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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纳西学论集 李国文 11388 2021-04-05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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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最初究竟怎样认识自身的起源?众所周知,世界上几乎每个古老民族都有自己的原始传说。可以说,人类最初对于自身起源的认识观念,就孕育在这些原始传说之中。同世界上各古老民族一样,居住在我国西南金沙江上游两岸广大地区的纳西族人民,也有着很多世代相传下来的神话传说,并且还保存下来了象形文字和用象形文字写成的东巴经书。在这些象形文字和东巴经文献中,有着古代纳西族对于人类起源的朴素认识观念。这一点,我在《古代纳西族哲学思想初探》一文中曾经指出过。为能较全面地了解纳西族对人类起源的认识,本文拟以有关象形文字和东巴经记载为依据,对纳西族的人类自然产生说作进一步分析和探讨。从中不仅可以了解纳西族最初对于人类产生的猜测和想象,而且有助于考察人类最初对于自身起源的认识的一般规律。

  东巴经是纳西族民间各种宗教仪式主持者——东巴在举行各种宗教法仪时吟诵的经书,俗称“东巴苔恩,to33 ba31 t'e33 γ33”,意即“东巴书”或“东巴的经书”。有关人类起源的传说,主要记载在这种经书中。就已经翻译出来的经书看,记载人类起源最为详尽的是《崇搬图》。该书在纳西族中影响较深,流传最广,是研究纳西族先民对人类起源认识的一本十分重要的经典。该书译本很多,有《古事记》、《麽些族的洪水故事》、《创世纪》、《人类迁徙记》和《丛蕊刘偶和天上的公主》等名称。尽管译名不同,其中所叙述的内容则大体一致。我们主要依据《崇搬图》、《古事记》这两部比较准确的原始译本进行探讨。

  一般来讲,不同内容的东巴经除保有一套传统的书写格式外,很多经典的开篇都有一套相同的例话,即都要从叙述天地、人类及万物的起源开始。如《崇搬图》就是这样开头的:很古很古的时候,天地还是混沌的时代,先产生了隐隐约约的天地、日月、山水、树木的象征,随着天地的发展变化,然后产生了人类。又如《祝婚歌》说:“在人类诞生之前,先出现了天和地。”《古生土称和恒命素受传略》中又说,“很古很古的时候,天地刚开辟,日月星辰出现了”,接着,地上“出现了山和川,出现了树木和石头”,然后出现了“会量的神人,会算的神人,能干的人,有知识的人”。当然,仅就这一套例话,还不能看出古代纳西族人民究竟怎样认识人类起源的。不过,有一点却很明显,即东巴经凡有记述天地、人类及其万物起源的内容,都遵循着这样一个顺序,即先是宇宙混沌,然后是天地起源(开天辟地),接着是人类起源。有趣的是,在其他民族的神话传说中,也是这样叙述的。这种叙述顺序上的一致性,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各民族原始传说和原始思维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它至少暗示出:远古人类认为天地日月产生得最早,天和地产生以后,才有人类自身的起源,而不是先有神人,由神人去创造天地。这就是它比所有唯心主义创世说都高明的地方。

  对于人类起源,《崇搬图》和其他东巴经有一段著名的记载。明朝时期,丽江纳西族木氏土司在给自己家族修纂《木氏宦谱》时,便以它作为自己家族世系的起源。民国年间,李霖灿先生在为“麽些人”(指纳西族)考证历史世系时,把它称之为“麽些人之人类原始说”。它在探索和回答人类起源问题上,较之其他民族的传说颇有独到之处。以下我们就以这段记载为根据来探讨纳西族对人类起源的认识。

  兹将“人类原始说”原文抄录于下:

  这段“人类原始说”,若以象形文字读音计,共有十一句。以下按图中所示,以汉文译音、纳西族拼音文注读音、译意逐句列出。

  ①按:这十一句经典译文的汉文译音部分,由于纳西语、汉语音系不同,故在注其读音时又夹杂有译音之汉字,如天、地、气、露、六、一等字,如此一杂乱,使人难以了解原意。但为保持资料原貌,仍照旧引出。参看时以拼音注音和译意为准。又纳西文部分,原为国际音标,现一律改用纳西族拼音文字注音。

  在这十一句记载中,第九句的“海失海羡”(又译作“恨时恨蕊”)是人类原始的第一个记名,第十句的“海羡剌羡”(又译作“恨蕊拉蕊”)是第二个记名,第十一句的“剌羡谋(天)羡”(又译作“拉蕊美蕊”)是第三个记名。参照译本《崇搬图》,与这三个原始记名相衔接的还有七个记名。若将他们联结在一起,排列是这样的:

