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清漱泉石煮茗香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前院的茶房内,氤氲一室的茶气。主管茶室的张伯一见安媛进来,顿时眉开眼笑道,“安姑娘来了就放心了,今儿来了贵客,指名说要喝新鲜的茶。如今这个节气冰天雪地的,新茶哪能下来,怕是快马加鞭也要等到明后了。若呈上去陈年的茶,老爷非扒了我们的皮不可。茶房里的人可都快抓破脑袋了,还是公子爷说安姑娘定能沏这个。安姑娘沏茶最是老练周道,这茶交给你断然是错不了的。”
他高帽一顶接一顶的送着,却是把一道难题抛给了安媛。可安媛听他这般说,反倒安下了心。她细细沉思片刻,吩咐道,“张伯,你这儿可有去年冬日里进的黄山猴魁茶么?”
张伯喜道,“这茶有的,都是最顶级的猴坑猴魁,宫里统共得了两三斤,府里就分到了一两。只不过隔了一个冬天了,这茶叶片有些黄了,跑出来怕有陈味。”
“先拿给我看看。”
安媛接过了张伯递来的锡盒,打开来看,果然是一盒满满的猴魁茶,根根叶有指宽,碧绿翠直,虽然片末有些微黄苦味,但仍然煞是好看。安媛定下心来,吩咐茶房烧滚一壶上好的玉泉山的泉水,自己则去挑选一些洁净的青花茶器来。
安媛摆出青花茶盏,冲水,点茶,分沫,沏香,每个步骤做的干净利落,毫不犹疑。
“安姑娘,这样当真能退黄出新茶?”张伯在一旁看着,还是有些不放心。
“以山泉点陈茶,味全能出新。这是田艺衡说的。玉泉山的泉水天下闻名,这茶沏出来无恙的。”安媛一壁说着,一壁从袖中取出一本《煮泉小品》掷在桌上,张伯等人在旁围看,见那书上还印着嘉靖三十三年的宝颜堂的刊本,自己沏茶多年竟然还不如一个年轻姑娘见识博广精深,不免又是佩服又是惭愧。
安媛做毕这些,将青花茶盏小心翼翼的放在一个檀木托盘上,长抒一口气说道,“端上去吧。”
安媛在茶房中收拾完茶具,正准备离开,忽见张伯匆匆跑回来说道,“安姑娘,老爷叫你过去。”
“叫我何事?”安媛不解的皱着眉头,轻轻用洁布擦着手,“可是对这茶不满意?”
张伯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样的好茶端上去,连老爷都赞赏不已,而贵客喝了却一言不发,只说要沏茶的人再去厅上再沏一遍。”
“老爷今晚请的是什么贵客?”安媛听得心中狐疑,不免问的仔细。
张伯却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急急摆着手说道,“姑娘快别问了,这前院的规矩大着呢,老爷宴请的贵客从来不许下人们议论来历。姑娘还是快过去吧,耽搁久了,可是有麻烦的。”
安媛颦着眉细思片刻,用洁布擦过手,捡了几样要紧的茶物,茶器,温了壶泉水,一并装在一个雕花紫檀木的精制茶盘中,端着便走去了。
茶房紧挨着便是芙蓉阁,里面灯火通明,笑语喧嚣。红烛高烧间隐约能见歌姬舞女身影交错,端然是一派奢靡景象。安媛蹑足轻声的捧定了檀木盏盘,站定在门口的影壁外。却听门内一个风姿窈窕的侍女含笑通报道,“老爷,茶房送茶来了。”
严嵩的声调永远都是如和煦春风一般,就连对下人也很是彬彬有礼,他温和摆摆手,吩咐安媛进来,一壁却对旁坐的一个男子有几分谄媚的说道,“……可是不满意这茶?老夫叫茶房的再来沏一次好了。如今数九寒冬找新茶可真不容易,这可是搬出老夫全部的家底了。”
