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金乌尺障出平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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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石门所开之处,是一条通向山底的栈道。
只是不同于寻常的巨石开凿,这条栈道竟似是黄金所筑,格外金碧耀眼。远远望去,那栈道也并不算深,只是路的两旁尽然有几具尸首,大抵这些死者死前很是意外,表情都有不甘,双手枯直的伸向洞口,看上去面目狰狞,凭添了几分鬼魅骇人。洞里不断有冷风吹出,在这阴森的洞中分外骇人。这些尸体看上去都是新死不久,尸身虽然有些腐烂了,然而一身灰布的衣服还新。施运呆呆的看着那尸首,忽然失声叫了起来,“这人我认识,是三个月前来的亲兵,王头还曾亲自把他送进山里干活。”他牙齿上下打颤,看起来是害怕到了极点。
张居正却全无惧色,他蹲下身去,细细查看尸首,翻过那尸体,只见背上插着一柄长刀,只贯前胸,两旁的肋骨都被血浸的暗红。这写死尸都穿着一色的灰布衣服,没有任何标识,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
黑夜如长帘般缓缓合上,渐渐占据了最后一丝天幕,一个阴冷的阴影投在洞口,视野也变得逼仄。张居正蹙着眉站起身来,轻轻燃了一只火楣,衣衫微动,沉静的台阶往下走去。施运虽然吓得面色发白,然而心里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抱着隐隐一丝希望,跟着张居正往下走去。
只见越往前走,台阶边的尸首堆得越多,看上去腐烂的也越厉害,每走不远就可见一间屋室,,都是纯金所造,在微弱的火光映衬下,别样的耀眼夺目。眼见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大概离地面已有十丈深了,终于到了台阶的末端。他粗略一数,从上到下大抵有三层空间,每层都有十来间石室,石室足有丈高,开凿的十分精细,有些石室为了承力需要,还是倾斜开凿的,也有方便通风的效果,想不到这里竟然是个天然的金矿。只是现在看来,这里的工程已经彻底完工了,所有矿室内的金矿都已被完全运出去了,里面全部都堆积的是累累白骨。不知几千几万人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看上去很是骇人。
这般大的工程,需要多少人,花费多少时日去开凿,张居正心下不免暗暗纳罕。他回头只见施运呆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张居正苦笑的摇摇头,随意的走进一间矿室,忽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俯身捡起,却见是一个木牌,他上面歪歪斜斜的刻着两字,“施守”。
张居正心中一动,缓缓问道,“施运,你兄长叫什么?”
“..叫施守,”施运瞬时冲了过来,看清了张居正手上拿着的牌子,他顷刻间悲从中来,抱着那石牌边的白骨嘶声哭了起来,那悲鸣仿佛从灵魂最深处发出,别样凄厉恸人,“…我哥…我哥…”却再也说不下去。
张居正静静站在原地,有些悲悯的看着他,青衫微微摆动。
施运忽然回身趴在地上,重重的给张居正磕了几个头,“恩公…大人…请你给小的兄长报仇。小人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德….”
张居正环视着周边的皑皑白骨,目光终又落在施运身上,双瞳中平静无浪,声音中亦听不出一丝抑扬顿挫,“告诉我,王掌柜在哪?”