  恨时恨蕊(h55 31 h55 zei33(即“海失海羡”)

  恨蕊拉蕊(h55 zei33 la33 zei33)(即“海羡剌羡”)

  拉蕊美蕊(la33 zei33 m33 zei33)(即“剌羡谋羡”)

  美蕊楚楚(m33 ze33 ts'v33 ts'v31)

  楚楚楚鱼(ts'33 ts'31 ts'33 y33)

  楚鱼楚局(ts'33 y33 ts'33 ty31)

  楚局局蕊(ts'33 ty31 ty31 ze33)

  局蕊精蕊(ty31 zei33 dzi33 zei33)

  精蕊崇蕊(dzi33 zei33 ts'o33 zei33)

  崇蕊利恩(ts'o31 zei33 l55 γ33)

  至此,“人类原始说”共有十个记名。

  按照《崇搬图》的解释,在人类原始十个记名中,“恨时恨蕊,恨蕊拉蕊,拉蕊美蕊,美蕊楚楚,楚楚楚鱼,楚鱼楚局,这六代是还未具人形的原始生物。局蕊精蕊,精蕊崇蕊,二代是近于人类的原始动物,或许是人猿和原始人”。又据李霖灿先生说,到了“美蕊楚楚”(原译作“天羡从从”)一代,“确知其为人”。这些都是后人的推究,而且未必有多少科学根据。然而,不管怎样解释,在古代纳西族的观念中,人并非一开始就成为人,而是直到第十代的“崇蕊利恩”才被看做是人类的真正始祖。但人类原始起源并非由他开始,而是由“恨时恨蕊”这个“还未具人形的原始生物”开始的。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作为人类原始的“恨时恨蕊”又是从哪里产生的?亦即人类产生的根源问题。

  关于人类产生的根源,以至整个生物界的进化发展问题,历史上曾长期被认为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是一个不可猜度的“宇宙之谜”。古代世界各民族都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如亚里士多德就认为人类及其生命是产生于一种超自然的“活力”——“隐得来希”(灵魂的同义语)。到了近代,法国的柏格森便把这种神秘的“活力”叫做“生的冲动”。特创论的主要代表基督教圣经的《创世纪》,则主张生命及人类是神造的,并且认为它们一经被创造,就和我们今天看到的一模一样,毫无改变。与此相反,很多古老民族则根据对自然界各种生命现象的长期观察,认为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包括结构复杂的高等生物和人在内,都是自然发生的,是从非生命物质中产生和发展出来的。如我国古代就有“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的说法。古代希腊哲学家卢克莱茨认为:生命起源于无机界,地球上先产生的是植物,其次是动物和人类。阿那克西曼德则认为:最早的动物都是在太阳光的作用下从潮湿中产生出来,最初的动物生活在水中,身披鳞片,后来某些动物上了陆地,改变了生活方式和外形,人是由鱼变来的。这些都是关于生命和人类起源的自然发生说,都是力图到自然界中寻找人类产生的根源的。纳西族关于人类产生的思想,也是一种人类自然发生说。不过,在象形文字东巴经中,这一点要比以上这些说法表现得更生动、形象、具体得多。东巴经的记载指出:人类最初是从蛋卵里孵出来的。那么,产生人类的蛋卵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回答是:“人类的胞蛋由天所生”,然后“由地来孵化”。这个提问和回答虽然很简单,但含义却非常深刻。天,在中国思想史上是最早出现的概念之一。不过,它从来就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含义。一个含义是指人们头上高高的苍苍然的天空。上古时代的人认为在上的天与在下的地,是两个最巨大最根本的存在,合称为天地。这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物的存在,亦即“物质之天”。天的另一个意义是指创造万物主宰一切的上帝,是有人格的神灵,亦即“主宰之天”。那么,这个产生人类胞蛋的“天”究竟该怎么理解?有人认为:“纳西人的意思是指人的命运由天决定”的“主宰之天”。其实并非如此。纳西族象形文字的产生,就其整个民族的历史来讲虽然已经是较晚的事情,但用象形文字东巴经所记载的“人类的胞蛋由天所生”、“由地来孵抱”的观念,无疑是对远古人们的观念的追述。远古时代的人当然不可能用这种十分抽象的“天”来回答人类产生的根源问题。相反,在远古人们的心目中,举目可视的天空和大地倒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从而直观地认为,万物包括人类在内,不仅生存在天地间,而且最初就是在天地间生成。通观东巴经凡是叙述人类来源时所提到的“天”,实际上都是指“自然之天”。在“人类原始说”中,就以这样的形象来表示“自然之天”(读作“美,m33”)。此字像圆天而覆,正是自然之天的形象。与天相对的是自然之地,象形文字写作(读作“堆,dy31”)。此字像厚土的形状,正是自然之地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东巴经还认为自然之天地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并把人类及生物的产生与天地发展的一定阶段联系起来。比如,在《什罗祖师传略》中,当谈到“东巴”们的祖师“丁巴什罗”的九代祖母和祖父时,认为是由“天和地起变化”,产生“金黄色的一个海子,金黄色的海子里,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蛋”,由“金黄色的蛋起变化”,才产生出他们来的。不仅是人,神也是这样产生的。在叙述一个名叫“庚空都知”神的来历时东巴经这样说:最初是由“天和地来做变化,出现了三团白云,……三股黑风;云和风来做变化,出现了一滴白露;白露变化,出现了一个绿蛋……”然后从绿蛋里孵化出了“庚空都知”神。实际上,这里已经包含着自然天地发展演化而孕育出生命及人类的朴素而深刻的观念。