安媛垂着头,捧着茶盘缓缓前行。刚刚行到厅下的台阶处,便被一道轻如细纱的珠帘挡住。早有下人在帘前摆上漆木小桌,她心知是要自己在此处再沏一遍。隔着珠帘,看不清厅中的景况,隐约见到严嵩坐在大厅正中,左首客座的是一个皂衣的男子,侧着头看不清面容,她身旁还有个娇俏的彩衣女子,盛情的赞叹道,“阁老的家底可只这些,略窥一豹已是让福华艳羡不已。我倒是觉得这茶又鲜又香,如今这个时节上哪儿去找这样的新茶去?阁老可能告知这是什么茶?”她的语声又柔又软,偏偏透出几分欢快怡人。
“茶房送来只说是醒酒茶,老夫对茶道无甚了解,倒叫郡主娘娘见笑了。”
听着厅中议论纷纷,只有那皂衣男子静静端着瓷杯,并不说话。安媛稳了稳心神,将茶具都摆在小桌上,拿出一个紫金小炉在桌边,从怀中取了几块小方碳投进去,那炉中的火瞬时明了几分,焰焰然有些灼人,满室氤氲的花香酒气中却渐渐多了一抹茶香。
分茶,冲水,点茶……安媛不动声色的沏好第一道茶,轻轻点点头,早有一旁的侍女端茶送上去。
彩衣女子接过茶盏,还没有入口,却奇道,“这房子里怎么会有这般清淡的茶香四溢,阁老这是熏得什么香,竟比宫中的龙涎香还要好闻。”
严嵩亦是不解的望向坐在右手边的儿子。他自知过去与景王过于亲近,与裕王有些交恶。眼见裕王近来得了圣心,呼声日高,他心中自是惴惴不安。此番宴会是他筹备很久,专程为和裕王修好而准备的。本拟是斟酒观舞,宾客尽兴,却不知儿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弄一出赏茶,费尽心机设下计策,引着这个不起眼的斟茶丫鬟到厅上来。
却见严世蕃笑了笑说道,“郡主真是问倒我了,要说茶道我也是外行……”他正侧头去寻安媛,却见对面的男子接过侍女送上的茶盏,冷声说,“将茶香熏入木炭之中并不算稀奇,鲜摘的茶叶密封存香,与小方碳九蒸九窨便可得茶香碳。南唐宫中便有这样的秘制方法。只不过今人饮茶习气不甚,这种茶香碳反而鲜见了。”
一番话毕,众人无不心中佩服,交口称赞不已。一旁的福华更是又钦佩又仰慕的看着他。
安媛闻言一惊,抬头去看那皂衣男子。隔着珠帘却见那男子一双黑眸也正晶晶然盯着自己,她的眼眸瞬时似被灼烧,有些刺目的痛意。她有些遮掩的伸手去拿炉上的铜壶,不期正好触到把手上,滚烫的壶身烫的她手一缩,再看指尖已是烫出几个细小的水泡,针刺般的痛弥漫开,有几分浸入心底。
那男子不知怎地手也一抖,茶撒在手上,烫红了一片。坐在一旁的福华赶紧拿起绣帕轻轻帮他擦拭,眉目间全是焦灼与担心。严嵩含笑看着这一幕,抚着花白的长须哈哈笑道,“王爷和郡主娘娘真是鹣鲽情深,好不令人羡慕。相信过不了几日陛下就会下旨,到了郡主大婚那日,老夫定要亲为唱礼。”
福华面上一红,有些羞涩的缩回手来,望向男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柔情。却见那裕王全然未决手上的烫伤,他的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一处发怔,她有些不解的循着目光望去,却是一道珠帘隔住了视线。
一帘之隔,仿佛尘世重蹈。
斯人,斯景,咫尺之近,前尘往事,重上心头。
相对默默,却什么都不能说。隐约隔帘见到那男子的目光有几分焦虑疼惜,安媛有些惶然的低下头去,强定住心神摆好第二道茶具,努力的稳住铜壶冲水浸叶。严世蕃坐在席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边浮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福华看着身旁那人的目光,总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品了一口茶,皱了皱眉头道,“这茶好虽好,只是茶香淡了些,没有甘甜的回味。”
