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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个杀手要杀掉一个人,有时候未必非要凭武艺来一决高下。原本胜券在握的楼主陡然按住心口,一时间竟然跪在了地上,大口的褐色鲜血从唇边蜿蜒而下,几个围拢的黑衣人陡然一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没有立刻欺身上来。
沈康冷冷的笑了起来,抬起头目光从几人面上划过:“怎么,你们几个当真要为他卖命不成?在楼主的卧房之中有一个密室,那里有解控心蛊的解药,还不快去?”
最后一声凌厉的呵斥惊醒了还在迟疑中的几个人,的确,做不做刺客还是另一回事,现在能够摆脱楼主的控制才是当务之急。至于沈康,杀与不杀,与他们有什么干系?
匕首上面抹了毒药,而是还是王宫中用来赐死逆贼的剧毒,牵机。再厉害的武功,只怕也敌不过这比鹤顶红还要骇人的毒药。果然,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风雨楼的楼主就已经七窍流血一命归西了。
群龙无首,没有人愿意继续再和沈康拼命,一时之间,剩下的六七个人竟然退得一干二净。
而在百里之王的王都,阳信却呆呆的望着镜子里面孔苍白的女子。她的脸上依稀还有泪痕,一颗心空荡荡的,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神经细微的疼痛。
“公主,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小环心疼的看着一言不发的阳信,低声劝慰道:“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沈公子,不如去求王上指婚吧。只要王上肯出兵,那么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对不对?”
阳信缓缓闭上眼睛,“小环,你说得对,再逃避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她对着镜子笑了笑,那里面的女子依旧美丽,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照人。只是那张脸,却苍白如纸。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人罢了。如果这是错的,那么她心甘情愿就这么错下去。
再顾不得梳妆打扮,随意换了一件衣服就急急忙忙的赶去宫中求援。一路上阳信焦躁不安,她没有把握父王会把凤眼菩提子交给自己。那样东西,王室将它看得太重了。阳信只想请求父王能够派出他身边的影卫,无论如何,只要能够救出沈康就够了。
他孤身一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一念及此,阳信更是不停的催促着马车赶得再快一些。
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珠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屋外似乎有海浪翻涌不休,只是殿阁之中却寂静如死,空气都仿佛在这一对沉默无声的父女之中被冻结了。阳信跪在魏王跟前,那个年轻时候杀伐决断的男子在丧妻之后已经露出了惊人的老态,更因为服食丹药试图长生不老,身子骨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然而此刻冷冷凝视着自己的女儿,魏王丝毫没有露出悲悯之态,“阿信,不论你在这里跪多久,父王都不可能将凤眼菩提子手串给你!”
寝宫内空无一人,下人早已被摈退,只剩下阳信高高仰起脸看着自己的父亲,脊背挺得笔直。
她脸上有泪痕蜿蜒,然而声音却分外镇定,半晌,她轻轻叩了一个头,“父王,女儿一生别无他愿,只求你这一回,只要父王肯允诺,女儿愿远嫁楚国,为两国联姻尽绵薄之力。”
“女儿也不敢请求父王赐下凤眼菩提,但求父亲顾念女儿一条生路,将……沈康就出来,求求你,父亲,求求你。”
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女子跪在殿前忍不住哀哭出声。
魏王大怒,将案桌上的奏折全都一袖甩到地上,眉眼间含着暴戾的怒意,“阿信,你以为你的父王会出卖自己的女儿换来一个所谓的两国休兵的盟约!”
“你以为父王不知道你要凤眼菩提子做什么?你在宫中请御医为他看病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想用国之重宝去换一个杀人者的性命?阿信,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只是个寻常百姓,父亲也由得你。”
“父王当然可以派出影卫为你救出那个人,甚至派兵夷平风雨楼都是易如反掌之事。可他是个杀手,一国公主,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法度与尊严,王室如果能够容忍这种人称为血脉姻亲,他日如何面对国民!而你……阿信,你他日如果执掌朝政,摄政王难道能够能够是如此不堪的出身!”