  原始人类是从自然的天地中孕育出来的。但是,苍天在上,大地在下,最初是由什么东西作为连接天地的环节,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而发生化育呢?从象形文字所反映出来的原始观念看,纳西族的先民们大概是根据现实生活中男女成双配合生出子女这个生物学的现象去作类比,从而神话式地推论出天在上,地在下,天是父,地是母,人类及万物都是天地相交合所生出来的。下面几个象形字就可以说明这一点。

  ①(读作“美能堆绰绰,m33 nei31 dy31 tu55 tu55”)。此字上指苍苍然之天,下指厚土之大地,中间表示的是出自天和地的某种东西相互联结、交合的情景。据说这个出自天和地而相互交合的东西是“气”。这个交合图就是“天之气向地下喷,地之气向天上喷”而相互交合感应“以之化生万物”的形态。

  ②(读作“美能堆奔把别,m33 nei31 dy31 p33 pa33 bei33”)。此字中(读作“把,ba”),意为“蛙”,象形,借以表示天与地相交合后而发生化育、变化。用它来解释人类万物的产生,则含有“天地交泰,以之化生万物”的观念。此谓“交泰”、“化生”的东西,指的就是“天之气”和“地之气”。

  ③(读作“美科突哥干盘若记,堆别希哥开美命金,m33 kv33 tv55 gə33 ko33 p'ər31 zo33 ti55,dy31 bei33 i33 gə33 k'æ33 mei33 mi55 ti33”)。此字中间二字,上指男人,下指女人。传说男人由天门口生出,女人由地上生出。这个男女交媾图,即借以影射天和地产生一切人类时,其方式正如男女交合。

  如果把以上三个图像的原始含义和前面所引东巴经中关于自然天地产生人类的思想联系起来,可以给古代纳西族的人类自然产生说勾画出这样一个线索来:原始人类“恨时恨蕊”最初是由自然的天和地所产生的“气”(天之气,地之气)通过交合而化育(或“孵化”)出来的。比如,《麽些族的洪水故事》在谈到“恨时恨蕊”产生时就说,最初“由上面出来一团声,由下面出来一团气,声和气来变化,三滴白露出来了,一滴白露来变化一个黄海子,‘海士海故’出现了”。所谓“海士海故”,就是人类原始第一代“恨时恨蕊”的不同音译。《古事记》中又是这样说的:“原先上边出了喃喃的声音,下边出了嘘嘘的气息,声与气配合化育,生出三滴白露,一滴滴到湖心里,化出九个黄湖,黄湖生‘莫哉此此’。”所谓“莫哉此此”,就是人类原始第四代“美蕊楚楚”的不同音译。《崇搬图》中又说:“最初期间,上面高空有声音震荡着,下面地里有气体蒸酝着,声和气相互感应,化育为三滴白露,由白露化育,变成三个黄海,一滴露水落在海里,就生出‘恨时恨蕊’”。

