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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来,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无助哀哭的女婢。她聪明伶俐,连夫人都将她当半个女儿一样看待。吃穿用度自然比不上小姐,却已经远远超出其余的奴仆。人人都巴结她,只盼儿能在小姐夫人面前说几句好话,毕竟老爷不爱管家里的事,整个王府都是由夫人做主。
可是怜儿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之所以受到夫人小姐的照拂,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懂,她不过是个丫鬟,而丫鬟,得到主子的任何赏赐都应该感恩戴德。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对石榴石耳环,低低的一笑。她虽然是个丫鬟,但是在王府之中出身,这些小物件,她未必会放在眼里。可是……缓缓收拢了掌心,她看着男子远去的道路,黑暗中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寂寞秋风,吹起谁的心事翻飞如梦。
站在门外等了半宿的时间,王紫英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怜儿立刻迎上来问道:“怎么样,夫人怎么说?”
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微微敛眉,作势要去打那多嘴的丫鬟,然而到底绷不住笑,用纨扇轻轻掩面,低声笑道:“娘说,既然是侍郎家的公子,如果我又真的喜欢,倒也不是不行。她且去爹爹商量,待紫琼姐姐的封妃典礼一过,便请他父亲来府上一叙呢。”
“呀,那可不就是成了么?”怜儿也笑了起来,“小姐没瞧见公子爷刚刚那样,人家是望穿秋水,他呀……”
“他是怎样?”紫英虽然矜持,但到底也是好奇,掌不住问道。
“他呀,可是连咱们府上那三寸厚的后门都要给望穿了。”怜儿捂嘴笑了起来。
“你呀,就是喜欢编排他。”女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个人窃窃私语时间或夹杂着一两声低笑,就像是雨落芭蕉上发出的清脆声响,深闺少女,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如此。能够嫁给一个如意郎君,日后举案齐眉白头不离,可是谁又料得到,生活的无常与反复,早已在此刻埋下了伏笔。
王家被抄家的那一日,是个难得的晴天。万里无云,天空湛蓝如洗。
王座上的那个人既然决定拔出他们,那么就再也没有一丁点挽回的余地了。男子全数斩首,女眷发配便将充当军妓。紫英从未想过有照一日自己也会遇到这样的事,父兄早已被入狱多时,敕令下来的时候,母亲在屋内悬赏了一条白绫。
她出身世家,年幼的时候嫁入王氏,她自幼过的日子,不允许她忍受那样的屈辱。母亲临死时曾问过紫英,不如和她一起去了,一家人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然而紫英含泪摇了摇头,她不肯就这么死,她的心里,依旧在等着一个人。
母亲怜悯的看着她,最终踢掉了脚下的凳子。紫英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门外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如雷一般,那是抄家的人和四处逃散的下人,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搜刮一空,她看着母亲严妆赴死的尸体,哭到喉咙里都快咳出血来。
这个家,说败也就败了。
之后的事情,紫英似乎记得并不清楚了。依稀有卫兵过来,将她其余的几个族亲女子抓了起来,都是一些妙龄女子,一路上瑟瑟发抖,只有紫英面如死灰,一句话都不胡说。
他们此去边疆,起码有三个月的行程,魏王恨毒了王家专权,所以连那些旁亲远戚都不肯放过。只是让紫英奇异的,却是怜儿也混在这群女子中间。
紫英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几个人被关押在王家的柴房中,紫英甚至从来没有来过家里这个地方,只觉得陌生。守候的士兵一把锁关上柴门,只剩下几个女子哀泣不休。
“怜儿,你快走,快走!你只是个丫鬟,用不着和我一起被流放。”紫英回过神来,握住对方冰冷的双手。
对面的女子摇了摇头,坚毅的说,“小姐,别怕,我暗中写了一封信给赵公子,我们要想办法拖过这几日,你不知道吧,王家后面有一口枯井,跳进去就能活命了。我们会活着逃开这里,只要赵公子来了,我们就安全了。”
紫英一怔,终于喜极而泣。哪怕希望是如此的渺茫,她却坚信自己一定能够逃出生天。因为赵楠会来救自己,他会和自己离开楚国,只要离开了楚国,天下之大,楚王也不能派兵去别的国家追捕他们。
“怜儿,怜儿……”主仆两抱头痛哭,以为找到了这暗无天日的绝境中唯一一缕日光。然而失声痛哭的千金贵女却没有发现,那个抱着她的婢女眼中露出了怎样骇人的光芒。
紫英躺在柴房中装病,王家是大家,需要盘点财务查出余党,因此衙役们也乐得轻松,日子再往后拖延了几日。那一天,是四月初八,天空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不过是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一切就像狂风暴雨倏然来临,王家的反抗在王座的意志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就像是被狂风从枝头吹落的鸟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整个家族都已经被人连根拔起,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柔弱女子。
一旦失去了家族的庇荫,她们就成了人人可以践踏的污泥。不过是三日的功夫,紫英却是真的病了。她养尊处优十几年,从来没有自己劈柴做饭。谁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连一袭薄被都没有。
可是约定的时辰到了,却不见丝毫动静。衙役已经收到了命令,正一箱箱将金银珠宝搬出去,随后就是押解这些犯人了。
“怜儿,你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来。”一时间原本已经病入膏肓的女子勉力撑起身来,急切的问道,“怜儿,你再去看看,说不定是路上耽误了。”
可是坐在不远处的女婢恍若未闻,只是对着镜子细细的整理着自己的妆容。内室里女子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似乎担心她有什么不测,一叠声的喊道:“怜儿,怜儿……”
“呵,小姐,不管他来不来,你都再也看不见了。”怜儿再也忍不住,眼中闪过一缕疯狂的笑意,“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你以为我留在这里真的是想撮合你们两个?”怜儿的面孔变得扭曲,那些隐藏在心中已久的秘密此刻终于吐露,她甚至能想象在不久之后,因为王紫英身死,最后赵楠一定会收留自己,“小姐,你享受了那么多东西,自幼锦衣玉食,一顿饭便是我们一个月的口粮。”
“怜儿,我待你不薄,我从未将你看成是奴婢。”女子急切的解释道。
“你得到的够多了!”因为狂喜和激动,怜儿的身躯都在颤抖。那些一直掩埋在心底的嫉妒和怨恨,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目。
她再也不顾及什么,将平日里的怨恨和不甘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你还有脸说你将我当姐妹一样看待,从前学针线活,你因为贪玩不肯绣,让我帮你。后来被夫人知道了,我被吊在林立里饿了一整天。你们家的人,从来不曾将下人当人看待过!”