“在悦来客栈。”施运站起身来,挺直了僵硬的身体,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坚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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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仔细的看着安媛脸上透出害怕的神色,玩味似的有一点满足的快意,“哦,我倒忘了,这里这么黑,你怎么明白的了王掌柜的精心布置呢。”说着她把手中的锋利的峨嵋刺顺手放在枕上,伸手入怀,摸出一只火折来,轻轻点燃。瞬时房中有了火光,与此同时,更加刺鼻的烟味从楼下传了上来。
安媛终于清楚的看到,这屋里不知何时,早已密密麻麻的绑了成捆的枯枝堆在各处,连这墙上都挂满了各种树枝,都淋得油腻腻的,闻起来很是刺鼻,她这才明白适才问道的怪味是从何而来。
“瞧清楚了没有?”春兰仿佛没有捉弄够她一样,连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些枯枝都是在脂油里浸过的,脂油你可知道么,高奴山中涌出的石液,当地人收集起来,封在缶里,最是易燃了。只需要小小的一缶,这里全都可以化为灰烬。最可惜的,莫过是妹妹这样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蛋,怕也要烧成一块焦炭了。” 说着,她纵声笑了起来,说不尽的得意满足。
“你究竟是为谁买命?”安媛有一丝不甘的问,她已然问道一阵焦糊的味道窜上楼来,想不到今日就要丧命在这里。她的目光无意中划过枕畔,忽然眼眸一闪,垂下了头去。
“我是个孤儿,自幼不过为讨个生活,幸而….”春兰的脸上浮过一阵恍惚,不过很快声音就戛然而止。
“寒露,办完了没有,火都点上了,怎么还这般拖拉?”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不耐烦得声调,听起来似乎正是王掌柜。
“马上就完了。”春兰赶紧转过来,白皙的脸上晕出一抹妖魅的红色,神采飞扬的双眸里都是满足的快意,她对着安媛腻声说道,“妹妹,最后这段路,姐姐就不陪你…”
忽然一丝冰凉入体,春兰不敢相信的睁开眼,看着半截明晃晃的峨嵋刺正插在自己的胸口。她伸手向安媛抓去,爪如鹰勾一般,却究竟失血无力,只牢牢抓住安媛的腰带一缕,可她目光狰狞,眼眶都要浸出血来一般。安媛心底一寒,说不出哪来的力气,握紧了峨嵋刺,奋力拔出,瘫软在床上。春兰连闷哼一声也无,手拽着一截腰带,直接倒在了床上,瞬时鲜红的血浸透了被衾。
“怎么回事?”王掌柜在屋外听到有异动,不免起了怀疑。
“就来就来。”安媛掩住了春兰的口,却含糊的学着春兰的声音答应着。
楼下隐约传来大火烧得桌椅板凳“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冲天,透过门帘都可见到那火势窜了上来。这火燃的甚快,火焰虽然还没窜上二楼,然则一阵阵热浪已然涌了上来,顷刻间安媛只就觉得连发丝都要被烤焦了一般。
“办完了快下来,我和老张在销金洞等你。”王掌柜说完便匆匆走了,马靴踩着木板吱呀作响,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想来他也是耐不住这灼人的热度。
安媛听得王掌柜走远,低头一看春兰失血颇多,脸色已是苍白的卧倒在地上,她忍不住有所心软,替她止血,又问道,“你叫寒露?春兰是个假名了?”
“春兰是老太太起的。”那女子失血很多,却不领安媛的情,将她推开怒斥道,“谁要你假惺惺的来救我。”
安媛想起陈老夫人的惨死,不免心中悲痛,“你可知道老太太已经死了。”
春兰一呆,她在裕王府中多受陈老夫人的照顾,视她如母一般,此时怔怔问道,“这不可能…是谁….老太太怎么死的。”
“老太太是被景王逼死的,”安媛咬牙切齿的略讲了那晚的经历,又对春兰道,“你若还有半分良心在,就活着出去替老太太报仇。”
火势越来越大,春兰面色被火光笼罩,阴晴莫定,她忽而一把推开了安媛,苦涩道,“老夫人待我如母…我却…我却为贼卖命,害死了老夫人….我罪孽深重,哪还想活着出去。”说着她忽然朝墙上撞去,峨嵋刺直至没柄,已是不活了。
张居正他们还未走到旅店的巷子口,便已然觉得一阵热浪铺面。他大惊失色,疾驰几步过去,却见一栋小楼被烧的东倒西歪,里面都烧的彻了,透透的火光通明。
施运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待走的近了也是大吃一惊,只拧着眉说,“怎么会这样,下午那三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下午有人来过?”张居正长眉一轩,淡淡问道。
“晌午的时候,有一男一女来了,还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投宿在店里,是王头安排的….”