严嵩有些尴尬的笑笑,正准备赔笑答话,却听帘外女子轻柔的声音说道,“回禀郡主,这是黄山的猴魁茶,出自太平湖畔的猴坑一带,一年明前雨后,所得魁尖也不过数斤而已。小人泡的这茶,乃是去年隆冬之际,大雪过后,猴坑难得所出的雪魁茶,此茶不如春茶那般甜香怡人,却有冬雪苍茫间,万物冥寂待发,苦尽甘来的回味。”
严嵩大是窘迫,郡主是请来的贵客,想不到自己府中一个小小丫鬟敢顶撞她。他正准备出言呵斥,福华到底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受不得气,早已忍不住语调尖利的说道:
“苦尽甘来固然难得,但今日王爷出的的题目岂不是‘新鲜’二字,没有甜味,如何得出新鲜?”福华与帘外的女子虽未谋面过,不知为何却心中很是厌恶她,凭空生出一股怨气来。安媛亦听出这话中的怒气,不再答话,只顾安然沏茶。
只见身旁的皂袍男子端起茶盏闻了闻香,淡然说道,“饮茶需要有茶境茶思,在这满屋的酒肉之气中如何饮的了茶。这位茶师所启的茶香碳,想必是为了在这斗室之中托出一个茶境来,这也是新鲜二字的真谛所在。不懂品茶的人只知水香茶鲜,反不知这茶境最是难得。”
福华听他语言虽然平淡,但话意却显然是偏袒着那个丫头的,她骤然间面红耳赤,更加恼怒的望望帘外的安媛,一时间面子上下不来。还是严世蕃最机巧灵便,他见目的达到,便见好就收的打着哈哈笑道,“王爷果然是妙论,世番听这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茶虽好,但美酒佳酿更香。依世番看,不如撤了酒盏,再回凡尘世界喝酒观舞如何?”
见那皂衣男子默许的点点头。严嵩长抒了一口气,有些怪罪的看了儿子一眼,吩咐收拾茶盏,重开筵席。
从那日之后,平日里连正眼也不瞧一眼严嵩的裕王,不知为何竟然成了严府的常客。三天两日便欣然来严府赴宴。对这个变化,严嵩自然是大喜过望,平日里巴结都巴结不上的裕王肯主动垂青,这样的政治筹码简直比不争气的景王高出许多倍。芙蓉阁里夜夜笙歌,许多朝中大臣不免也持了观望态度,人人都道裕王若能即位,严嵩定然没有好下场,却想不到如今有了这样的变化。
每次宴会,福华郡主自然都会同来。严世蕃全然不顾父亲总在席间极力讨好巴结裕王和福华郡主的联姻之喜,总要不顾福华郡主脸色的在席间安排一次献茶,今日品猴魁,明日赏老君眉,后日又有狮峰的龙井踩了来,春日斗茶总有说不完的理由,茶品虽然日日不同,奉茶的人却总是安媛一个。尽管福华郡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后来索性绝迹不来了,然而裕王依旧如常乐呵呵的来喝茶。时间久了,连严嵩渐渐也看出些醉翁之意不在茶门道,不免对这个从不吭声的奉茶丫头高看一眼,平日里多有些好的衣料水粉的赏赐送到她后院的住处去。
这日后院的欧阳夫人屋里才刚刚开始用晚饭,安媛正在厅堂里分菜。便有芙蓉阁的素馨又来催安媛去奉茶。安媛正解释这边的事还没做完,就被素馨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打断,“老爷要你去你还推三阻四,是不是不想活了?”
