十余种推拿手法。他的手法之娴熟,连一旁的老太医也暗自佩服。安媛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那孩子,却不敢过去打扰。
果然过了一会儿,孩子慢慢有了些生气,终于可以咧开嘴轻轻的啼哭了两声。他见孩子醒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对嘉靖说道,“陛下,臣刺激穴位只是暂时遏止住皇太孙体内的毒气上行,眼下暂时没有危险了。然而皇太孙所中的毒,臣还不能完全识得分明,须得回去寻几味药材,三日之内应该会有所获。只要在三日之内寻到了解药,皇太孙就有救了。”
“那好,朕给你三天的时间。”嘉靖果决的说,“这三日之内,太医院上下,乃至宫内十二监衙门,都要全权听从你的调遣,务必要做倒万无一失。”
张居正身形一震,重重的磕了几个头,“臣定然不负陛下所托。”
人们见皇长孙醒来,此时脸上都有了喜色,纷纷的围将过去。张居正的额上早已经浸出密密的汗来,他不愿居功,把孩子交给秦福抱好,自己却退在人群外。安媛在一旁看着他汗如雨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悄悄地过去递上了块绣帕,替他拭去了额上的汗水。
他亦感激的回头,冲她笑笑,目光中全然是安慰之意。他心中自知不妥,却无法掌控自己的真情流露。明明是在众人之中,却似在无人之处,眼里都只有彼此。不提防还有一人的目光正犀利的看着他们,此时她推了推嘉靖帝,却是高声笑道,“陛下,救治皇太孙的张翰林果然好本事,竟比太医院的太医们还强呢。”
嫣儿的言辞恳切,笑容毫无心机,真好像是由心的话,听在张居正耳中却如同一个惊雷,果然一旁的几位太医此时都愤恨的望着自己,他不仅抬眸向嫣儿望去,却见嫣儿眼中毫无惧意的回盯着自己。他终于心下惴惴,悄悄松开了安媛的手,不想把火牵引到她身上。
“传旨重赏张翰林。”嘉靖亦点头道。
嫣儿又笑了笑,忽然望了一眼安媛,大惊小怪的呼道,“哟,这不是李夫人么?怎么做了这身宫女的装束打扮,本宫倒是没有认出来……”这是要把火又引到安媛身上来了。安媛心中一紧,忽觉得那只温暖的手重新又握紧了自己,心里这才多了几分宽慰。
“李夫人,”嘉靖忽然打断了嫣儿的话,所有的人听了都是一惊,嫣儿的面上露出一丝得色,只听嘉靖续道:“朕不去追究你如何进宫,今天为何又如此打扮,混在宫女的队伍之中,打的都是什么主意……”嫣儿心中巨动,不敢置信的望着嘉靖,乌溜的眼珠里蒙上了一层霜意。
“朕看到适才你照顾皇长孙时,确实是真情流露。朕答应你,这三日之内,你要好好的照顾皇长孙,只要这次皇长孙平安无事的度过劫难,朕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安媛有些迷茫的抬起头来,却恰与嘉靖深邃的目光相遇,老皇帝的眼中有伤感亦有疲惫,一日之间苍老了许多。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受责罚的准备,却不想嘉靖居然会这么说。
满足一个心愿,她心内忽而起伏不定,老皇帝竟然是洞悉了自己要逃出宫去的目的,故而这样做出了隐晦的暗示吧。她一时感激无尽,她深深的磕头谢了恩,忽然在一旁的张居正也是深深跪了下去,无言的重重磕了几个头,却听到老皇帝深深的叹了口气。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