王室有王室的尊严,她是受万民供奉的长公主殿下,理当为自己的家族献祭,没有人能亵渎王室的高贵,甚至就连魏王自己都不行。
阳信踉跄的站起身,一步步走往寝宫外头走去,魏王终究于心不忍,低声叹道:“阿信,你不要怪父王。”
“阿信不敢。”女子的身躯伶仃如飘零的落叶,说不出的凄清,她忽然回过头笑了笑,那苦涩的笑意,竟有几分像极了她的母亲,“父王,女儿只是想,这世间的事,怎么样样都不如人愿。”
“父亲不肯救他,女儿就自己去好了。”
你不要的,它偏偏要塞给你。你想要的,它又强忍的一根根掰开你的手指,无论握得多紧,都会被夺走。
外头雷雨夹杂,一出门小环便急急的撑着伞迎了上去。
风雨交加的夜晚,阳信果然没有顺从的回到自己的宫殿中去。而是安排车马,连夜往十里亭外赶去。这样大的响动,自然是瞒不住魏王了。中年的男子冷冷哼了一声,重重一拳砸在奏章上,黑暗中立刻显出几个身穿夜行服男子,屈膝半跪,“王上,是否要我等立刻将公主追回来?”
“罢了……”魏王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沉声吩咐道:“你们在后头跟着她,无论发生了什么,切忌公主平安无事,如果有人瞧见了公主的容貌,一律格杀勿论。”
“属下遵旨。”三个人再次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秋风夜雨,城墙上的宫灯微微摇晃着。撑着油纸伞的两个人看着一辆马车与几匹骏马一前一后的出了王宫,男子忽然微微笑了起来。
兼渊指一指那辆马车,“你说等到阳信赶过去的时候,她究竟会瞧见什么?”
苏璎凝眉,“或许会看见沈康已经被那群杀手杀死,又或者是他击败了风雨楼那些人,救出了月希,也有可能……同归于尽。”
兼渊侧过头,“不会有一个好结局么?”
“这个结局不好么?”苏璎的目光眺望着无穷无尽的广袤夜空,天意从来高难问,但总归不过是这几出罢了,“能够用十年的漫长时光来等待,想必在阳信的心底,这段回忆的珍贵,已经足以她献祭出自己漫长的余生了吧。”
阳信遇见沈康这一年,她不过才十六岁。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遇见一点点风雨便已经叫人惊恐良久。苏璎抬起头,乌黑的天空上有扭曲的雷电如蟒窜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发出哗哗的声响。
这样的场景,其实不是不美的。骏马疾驰,雷电轰鸣,贵族出身的少女坐在马车中去救自己的情郎,内心又该是何等的焦灼与渴望。即便明知那个男子,他的心中或许爱的,始终都是别人。但是,终究是心有不甘呐……
他难道对自己一丁点动心都没有么?哪怕只要有一刻,沈康也会爱恋着自己,阳信便会觉得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是……等在她前面的,究竟是什么呢?
兼渊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能够离开了?”
苏璎有些迟疑,阳信似乎来到这个梦境中之后,就拒绝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或许就像是他们两个一样,她只肯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当年发生的事再发生一遍,丝毫没有要改变这一切的想法。那么,她要的,真正只是一个回答么?
“嗯。”苏璎微微颔首,“这个故事,终于要走到尾声了吧。”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苏璎与兼渊两个人运用法术,竟然倒比后头那一群人来得要更快一些。风雨楼在深山之中,一片莽莽苍苍的树林之中,掩映在绿树白话之中的庭院内竟然传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红色的血水从门槛之中随着雨水一起溅了出来。
兼渊忍不住皱眉,苏璎却觉得心头一跳,血腥的味道像是某种神奇的力量,竟然让她生出一种古怪的渴望。鲜血的滋味,还有杀戮带来的快感……她垂下眼睫,竭力压抑着这股陌生而猛烈的渴望。
手心上的红线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越发深邃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几乎举得胃痛如绞。
“你怎么了?”然而这一次,却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并肩作战了。兼渊一惊察觉出对方的异常,伸出手去悄然抵住她的后背,一股淡淡的暖流从对方的掌心奔涌而来,很快便压抑住了那股嗜血的躁动。
“没事,旧伤罢了。”苏璎抬起头,想让对方放下心来,“纯元真力得来不易,岂能这样白白浪费?”
兼渊神色一变,对方的眼睛里,分明有红色的火光在燃烧,那种红莲炼狱般的火光,竟然让法力深湛的自己也不禁心头一寒,然而一眨眼的时间,那一簇火苗已经悄无声息的熄灭了,只剩下那双熟悉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凝视着自己。
“怎么了?”苏璎抬起手揉了揉额角,微微蹙眉。
兼渊笑了笑,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一推开门,果然只看见这座寻常的院落内早已满地尸首,四周寂寂无声,只有风里的血腥味萦绕不散。
然而,他终究没能让任何一个人获得幸福。怀中抱着的那具尸体早已经冷透了,就像是沈康的心一样。
月希早就中了剧毒,从一开始风雨楼就从来没有想过放他们走。移入江湖身不由己,他们两个知道的太多了。可是他总以为,一定会有办法的。所以不惜出家做了和尚,不惜欺骗阳信,可是有什么用呢。月希死了,他辜负了阳信,若早知道如此,他还会在开福寺出家,对着那个夹竹桃花雨中的女子,低低唤她一声施主么?