“你仔细说来,那三人是什么样子?”张居正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他的眼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惊慌,还有一丝隐隐的希望….不知何时冲天的火光投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长而黑密的影子,就像是另一个生命,在地上轻轻晃动。
“王头不让我们出来,我和荀三哥就躲在柴堆里偷偷看了一眼……”施运不敢看他一眼,一直低着头小声道,“那女子长得挺标致,穿着条白色的裙子,好像腰里还挂了个小酒袋,荀三哥很是垂涎她,多看了几眼,还被王头发现了,赶我们出来巡城了……
晏时,似被一身的煞气所笼罩,张居正眸色一深,足轻点地,几个起落,已是窜入火海之中。施运连他身影也没看清,只觉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见。
月色不知何时露出半个脸,翻滚在浓云笼罩的夜色中,碎银般的晕色像苍白的水滴般,渐渐晕散开,在这冲天的火焰中,分外明丽清艳。
火势越染越大,很快就把一楼烧的干净,渐向二楼蔓延去。漫天的火海中,哪里还能见得到人的身影,只有火焰映在他的眸中,似有火星窜动。自从推门进来,张居正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油一般,却又比普通的油味来的刺鼻,在这一片烧焦的味道中分外突出。眼见着屋顶的横梁烧的塌落下来,正好擦着袍角砸在他身后,他不免出了一身冷汗,眼见衣服都被烧的有些焦了,他仍不肯抽身出去,心中还存了一丝不切实的念想,她兴许还活着。于是咬咬牙,在漫天的火海中,又向二楼冲去,全然不理会火场外施运急切的唤声。
楼上依旧是火海一片,不断有烧断的柱子楼梯带着火苗噼里啪啦的往下砸落,他一壁避着火势,一壁在浓烟中前行。浓浓的烟雾是在太大,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他摸索着用长剑支开一间烧的透了的屋子半掩的门,隐约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他只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一个软软的人的身子,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死活。他心中一紧,轻轻探了一下那人鼻息,却听地上的人似乎还轻微的“哼”了一声,听起来是个女子的声气,触手轻柔处,似是着着衣裙。
此时火焰已然窜到房梁上,凭着火光,隐约可以看到墙上挂着的树枝,上面好像都泛着黑乎乎的油光,那味道也更刺鼻了些。他大惊之下终于明白,那就是自进屋以来问道的奇怪味道的来处,再也来不及多想,提起脚下那女子,长剑如风,双足轻点,便冒着大火破开壁上长窗,欲飞身出去。一截窗架被烧断了突然迎面坠落,便向他砸来。他举剑去挡,已是躲避不及,侧身之间,却见那窗架带着火势砸到了手中所提的女子身上。火光闪烁中,隐约可见那女子一身白裙,看不到面貌,他提着的似乎是女子腕上绕着的一截腰带。他一怔之下,只觉得那女子的身子却在长窗上磕了一下,手上立刻一轻,所提的衣带霎时蹦断,那女子又坠回屋中,他再也回抓不急,提着一截衣带已是窜出了楼外。
与此同时,身后的小楼轰然一声,似有烈火浇油一般,火势瞬间大了数倍,浓浓的黑烟从小楼上窜起,那房屋本就不甚结实,瞬时就“砰”的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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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公,你没事吧。”施运看得呆了,难以置信的望着从火海中飞身窜出的张居正。却见眼前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衫衣袍皆被焦灼,如同刚从修罗场中出来一般,只是面色铁青,如天边月色般沉寂冰冷,不沾半分人间气息。他手中握着的半截白色衣带,丝般灵动轻飘,未沾半分烟尘,那衣带一端系了个精制小巧的墨黑色的东西,施运瞧得分明,不正是白日里见到过那女子腰间所系小小的牛皮酒囊么。