  以上三段经典译文,除《古事记》把人类原始第四代算作第一代,而漏掉一二三代外,其中心思想讲的都是天地产生“气”,由“气”交合而产生原始人类。这里值得指出的是:在纳西族的世界本原说中,认为天地是从“像夜雾迷蒙”、“混沌未分”的“气”(或“声、气”)发展演变来的。这里又以“气”作为人类产生的根源,不过,这里所指的形成人类的“气”,确切地说,是“天之气”和“地之气”,它显然与天地本原之“气”有关,但已是天地本原之“气”的进一步发展。古代纳西族的原始观念里,大概认为,首先由“像夜雾迷蒙”一样的混沌之“气”演化出天地,又由自然之天生出“天之气”,由自然之地生出“地之气”。所谓“天之气”、“地之气”,就是“阳气”和“阴气”。为了形象地说明“阳气”和“阴气”,象形文字便用“男人”和“女人”来比喻二者的对立交合关系,再通过“天之气”和“地之气的交合”,产生原始人类。这讲的不正是“人之生,气之聚”,“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之类的道理吗?当然,由于纳西族的象形文字还不是一种完备的文字,对这些比较抽象、概括的道理,东巴经也只能借助了一种感性的形象进行描述。但总的倾向仍然是力图用自然的演变解释人类的生成,这是很明显的。

  自然界的发展演化,既是产生生命和人类的根源,那么,人类最初又是怎样诞生出来的呢?各个民族很早就开始思考并力图回答这个问题。《管子·水地篇》就说:“水者,……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水……凝蹇而为人,而九窍五虑出焉”。这就是说,自然物质的“水”经过“凝结”就变成了人。《庄子·至乐》说得更具体,认为是经过“青宁(据说是竹虫)生程(程,一说是豹,一说是貘),程生马,马生人”而脱胎出来的。纳西族则有自己独特的说法,即认为人类最初是从蛋卵里孵化出来的。“人类原始说”在叙述“恨时恨蕊”诞生时就指出:“人类的胞蛋出生于天,人类的胞蛋孵化于地。”接着,便对蛋卵孵化人类的过程作了详细的描述。据说,最初人类的体质在蛋卵里浑然一体,其雏形像脑汁,混沌不分,后来逐渐温暖起来,由于温暖而变化出热的气团,由气团变化出露珠,露珠落在大海里,原始人类“恨时恨蕊”就生出来了。《古事记》中把人类蛋卵的形成和孵化出人类的过程描述得更加细致。它说:“太古时候,天体是颤动的,阴神阳神混杂未分,……天和地还没有造出来的时候,天的影、地的影、天地之影的影,这三样先行出现。三样生出九个(九个,一说指天、地、日、月、星、山、水、树木、石头;一说指‘九宫’;所说孰是,有待深究),九个……生出衣格阿格(神)来,衣格阿格又一变,生出一个白蛋来,白蛋又一变,生出一种白鸡来,白鸡自己取名为额玉额玛。……额玉额玛……下了九对白蛋,一对孵化为派神与沙神,一对孵化为阴神与阳神(一说男神和女神),一对孵化为嘎神与欧神,一对孵化为奥神与亥神,一对孵化为能者与智者,一对孵化为量木师(古代善于选取木材之神匠)和营造师,一对孵化为大官与小官,一对孵化为东巴与卦师,一对孵化为则与措(‘则’和‘措’,据有关经典记载,为纳西族远祖‘精蕊崇蕊’和“崇蕊利恩”两代记名),一对孵化为白与黑。”不惟如此,在纳西族的原始观念里,还认为牛、马、羊、虎、獐等动物最初也是从蛋卵里孵化出来的。《懂述战争》中就说:“很古很古的时候,在上方出了佳音,在下边出了佳气,佳音佳气结合变化,出现了一滴白露;白露作变化,出现了一个白蛋:白蛋变化,有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作变化,出现了白风、黑风、黄风、红风,绿风五股风;五股风变化,有了白云、黑云、绿云、黄云、红云五种云;五种云变化,出现了白蛋、绿蛋、黑蛋、黄蛋,红蛋五个蛋。白蛋作变化,出现了白犏牛、白牦牛、白马、白山羊、白绵羊;……绿蛋作变化,出现了绿犏牛、绿牦牛,绿牛,绿山羊、绿绵羊;……黄蛋作变化,出现了黄犏牛、黄牦牛、黄牛、黄山羊、黄绵羊;……红蛋作变化,出现了红犏牛、红牦牛、红牛、红山羊、红绵羊;……黑蛋作变化,出现了黑犏牛、黑牦牛、黑牛、黑山羊、黑绵羊,……”这里,撇开所谓“气”、“声”、天、地、白露、金、木、水、火、土、风、云等不说,仅就人类和动物甚至神的诞生而言,都是把蛋卵作为中间环节。显然,人类及动物都是从蛋卵里诞生出来的,这在古代纳西族人民的思想中是十分明确的。