听雨楼已经被毁了大半,他发了疯一般杀死了楼主,那些喽啰立刻作鸟兽散了。可是将来呢,会不会有新的风雨楼拔地而起,依旧有孤苦无依的幼儿被送进楼中练习杀人之术?沈康颤颤巍巍的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月希的额头。她不该留在这里,他们都恨透了这个地方。
他从怀中摸索出带血的兵器,神色恍惚。
那是阳信送他的东西,她双手合拢遮住面孔哀泣,她没有法子,她要不到那串凤眼菩提子。可是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沈康去送死,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依旧爱着她。于是便送了他一柄匕首,吹毛断发轻而易举,锋利的刀刃上淬了一剑封喉的毒药。所以楼主才死得那么快,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他温柔的凝视着那柄匕首,撕下一截袖子将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没有刀兵、没有死亡、也没有别离。远处有寒鸦夜啼,黄昏的云朵像是烧起来的一把火,红彤彤的看着让人都生出一点暖意来。
然而,终究是奢望罢了。沈康的面颊紧紧贴在月希的额头上,对方唇角的血液在他英俊的面孔上留下妖异的一点痕迹,这一场瓢泼的大雨,最后浇灭了所有燃烧的爱情。
阳信骑马赶到城外十里坡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场景:沈康浑身是血的抱着月希的身体,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从熊熊火焰中走了出来。漫天的火光在这一刻成为了华丽的背景,那个怀抱着女子尸首的男子抬起头看了阳信一眼,眼神再没有丝毫的温度,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你是一定要死的吧?”然而,赶来的女子并没有失声痛哭,反而说出了那样一句古怪的话。沈康一怔,原本已经抵在自己心口的匕首竟然缓了一缓。
“果然……”阳信眼中露出了然的意味,她近乎绝望的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他如刀裁的眉眼,还有一如初见时那件灰色的僧衣,这几日的憔悴并没有损去他的风姿,此刻抱着怀中的女子缓缓走来,当真犹如玉山之将颓。
她曾经爱过这样一个男人,她爱的,原本便该是这样的人。
她跪坐在沈康身边,怔怔的看着他的血染红了宽大的袍袖。胸口处隐约只看得见那柄匕首的图案,雕的是一朵半醒半醉的牡丹花。
“怎么会有人在杀人的武器上镂刻牡丹呢……咳咳……”沈康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伤口那样深,他已经没有要活下去的欲望,“刻在匕首上的牡丹,就像是当初的我一样啊。阿信,你明白么,你喜欢的不过是刀鞘上刻着的华丽牡丹,却并非是抽出匕首后它无情的插进敌人的身体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心意呢。”她并没有如预想中的失声痛哭,沈康有种奇异的错觉,似乎此刻和自己说话的人,是一个历经了世事与风霜的女子,而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明朗的少女。阳信将面孔靠在沈康的肩头,在他们的中间,披散着头发的月希静静的躺在沈康的怀中。
“沈康,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心底,可有半点喜欢过我?”
“阳信,对不起……对不起。”他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女子的面孔,然而终究还是无力的落了下去。他低下头,颤抖着将怀中的女子搂得更紧了一些。阳信忽然明白过来,他从来不曾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态,充满了绝望和悲恸的面孔,连眉眼都稍稍扭曲,不复往昔的英俊。
只可惜,他怀中的那个女子却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死了,在这一刻死了,阳信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活着的人,如何能够和一个死人争宠?他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高华悠远,一个人若不曾为你崩溃落泪,那便不曾真的爱你至深。阳信默然的看着玄礼失声痛哭的样子,什么时候,这个男人才肯为自己落泪呢?
或许,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吧。
十年时光悠悠如水,原来,不过是托付给了这样一个人。她爱他,他却从来不曾为阳信落泪。
她忽然笑了起来,一点点的笑意在唇角蔓延,却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溅上对方的衣襟,“真是可笑啊,十年前赶来见你的时候,我竟然害怕问你这个问题。所以在你死在我怀中的时候,比起害怕,我更觉得……多好啊,你死了。”
“你就这样死了,在临死的时候,紧紧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以为,你不是没有爱过我的。所以为了这一点奢望,我执着了十年那么久。”
已经没有了能回应她的话了,漫天的火焰很快便被大雨浇熄,只剩下一缕缕白烟在眼前袅袅升起。然而怀中的那个男子,却早已安然的阖上了双眼。 红尘一只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