“恩公,我瞧这火起的蹊跷,”他打量张居正,只见他紧闭双唇,立在原地看着已坍塌成一片的小楼兀自火势冲天,风助火势,似乎灼热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血腥的味道,这分明就是人间地狱的情景,施运鼓起勇气说道,“西北这地界本就天干物燥,极易起火,因而修筑城防时都用石灰密密的浇注在墙中,就是防止一旦有了火灾……若是没有脂油之类的助燃,怎么可能烧的这般大火……”
“脂油?”张居正心念一动,忽然忆起在墙壁上看到的枯枝都像是被油浸的黑黑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里离高奴山最近,那片山里能从石头中冒出油来,黑稠稠的,一点火星就能燃….山里有时燃起这种油来,别说村庄房子,就是牛羊人畜,都烧的连尸骨也找不回来…..”施运偷眼瞧着张居正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终于不敢再说下去。
张居正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收起那白色的衣带,轻轻纳入怀中,仿佛无声的叹了口气。那个一身白裙的娇俏身影,该是再也难见。他目光决绝的转过头去,再也不向冲天的火场望一眼,眼底深处中透出一丝寒洌冰凉,“走吧。”
阴森漆黑的山洞内,不知何时燃起了几根膏烛。洞内的金矿虽然都开空了,然而满室依旧堆了许多金砖金块,仿佛最不值钱的土坷石块般,散落了满地,通红的火光映着四处熠熠金光,煞是耀眼。
“销金洞的工程都完工了吧?”
“恩,这边的事全部都处理完了。只要等寒露来汇合,就一起回去复命。”
山洞的石阶旁,有几块数尺宽的庞大金砖,堆在地上。王掌柜此刻便靠着金砖坐在地上,手中端着烛台,笑容满面的对身旁的汉子说道,“这次从京城到固原,一路上可多亏了老兄立下大功,回去后主人会好好的奖赏的。”
那汉子看着那庞大的金砖,咽了口唾沫,把脸凑到膏柱前,借着烛光恰能看清他憨厚而肥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正是车夫老张,此时他面带喜色的说道,“这也多亏了王头的提拔,安排了这等巧妙的计策。兄弟不过赶了个车,跑跑路罢了,”他低头看到那烛台也是黄金打造,雕饰花纹异常精美,脸上不免流露出一丝贪婪的神色,“王头放着好端端的阁老府上大总管不当,却在这里隐姓埋名做了三年监工,兄弟今日才是明白了你的好处……”
王掌柜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随即就换上平日那副笑面佛似的表情,拍了拍身后的金砖,异常亲切的说道,“兄弟说哪里话,要什么只管开口,老兄这里别的没有,就是这怪沉颠的乌头金多,就怕到时候给你装了大车运回去还嫌沉……”
“金子这样的好东西,谁还嫌沉?只是这砖块这般大,回去打个金棺材都宽敞,”老张听得两眼放光,嘿嘿笑道,“王头这般厚道,兄弟回去,定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王掌柜微笑不语,只是一双阴森森的眸子盯着老张看。老张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干笑几声正欲说话。忽听王掌柜突然提高嗓门,就像是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老友,又惊又喜的冲着老张身后喊道,“诶,你也来了?”