安媛无奈的擦擦手,交代一旁的丫鬟分菜时仔细剔出鱼骨来,却听内室里欧阳夫人沉静的声音说道,“是谁叫你去前院的?”安媛垂头正欲回答,却听素馨不耐烦的说道,“是老爷吩咐的,老夫人可要去问老爷去?”安媛她们几个都唬了一跳,平日里都对欧阳夫人毕恭毕敬,谁敢这样与她说话。
内室里略沉寂了半晌,便有衣裙悉索垂地的声音传出,欧阳夫人拄着拐杖慢慢踱出屋来,她身量不高,可眼眸扫处都显得威严,一时间旁边的人都噤若寒蝉。
素馨心里也有些怵她,可她平日里仗着严嵩的宠爱,向来高看自己一等,更不会把这个名义上的欧阳夫人当回事。此时她还勉力支持着站在原地,脸上挂着几分不以为意。欧阳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走到小桌前坐定,拿起竹筷说道,“把这丫头拖到后面去,重责五十。”
几个仆妇应了一声,去拉素馨,却被她大力甩开,长长的凤仙花指甲在那仆妇的手背上抓住血痕。
“你…怎敢..怎敢动我?”素馨的眼神霎时惊慌起来,细齿不安的咬住了嘴唇,不甘心的大声叫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府里有府里的规矩,重责一百。”欧阳夫人看也不看她,冷声说道。
仆妇再无犹豫,拖着素馨就往后院去。
“把这鱼骨剔完。”欧阳夫人用竹筷点了点桌上的鱼盘,对安媛说道。
珠帘微卷,长窗半开,顺风吹来的还有哀号呼叫的声音。
“滚开,你们滚开……”
“去叫老爷来……老爷啊,阿馨冤枉啊……”
“救命啊,来人啊……”
那声音越来越若,渐渐嘶哑,直气若游丝一般,一声声刺入安媛耳中,刺的她心神大乱。她放下竹筷,低声正欲求情,却见欧阳夫人未卜先知般冷冷扫了她一眼,她吓得话都咽回嗓中,攥住竹筷的手捏的发青。
门匆匆被推开,严世蕃衣冠不整的立在门口,他有些焦急的向屋外望了一眼,定了定神向欧阳夫人求情说道,“母亲,这个素馨是父亲书房的侍女,只是来传个话的,若有不对之处小作惩戒就是了。如此鬼哭狼嚎的不成体统,前院还有贵客在呢。”
欧阳夫人点点头,严世蕃赶紧让门外的仆妇住了手。安媛看到素馨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被架着走的样子,背上沁出一层薄汗,手中的筷箸掉在桌上,铮的一声,引得众人目光都看向她。
严世蕃续又对欧阳夫人陪笑道,“娘,您身旁这个奉茶的丫鬟茶道很好,连王爷都交口称赞,能否借到前院茶房去些日子,儿子再找几个得心的丫鬟来侍候您?”
“这个断然不成,”想不到欧阳夫人很果决的说,“这个丫鬟我使唤的惯了,换了旁人不会好的,你出去吧。”她说着闭上双眼,很是疲倦的挥手让严世蕃出去。
严世蕃走到门口,还是不甘心的转身说,“娘,今日儿子走了,明日父亲也会来求您答应这事。这关系到我严门上下几百口人命关联,您还是三思。”
“几百口人命?”欧阳夫人蓦得睁开眼睛,怒气满面,声音却干涩而暗哑说道,“这几百口人命不亡在你们父子手上就不错了。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何在住在这竹屋中、每天里吃斋念佛么,就是为你们父子去恕清在这世间欠下的罪孽。”
安媛听得大是吃惊,不免向欧阳夫人看去,却见她面带戚容、神色惨淡,苍苍白发在烛光下隐隐刺目。严世蕃见话已说僵,也不好再说什么,对欧阳夫人行了个便告辞了去。
欧阳夫人也没了吃饭的胃口,望着儿子离去的身影,重重的放下筷子,由丫鬟扶着回房去歇息。安媛乍逢这场变故,又是心惊又是诧异,一壁收拾着桌上一筷未动的碗盆送去膳房,一壁却听膳房里负责刷洗的谢婆叹道,“阿弥陀佛,老夫人真是菩萨转世的心肠……”
“菩萨转世?”安媛想起适才素馨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样子还心有余悸,嘴角不自觉的带上几分轻蔑,却被谢婆看在眼里,说道,“你新来不久,不知道这府里的事。”
安媛心中早已埋了许多疑惑,见此时谢婆欲言又止,便捡起几个碗盆,干脆帮谢婆洗了起来,口中却问道,“这府里可曾发生过什么事么,老夫人为何一直住在这简陋的后院里?”