  用蛋卵来解释人类的诞生,民族学上也不乏其例。在汉族历史上,就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记载。又据《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少嗥氏以“鸟名官”,共二十四种鸟名,表明该部落曾有过二十四个以各种鸟为标志的氏族。又如在《苗族古歌·十二个蛋》的神话传说中,“不仅把生物(龙、象、水牛、虎、蛇、蜈公等)说成是卵生的,而且把非生物(如雷公、鬼等)也说成是卵生的”。

  用蛋卵孵化来解释人类的诞生,这大概是人类在开始探寻自身起源时所形成的一种把动物崇拜同对自己祖先的追寻相结合的原始观念。这种原始观念,从人类认识史的角度来讲,一方面,它说明早期人类思维认识的幼稚,不能严格区分人类同某种动物的界限,从而把某种动物和自己的祖先相联系起来;但另一方面,它也说明人类思维认识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有过最初的起源,并猜测到了人与某种动物在进化上有相似之处,甚至存在着一定联系。基于这种观念,纳西族便用鸟类某一方面的特征来象征人类的原始形象,以至用蛋卵变化来解释人类的繁衍以及人们相互间的宗亲、种族等关系。这些原始观念,也从象形文字中反映出来。

  在东巴经中,曾用以下几个特别的象形文字来表示人类原始各代的形象。

  ①(读作“美蕊楚楚,m33 ze33 ts'33 ts'31”)。此字所描绘的是人类原始祖先中一代的形象,指的是“人类祖先一代之名”。据《崇搬图》和有关经典记载,“美蕊楚楚”是人类诞生之后的第四代记名。

  ②(读作“精蕊,dzi33 zei33”)。也是“人类远古世系一代之名”。

  此图上画一兽头,读作“精”(dzi33),是一种兽的名称,下画一人双臂生翅,旧说以兽名“精”假借其读音,“而作人类解”。据《崇搬图》等经典记载,“精蕊”就是“精蕊崇蕊”。他是人类的第十代祖先。

  ③(读作“崇蕊,ts'o31 zei33”)。“人类始祖之名也。”“崇蕊”就是《崇搬图》等经书中记载的“崇蕊利恩”。他是纳西族的洪水传说故事中所剩下的惟一人类,一般被纳西族视为人类的直接祖先。

  以上三个用以代表人类远祖的象形字,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殊标志,即以双翅为臂。这种以双翅为臂的形象来表示人类远古祖先的具体形象,就象形文字本身来讲,是一种同音假借字。不过,为什么单单用双臂生翅的形象来假借作人类远祖,而不是用别的形象,这恐怕是因为在古代纳西族看来,人类不仅孵化于蛋卵,而是在进化发展上也与鸟类相似。在纳西族的原始认识观念里,不仅认为人类原始祖先孵化于蛋卵,在形象上具有鸟类的某些特征,更有趣的是,他们甚至直接用蛋卵、蛋破、蛋液等一系列的变化来解释人类源流以及人们相互间的宗亲、种族关系。比如,在象形文字中,读作“古,kv33”,形状似蛋,“蛋也”。在古代纳西族的原始观念里,人类最初既是从蛋卵孵化出来,自然,人类的“体质”最初也就孕育在蛋卵里。于是,在东巴经中,便直接把蛋卵当“作‘身体’解”。人类的“体质”既是从蛋卵孕育出来,换句话说,从同一个蛋卵中所孵化出来的人类当属同一“胞族”同一“种族”或同一“宗亲”和“本族”。出于这种观念,象形文字就把“胞族”、“同族”写作(读作“举,ty31”),“字像蛋破而出。同出一蛋,同蛋繁衍者为胞族、同族”。同一蛋卵繁衍出来的人类,就是“后代”或“后裔”。象形文字就把“后裔”写作(读作“古卖,kv33 mæ55或t'y33 ts'i31 kv33 mæ55”),“后裔后代也”。此字中的,形似蛋破,(读作“卖,mæ55”),形状似尾巴,意为“尾”、“后”或“人种之尾(后)”,因为“同出一蛋,同蛋之尾(后)为裔”。当然,纳西族象形文字的产生已经是很晚的事情,但是,创造这些象形文字所依据的观念,或这些字所包含的观念,无疑是远古时期人们的原始观念的直接反映。