老张回过头去,惊骇的睁大了眼,指着黑漆漆的洞口正欲说些什么,只觉心口一凉,一柄利刃已从身后刺入。他手仍然指着洞口,挣扎着回过头来,看到王掌柜正握着匕首的柄对着自己冷笑,他喉头咳咳几声,没说出什么,一头栽在地上死掉了。
王掌柜拔出匕首,用油腻的长褂揩着血污,看着地上老张的尸首,脸上露出一丝狠毒的神色,口中轻笑道,“说有人,你也真信啊…..这世上会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说着他又推开身后的几块金砖,地上赫然出现一个深坑来,他一脚把老张的尸体踢进坑中,又把金砖推回原地,恰好掩住那个坑口。等寒露来了,也一般如法炮制了。他心中打定主意,干净利落的干完这些,擦了擦手掌,不免等得有些焦急,那女子怎么还没有来。
“你怎知道他真没有看到有人?”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气。
“你们逃出来了?…..”王掌柜回过头去,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黑黝黝的洞口处似站在几个人影。当前是个娇俏的女子,身着一袭白裙,笑靥如花,只是目光中闪过一抹寒芒,却不正是安媛是谁。
“说,你是为谁卖命,为什么要害我们……”那女子提高了声音斥问着,声音中带着极度的愤怒。说话间,她拔出身旁李成梁腰间所佩的长剑,闪身而出,一柄长剑已是指到他的颚下。
“姑姑……”身后的李如松看得一呆,他小声叫道,几时见过安媛这样狠厉的样子。
“不要鲁莽。”李成梁心知不妙,快步去抢长剑,试图阻止。空气中或浓或淡的弥漫着一股硫磺的味道,可大家都没有察觉。
“你们也决计活不了多久了,”王掌柜目色一暗,握紧了拳头,便奋力的往剑上撞去。李成梁阻止不急,长剑封喉,鲜血如泉水喷出,顺着长剑蜿蜒流下,顷刻间浸到安媛手中。与此同时,王掌柜如重物般倒在地上,闭紧了双目。
“我…我不是故意要杀他…..” 安媛呆了一呆,手有些发软,长剑铮的一声落地。
“那又如何,人都死了”李成梁一把捡起长剑,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心中极是恼怒。
安媛触到他目光的瞬间,竟觉得有些焦灼的宽慰。与此同时手中忽然一暖,却是如松小小的手掌握住了自己还沾着鲜血的手。一夜之内,竟有两条人命丧于己手,无论前世今生,一直生活于太平安稳如她者,何曾遭遇过这样的巨变。手上的鲜血有一点刺骨的冰凉,渐渐渲染到全身。仿佛一片从极高的树顶坠下的叶子,她的心蓦的一空,某个瞬间很想大声的叫喊出心中的积郁,却又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呐喊的力量。
阴暗的洞口,女子垂着双眸,如水透彻的黑眸中竟有些干涩,看不出一丝活气。唯有微微摆动的衣裙在地上投下渐渐变深的剪影。
李成梁转目间看到女子的半幅白裙都染上了血污,斑斑点点晕开去,似暗夜盛放的红莲。他心底无声的叹息一下,忽然嗅到了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就像是烧焦了一般的味道,脚下有许多虫蚁疯了一般向外涌去,他心知不妙,快步到洞口,望了一眼外面越来越黯淡的天色,急声喊道,“快走,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恩公,这个就是王头了。”乍回销金洞来,便看到地上多了一具新的尸首,施运有些吃惊。然而定睛之下已是看清,这正是害死自己兄长的人,他看到王掌柜死了还不解气,又过去踢了两脚。
张居正走过去伸手探了探王掌柜的鼻息,脸上阴晴流转不定,这个时候,最关键的人证竟然就这么死了。他不甘心的细细翻检着尸首的衣服,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忽然,他的目光扫过尸首紧紧攥着的左拳,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到死都攥紧不放呢。
施运也注意到张居正的目光,他面色阴沉沉的走过去,狠狠的掰着那个拳头,却发现尸体攥的很紧,丝毫没有松开手指。施运毫不客气的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卡擦”一声,传来尸体的指骨断裂声音,那手掌终于掰开,却是一枚小小的令牌攥在掌中,流转着闪烁的金光。