“几年前,老夫人身边也有一个你这样的得力丫鬟,叫做枫儿,”谢婆说着将一个面盆倒扣在地上,自己坐在盆上说道,“恰巧有一次景王爷来府里赴宴,不知怎地就传出景王看上了枫儿的传闻,老爷便向夫人讨了枫儿去送给景王爷,夫人虽是舍不得,到底还是替枫儿欢喜,置办了嫁妆送她出府去,还说要等着枫儿回门来看,那时候府里好些人都看到了……”谢婆说到这里顿了顿,若有所思的望了安媛一眼。
安媛听到这里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追问道,“后来呢,后来怎样?”
谢婆叹了口气,说道,“还能怎么样,不到十来天,景王府便送了枫儿回来,却是一具尸体罢了。”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安媛却听得不寒而栗,颤声道,“怎么会这样,不是景王看中的枫儿么……”
谢婆摇了摇头,“后来才渐渐传出消息,嘿,景王明明就是个兔爷,只喜欢小厮,酒醉了多看枫儿一眼兴许有的,哪会真放在心上。倒是那景王妃不能容人的,打从枫儿进了王府就折磨她,不出几日借故仗毙了了事。老夫人为这事和老爷闹了生分,从此便住入后院,再不去前面一步了。”
安媛不敢置信的摇摇头,忽然又问道,“那真如你说的,老夫人如此体恤下人,今晚怎么会对素馨下这样的狠手?”
谢婆呸的一声说道,“那个素馨,当年就是她掐尖和枫儿比着不过,非说景王看上了枫儿,怂恿着老爷把枫儿送去景王府的,”她尤自不解气的说道,“这女子做的坏事甚多,在府里恨她的人不少。”
“你如今多好,”谢婆看了她一眼又道,“有老夫人护定了你,保准没有闪失,不会再重走落枫的老路了。”
安媛嘴上笑了笑,心中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料峭春寒渐渐消了,漫天纷纷扬扬飘着的都是柳絮杨花。到了初八这日,天气竟然好转起来,阳光明媚耀眼,很是舒适宜人。
这日是浴佛节,一大早欧阳夫人便带了丫鬟仆妇们虔心的去隆安寺礼佛。她本拟带上安媛一同去,不料前一夜安媛赶上了风寒,头疼欲裂竟然连起身都难,只得留守了下来。
这些日子来,严世蕃倒是再也没有来过。可严嵩却来了后院好几次,每次都是温言说服欧阳夫人,指着要安媛这人。可欧阳夫人出乎意料的强硬,半句都不松口。严嵩最后一次来时,安媛恰好在场,眼看着严嵩终于勃然大怒,把手中茶盏掷在地上砸的粉碎,怒气冲冲的走出屋去。而欧阳夫人却呆坐在竹凳上,两鬓灰白的发映着一屋的荒凉萧索,眼角挂着苍老的泪痕,难见的寂寥模样。
自打那日之后,安媛得了欧阳夫人的叮嘱,不得离开后院半步,此刻便百无聊赖的坐在茶房里,望着炉上青烟袅袅升起,和一旁的碧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一辆青布小轿不知何时悄悄进入了后院,不起眼的停在了茶房旁。
严嵩踱着八字步走进茶房,见安媛静静地坐在桌边,便抚着花白的长须笑道,“安姑娘,恭喜了。”
“何喜之有?”