  历史上,纳西族曾经是一个从事过狩猎游牧的民族。在狩猎和游牧中,一方面,他们对孵卵类动物,特别是鸟类是从蛋卵里孵化出来的客观事实,一定会有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面,他们对牛、马、羊等哺乳类动物的繁衍过程也必然是非常熟悉的。但是,古代纳西族为什么会把繁衍过程和生活习性与鸟类根本不同的人类以及其他哺乳动物都说成是从蛋卵里诞生出来的呢?显然,这种观念首先是来自于对蛋卵孵化鸟类的直观,然后去把人类及其他动物与鸟类相类比。但是,把同一“胞族”、同一“宗亲”、同一“种族”理解成就像从同一蛋卵繁衍出来的鸟类一样的观念,离开思维,单凭直观恐怕就很难产生了。所以,古代纳西族把人类的诞生说成是从蛋卵里孵出来,不会是出于对人类和鸟类的生育过程不了解而妄加解释,显然是别有用意。回忆一下纳西族的天地起源说,他们认为,天地产生于混沌之“气”,山、水、人类及动物植物等又来源于天地。按照这种观念理解,天地间,尽管各种各类事物存在着千差万别,但它们都可以到天地自然界那里找到统一性。那么,对同一大类事物说来,其中各小类事物是否也有相同的产生过程和统一性呢?对这些问题稍加思考,我们就可以明白,原来纳西族关于人类及动物都是从蛋卵里生出来的说法,是他们力图用来解释这些生物的最初来源的。这种解释所反映的实际上是各种生物起源于共同祖先的思想,也就是关于生物统一性的思想。在纳西族的原始观念里,万物既有同一根源,那么,在生物范围内,所有的动物也都应当有同一根源,这就很自然了。但是,到哪里去寻找这种一致的起源呢?用什么方法说明所有生物最初的诞生呢?他们观察到,所有在天上能飞、地上能走的鸟类,最初都是从卵里生出来的。于是便以此类推,人类以及其他动物,最初也是诞生于卵。这里,不禁使我们想起英国医生哈维在研究动物起源和繁殖时所说过的一句名言:“一切生物都发源于卵。”这个卵究竟是什么?19世纪中叶,约翰内斯·弥勒的两个杰出的学生罗伯特·雷马克和阿贝特·寇力克正确地回答了这一深奥的问题。他们证实,“卵原来只是个简单的细胞”。1894年,德国的生理学家、人类学家马克斯·维尔丰断言:“所有生命过程的发源地和生物的基本成分都是细胞。”当然,这些都是现代科学的发现。古代纳西族关于人类及动物都是诞生于蛋卵的原始说法,是不能与此相比的。但是在古代纳西族人民这些天才的猜测中所表现出来的高度智慧,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能不使人十分惊讶和敬佩。

  另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在古代纳西族看来,人并非一开始就成为人,而是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才成为人的。这一点,在纳西族有关风俗和象形文字中也有所反映。纳西族风俗,老人死后,要对死者举行超度仪式,超度时,要用一枝松树,砍成两截,上截留枝叶,下截刻上口目,然后将二截合并捆在一起,以象征死者。故象形文字就把死者的象征写作(读作“悟,v51”),意为“超度死人时之木身”。经过超度的死者,即成为“祖先”。故象形文字就把“祖先”写作:(读作“余,y31”),“祖先也。死人之已超度者”。此字上画一猴头,读音“余,iuq”,意即“猴”。旧说以猴注其“祖先”或“祖宗”的读音。用来表示人类“祖先”的还有一个象形字,写作(读作“儿余,a55 y31”)。此字读音所表示的是“猴子”,以其头部似人和直立为特征。但在东巴经中则“常借音作‘祖先’”解释。借“猴”之形象和读音注“祖先”或“祖宗”之读音,用猴类的形象来表示人类祖先的形象,这无疑暗示出人类祖先类似猿猴,人类是由猿猴类演变来的。当然,古代纳西族还不可能提出科学的“人猿同祖论”来。但是,象形文字对于人类“祖先”、“祖宗”微妙生动的描绘,以及象形文字所反映的观念,却无疑地包含着“人猿同祖”的进化观念。

  总之,象形文字东巴经中所反映的古代纳西族关于人类的自然产生说虽然只是一种神话传说式的叙述,而且在叙述上也不系统。但是,在古代纳西族的观念中,显然已经提出了诸如人类起源这样的重要问题,而且回答这些问题时,一开始就很少把它神秘化,相反,倒是力图把人类产生说成是自然发展的结果。客观地看,不能不说它包含着丰富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是对人类起源认识的一个贡献。 李国文纳西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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