与此同时,不远处洞口外的天空蓦的划过一道闪电,刺眼夺目的光亮。空气中焦糊的味道越来越重,天际抹过的亮闪亦越来越促,滚滚的雷声响彻天际,一道惊天霹雳划开深暗的苍穹,那亮闪中竟然带着一丝绯红,异常的艳丽夺目的色泽,仿佛是地狱之门瞬间打开,天空中黑云翻滚聚集,连着大地也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远处轰然一声,似有巨大的城楼倒塌的声音。接着,就传来马嘶狼嚎之声,似乎还有女子尖利的叫声传来。这些不过都持续了一刹那,就有更大的地动山摇声掩盖了这一切。
瞬时间,一片寂静的山川都开始动了起来,山崩河决,大块大块的山石往下滚落,河水滔滔灌流。黑沙地上瞬时裂出一条数尺宽的口子,仿佛是一道丑陋的伤口,抹在了苍茫的大地上。
两人身在山洞中,只觉得脚下站立不稳,整个山洞都开始摇晃。脚底的金砖台阶此刻都裂了开,仿佛是被无形的手生生撕成了碎片,满地的触目惊心。接着,便有黑色的沙水从地下冒出,迅速弥漫到山洞的每一间石室中,不过一瞬间,王掌柜的尸体已经彻底淹没在了黑水中。
张居正反应奇快,他把令牌收入怀中,提起在一旁吓呆了的施运就向洞外冲去。石洞之顶不断有石块落下,有的小如弹丸,有的大如滚木,张居正见情形紧迫,躲着石块而行,可脚步却毫不放缓,待他走到洞门之时,只见一个大如磨盘的石块从头顶飞落,堪堪封住了洞门,施运惨叫一声,只见他缩脚不及,那个大石块正好砸在他的左足上。
不知过了多久,山终于停止了摇动,水也不再漫出。不过是漫长的一夜,仿佛比数百年还要漫长。山川依旧起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唯有一地丑陋的裂痕,提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这片土地才平静下来。层层的黑云笼罩了这里,天色浓墨的仿佛是永远化不开的阴霾。
这里依旧只是死寂一片,弥漫着无边的死亡气息……
嘉峪关。
高大巍峨的城墙拔地而起,四面都是米浆浇灌的厚重青石所筑,沿着西行的山脉绵延而建,势若龙脊,垂似悬臂,东临酒泉,西连荒漠,远远望去如一条长链从繁华的关外探入大漠,那长链恰在城关处打了个旋,似是一把大锁恰好锁住了这处重要的关隘。
一转眼安媛和李成梁父子来到这里已经有大半年了,李成梁新晋了嘉峪关副指挥使,端正是从四品的官员,薪俸高了许多,不同于从前在军中辛苦看人脸色的日子。李成梁生性简朴,只是在城西置了处宅子,家中也未请多余家仆,每天白日里自去衙门点卯做事,家中便剩了安媛与如松两个,生活过的波澜不兴,倒也平静安宁。
边关久无战事,消息来往就要闭塞的多。起初时安媛还一封一封的信往京城里寄,笺上都端端正正的写着“张居正启”,“翁府二小姐亲收”,巴巴的盼着能从京城传些消息回来。边关不比内地繁华,驿站信使半个月才到一次,难得李成梁主动开口,亲自帮她用的军里的驿送快马寄出,可寄出的信都像石沉大海一般,等了十天半月,也截然没见半封回音。
城里往来的多半都是当地百姓,各自安居乐业,别是一番淳朴之气,每日论及的都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也无人关心政治。安媛关心则乱,便起了回京城探听的念头,李成梁疾言厉色训斥了她一番后,隔不了几日却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裕王妃翁氏有了身孕,嘉靖帝停止了了对翁家的处置,还赏赐了翁氏许多彩物。安媛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放心下来,连翁家都能不受牵连,想来嫣儿也该无事被释放了,她这才打消了冒险回京的念头,安心住了下来。
可她仍然没有气馁,坚持给嫣儿和叔大写信,每日信里的内容无非是问候他们过的怎样,到得后来,写到无话可写了,便写些自己生活的琐事,日常的闲话,有时候对着雪白的笺纸一写便是半日,觉得他们好像就在自己身边,如常般静静地听着自己说话。一封封信向京中寄去,哪怕全无回音,也从未间歇过。时间久了,连李成梁也佩服起她的毅力,每次拿信替她寄出时,投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