“安姑娘此去裕王府,定然能受到王爷的亲睐,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也是我严家的荣耀。”严嵩说的异常和善,眉眼都笑的皱在一起。
安媛不去理他,只看着那炉火愈发明艳。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水快要烧沸的声音,铜壶“咕嘟”的开始有了声响。碧烟有些局促的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开口。
严嵩自觉无趣,清咳了一声,转头一眼看到儿子严世蕃还站在门外,赶紧叫住他道,“世番,你来说。”
严世蕃走进屋来,宝蓝的长衫却被门槛勾住,撕裂了一角。他只剩的一只独眼深深看了安媛一眼,心下有些踟蹰。严嵩却急着对安媛道,“你莫和那老妪一样固执,飞上做凤凰,这是天大的好事,寻常人想都不敢想。”
严世蕃出乎意料的没有符合父亲的话,他的眼波略过安媛,想说些什么,嘴唇抖了一下,却欲言又止。严嵩见状知道软来不成,只得垮下脸来,冷声吩咐门口的小厮道,“严三,严四,去,送安姑娘上轿。”
两个精壮的大汉走进屋来,不由分说的就扭住了安媛的臂膀。
安媛忽然开口说道,“等等,让我泡完这盏茶,就随你们去。”
严三严四都愣住了,抬头间用目光去询问严氏父子的意思。严嵩有些愕然,严世蕃却轻轻叹了口气,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安媛揉了揉被扭疼的胳膊,目光却仍然聚集在铜炉上。此刻见炉水全开,便拿出早已备好的青玉紫釉盏,投茶冲汤……她一丝不苟的做完一切,这才轻轻对一旁早已看傻了的碧烟说道,“这碗茶晚上敬给老夫人。老夫人有夜喘的毛病,每夜都要咳醒两三次。用这甘露茶效用最好,你可记下这茶的沏法,以后每日都要沏一碗。”
碧烟接过茶盏,居然还呆呆的点了点头。
“这回可好了?”严嵩不耐烦的问,一壁侧头示意着严三严四动手。
安媛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转头间却迎上了严世蕃有些躲闪的目光。她心中冷笑一声,大步便往屋外走去,自己上了轿子。
严世蕃望了望碧烟手里端着的茶盏,一时间有些恍惚。
严嵩心下一阵轻松,又似是恢复了平日里和善慈祥的样子,声音中也有了喜气,高声唱到,“起轿,裕王府。”
安媛乘着小轿由严府进了裕王府,走的虽然是角门,却听到外面很是热闹。她好奇的掀开轿帘,却看到府里张灯结彩,到处批红挂绿,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轿子轻车熟路的绕过热闹的院落,直向水榭而去。安媛对裕王府早已了熟于心,此时不免惊异问道,“去逸兰轩做什么,这里为何如此热闹?”
严世蕃面无表情的跟在轿子旁,却并不接话。他的父亲严嵩绝然不知道,他执意要送安媛进府并非单纯的拍马那么简单。
逸兰轩还是旧日模样,但细看来却又截然不同。门前花柳不知何时都快凋枯尽了,门庭依旧装饰富丽,只不过这堂皇间却掩不住一股浓浓的破败灰暗景象。
门前一个丫鬟仆妇都没有,冷冷清清,就像是废弃的庭院一样。严世蕃吩咐轿夫在外等候,却带着安媛走进院落去。
门内门外,是两重世界。
外面是红火热闹的如天上仙境,丝鼓礼乐之声不绝于耳,隐隐还能传过墙来。
屋内却冷清萧索的似人间地狱,屋内拉了厚厚的帘子,进门就有一股灰尘的味道呛人,四壁空空荡荡,光线阴暗骇人,一派暗淡凄凉的景象。
时值四月天气,天气早已转暖。人们都穿着薄薄春衫,然而这室内仍然烧着极旺的炉火,人一进入这室中便觉得焦热难耐。
屋中的长榻上,卧着一个女子。却裹着一袭火红的狐裘披风,安然阖目躺着,看不出死活。
严世蕃快步过去,摇了摇那榻上女子的手臂,轻声唤道,“兰儿……”他的目光柔和,神色竟是异样的温柔,安媛在一旁看得怔住,心中却渐渐勾连出整个事情的经过。
那榻上女子渐渐转醒过来,一双凤目睁开,努力要辨出眼前的人。严世蕃带着希望望着她,可榻上的女子却惊恐的睁大了眼,急声忽道,“都是鬼……怕……我怕……”
她却有些痛苦的用手捂住腹部,安媛这才注意到,翁氏的肚子高高鼓起,她竟然是怀胎足月的妇人。
“兰儿,不要怕,我接你出去。”严世蕃有些心疼的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似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扰到她一样。
天光渐渐变得漫长,一览无余的倾泻入室,光线须臾间被折的细长,透过雕花的窗子,淡淡给室内的浮尘镀上一层鬼魅的光晕。
“痛,痛……”卧榻上的女子轻声呼着,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浸出一层血色,异样的红晕,倒似是抹了一层胭脂,看上去保养得虽好,却免不了已然枯槁。她的神情此时已然不清,口中念叨的都是些胡话。唯有一双苍白纤长的玉手紧紧抓着榻边,面部痛苦而扭曲,身子不断的颤抖着。
严世蕃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去握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抓的甚紧,根本搬不开,他一时间心下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榻上的翁氏忽然大声叫道,“王爷,王爷……”她的神智陷入昏迷之中,时而叫着“王爷”,时而叫着“妹妹”,时哭时笑,没有片刻安宁,声音渐渐嘶哑,嘴角也带上了血丝。
“有我在这儿,有我在这儿……”
严世蕃再也忍不住克制,他极力的搂住她,想让她平静下来。他的手握紧了她的手,口中不断的轻声安慰着,希望掌心的温度能送递过去。
“王爷,王爷,你是王爷么……”翁氏的哭声却愈加凄厉,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痛的不断颤抖着,身子被搂定了动弹不得,牙缝里吱唔着仍发出呜鸣声,听起来尖利刺耳,分外瘆人。
严世蕃轻轻用另一只手也环定了她,宽大的袍裾掩住了她裸露在外的消瘦手臂。
“我是的,我就是王爷,”他无比怜爱的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的说,声音的坚定中却浮起一丝淡淡的苦涩。怀里的女子顷刻间安静了下来,似一只困住的小兽得到了安慰,伏在他怀中低低的呜泣。
“让我来看看。”安媛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疾步走到榻前,用身子挡住了她。安媛一手搭在她的额上,触手却是冰凉冷汗。一手轻轻掀开她的衣裙,却是触目惊心的一股蜿蜒鲜红。她顿时大惊失色,“这怕是要生了。”
“这里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府里的大夫都不知道在哪里,出了事怎么办,”严世蕃瞬时焦急起来,“一定要在这里生产么?”