安媛是宫中出身,论起多有不便,对外便说是李成梁的妹妹,如松的姑姑。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这一路的经历,如松很快就忘记了京城的繁华,沉浸在这大漠边关的雄伟壮阔中,和邻居王千户家的二狗成了好兄弟,两人立下了保家卫国戍守边关的远大志向,要去投军。奈何他俩都还年未满十四,不得入营参军,于是每日里都不肯去书院读书,要跑去军校场偷偷看父亲训练兵士。起初安媛很是反对,然则随着他们去了次书院,听完迂腐的老先生念经似的授课后,也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只是要求如松赶在李成梁之前回家。有好几次他们在角楼上捉对厮杀玩的忘了形,都是安媛偷偷赶到军校场把如松拖回家,倒也没有穿帮过。
日子过得飞快,这日快到冬至,天气骤然冷了起来,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天色便黯淡了几分,忽然飘起大雪来,眼瞅着离李成梁从军校场回来还有半个时辰,安媛趴在案边揉了揉写的发酸的手腕,唇边漾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她把新写好的信笺用火漆封好,收在袖中。临出门时拿了把油纸伞,披上了素锦菱花绣的斗篷,去寻如松回家。
去军校场的路安媛已是驾轻就熟,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有些阴沉,地上积雪渐厚,她撑着伞行走在雪中,只觉四周很是安静,只有木靴踩在雪上吱吱呀呀的如同呜咽。远处天边缀着几片轻云,淡淡的浮在薄暮后,朦胧间笼罩着远处巍峨苍茫的群山,都在雪中一片萧素沉寂。
沿着关城东闸门边的角墩往西走不到百米,便能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远远听到厮杀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黑甲,森然立着点将台上,便似一座山般稳然。在点将台四周,一排排兵士在空地中排列整齐操练,长枪挥舞,喊声震天,鹅毛大的雪片落到他们的枪上、脸上,他们恍然没有察觉,甚至连头发丝也未动半分。
安媛一眼瞅到校场西侧的竹篱旁,站着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一人持着一枝竹竿,两人站在雪地里,打的毫无章法,却是势均力敌、难解难分。安媛看的又好气又好笑,过去拍了拍如松的肩膀,放粗声音喝道:“如松,还在这混玩,你爹爹就在你身后。”
如松骇得一震,手中竹竿啪的掉在地上,回头却见是安媛站在旁边,顿时安了心,常抒一口气道,“姑姑,人吓人会吓死人的。”说着吐了吐舌头,远远瞅了眼点将台上威严的父亲,剩下的话没敢说完。安媛放下斗篷,露出一张清秀脱俗的脸,她莞尔一笑,拍了拍他身上的雪,牵着他回家去。刚走了没几步,却见军中传送书信的小校在营前下马,看到安媛便打了个招呼,笑着唤道,“安姑娘。”
安媛笑着还礼,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拦住了小校,从怀中取出书信,低声说道,“我这有两封信,还要相烦王大哥帮忙送到京城去。”
小校接过书信看了眼封皮,连声说道,“不碍事的,这几天就有急件送到军中去,回头给姑娘一并送过去好了。这信是寄给张…张居正大人?”
安媛点了点头,“对,就是裕王府侍读张居正张大人。”
“张大人好像不在裕王府做侍读了,”小校想了想说道,“半年前就调到翰林院去做翰林了,家好像也搬到铁帽胡同去了。”说着他又看了看第二封信,却吓了一跳,“翁府…姑娘是说哪个翁府?”
“兵部尚书翁东涯翁大人府上,”安媛疑惑的瞥了他一眼,心里隐隐涌上有一丝不详,“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翁府早就被抄捡定案了,翁大人一家老小流放岭南,这信往哪儿递去?”
安媛只觉心间一丝冰凉,她伸手接过那封信,藏在怀中,强笑道,“是我糊涂了,忘了这事。”
那小校憨厚的笑了笑,“姑娘放心,张大人这封我即刻就送去,到时候去京里找找他府上就是,断不会误了姑娘的事。”
安媛微笑着点头谢谢他,抬眼望着远处点将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迷蒙了眼。旁边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如松,却只担心父亲一出校场就会发现他们,赶紧拽着她踉踉跄跄的走了。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