安媛俯身仔细的看了看翁氏的样子,言语却不容置疑,“宫口开了三指,不能再耽搁了。我在嘉峪关的时候,见过几次产妇生子,快去打一盆热水来。最好再能寻个大夫。”
严世蕃也是个果决利落的人,闻言再不争执,急匆匆的便奔出房去,吩咐外面的轿夫去端水,自己则去寻大夫。。
这边安媛卷起了床榻上垂着的软罗细帘,从床边找了一块素帕,轻轻用水浸湿,有些紧张的揩去了翁氏头上的汗,翁氏眉目间全是痛苦的神色,大声的叫着,用手攥紧了安媛的手,安媛只觉得手上剧痛,却任有她掐着,不敢抽出,柔声安慰道,“娘娘,您忍忍,到开了七指的时候再用力。”
那轿夫捧着满满一盆热水进来,有些紧张的看着房里的一切,安媛低声吩咐他放在床边。
此时房门半开,外面隐隐传来悠扬的丝弦礼乐之声,锣鼓喧天,格外热闹。
翁氏目光忽然直直的凝视着天花板,大声的问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只是一些乐工在排练歌舞,不妨事的。”安媛轻轻说道,心下有些紧张。
翁氏瞬时仿佛清醒了过来,她听得凝神,仔细分辨了片刻,忽然又惊又疑的说道,“这是礼部的凤和鸣瑟曲……这是我出嫁时奏过的曲子,王府里究竟在做什么….”
安媛不及阻止,只听那轿夫愣头愣脑的说,“这是王府里在办喜事,敲锣打鼓的声音呢。”
“喜事……”她凄婉的转头,不经意却看到榻边的安媛,须臾间变得无限惊恐,“你,你没死……”
“娘娘,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肚子里的孩子。”安媛心知这话中还有许多隐情,可此时安抚她却是最重要的,她毅然说道,“您必须生下它来……”
“孩子,孩子……”翁氏凄厉的一声大叫,目光中全是绝望,唇边浸出血来。
这是严世蕃回到房内时,见到的情景。
翁氏面如死灰的躺在床上,纤细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不知是死是活。安媛焦急的跪在榻边,一遍遍的用素帕擦拭着她的额,企图唤醒她。
而轿夫则呆呆的站在榻边,手里还抱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孩。
“这是怎么了……”严世蕃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榻旁。只见榻上娇小的女子紧紧闭着双目,
一袭艳丽的红裙罩在身上,仿佛不胜阔大。
“娘娘生产过后,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一直没有醒来,”安媛悲伤的站起身来,接过轿夫手里的孩子,轻声说道,“所幸孩子是平安的。”
“这不可能……”
严世蕃手里的瓷瓶当然坠地,玉洁的瓷片碎了一地,滚落出几颗小小的黑色药丸。
“兰儿,醒醒啊,是我来晚了….”
他扑到了翁氏的榻前,去触摸她的脸,却发现那脸冰冷的刺骨,没有一丝暖意。榻边跪着的严世蕃此刻声音中已带了干涸的哭意,他的头深深垂着,面容隐在阴影处,只有绝望的神色。
“兰儿,是我没有用,是我一直迟疑,不敢带你走,是我没请到大夫,上天惩罚我,连最后一面也没有奢侈的留给我,”他压抑着满怀的伤感,任凭怎么呼唤,榻上的女子也再也不会醒来。一时间,伤心无尽,悔恨无穷,却由胸腔中郁积出一份彻人的悲凉,他仰头而嘶声长啸,如孤狼般绝望,“都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在这瘆人的悲凉中,安媛抱着孩子立在一旁,却看那孩子睁大了眼望着自己,小小的鼻子眼睛皱到一起,竟然咯咯的笑出声来。
这孩子出生不哭反笑,真是奇特。安媛把它抱得更紧,心中却更加伤痛,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严世蕃抱起了翁氏,却觉得她的身子极轻,仿佛一片羽毛,随时就要飘走一般。他抱着她转身大步就向屋外行去,那轿夫急忙问道,“王妃娘娘已经过世了,公子,你要抱着她去哪里?”
“闭嘴,”他冷声道,“谁说她死了,我要带她离开这里,带她回家……”
“那这里怎么办?”那轿夫骇得傻了。
“这里留下她就是了。”严世蕃回看了安媛一眼,又轻轻瞥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目光中全是嘱托之意。安媛心中万千复杂,知他是将孩子托付给了自己,只见他抱起翁氏已有些冰冷的尸身,决然的向外行去。
室内旋即恢复一片漆黑。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