是的,是的……这些日积月累的怨恨,对自己身世的不甘,对明明是同龄女子却天差地别的待遇而嫉妒的心情,终于在这一刻全都爆发出来。真是奇怪,这一刻,那个男人反倒显得不再重要了。看着眼前惶恐凄凉的女子,怜儿觉得自己的心口有隐约的痛,然而很快就有更重的快意倾覆了这点痛。
紫英惊恐的看着女子从背后露出的刀柄,那是砍柴用的斧头,锋利无比,映衬着对方如妖鬼一般的面容,紫英终于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然而在那声喊叫冲破喉咙的刹那,一抹冰凉飞快的从胸口传来,紫英的意识立刻模糊,依稀只瞥见大片的红色遮天盖地而来。
她恨她,她一早就恨毒了她。只是这些年来,那些抱怨和委屈,她从来不敢说给旁人听。怜儿扔掉手中的斧头,神色出奇的镇定。
她悄悄用锦被将紫英的尸体遮盖起来,在她的手中,静静握着那柄斧头刀刃处犹在滴血。怜儿往外瞧了一眼,府里的看守并不严,这些守卫的人多半都聚在外头,守住前后大门,再派人沿着府外巡视即刻。谁又会知道,王府内那口枯井其实是个天然的密道,可以通过它逃出去呢。她忽然笑了起来,临走的时候打翻了油灯,沿着纱帐和地面凌乱的衣衫,那火苗如蛇一般细细蜿蜒而去。
果然,片刻后便听见有人呼喝着赶来。将人群的目光全都引向此处,一路上小心翼翼的避人耳目就方便得多了,越靠近那口枯井,怜儿的心情就越发激动。她早就想好了所有的说辞,小姐因为不堪受辱,也怕连累赵公子,竟然自尽而死了。只得她一个人逃出来,她无依无靠,又并非是王家的姻亲,无亲无故的,还请公子收容。
这计划说不上缜密周详,她却看准了赵楠不会弃自己于不顾。她知道赵楠会悲恸的情不自禁,但他一定会收留自己。只要能留在赵府,留在他身边,她就有无数的机会与可能,即便是嫁给他做妾室也好。她不想松手,不想放弃自己对他炽热的爱慕与渴望。
用力攀住枯井垂下的麻绳,漆黑一片的井底却毫无声响。怜儿一惊,已经觉得有些不安。等足尖踏在地面上的那一刻,这种不安越发浓烈。竟然……没有人,原本约好会在井底等着她们主仆二人的男子,并没有出现!
怜儿顿时慌了心神,她原本想好的说辞,演练的表情,全都变成一场无用之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来。他们曾经说过那么多的山盟海誓,许下过多少白头到老的约定,这个时候,赵楠怎么可能不来!
或许他在出口的地方等着她们,这个地方未免太过危险了。不会的,他一定会来!
她努力说服自己镇定下来,然而空荡荡的井底,的确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海安颤巍巍的从胸口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亮,昏暗的光线如水波一样荡漾开来,立刻照亮了身边一臂长短的距离。
她弯下腰,知道在这口井设计得十分古怪,在某一个地方,那些转头其实是可以拆掉的。王家的先辈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条留给后人逃生用的地方,然而这个秘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代代相传,反而被怜儿无意间给发现了。在摸索着寻找那块转头的时候,她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一颗颗的石子,不知道怎么会掉落在井里。
原本不以为意的怜儿侧过身,然而手中的火光却被折射回一缕奇异的光线。再也顾不得心底的失落,已经灰头土脸的女子,颤抖的将那几块石子捡了起来。不,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子,而是整整齐齐的堆在地上的纹银。
被银两压住的,还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她就着昏暗的光一字字的看了下去,那上面连名字都没有写,只说如果她们真能逃出去,最好是往连国去,那里是女王统治,或许还有一条活路。不肯署名,只怕是叫人瞧见了会落下口实。
他没有来,那个人……竟然没有来!怜儿怔怔的握着手中那份信,那熟悉的笔记此刻看来竟然无比让人心寒。沉默了半晌,井底的女子忽然狂笑起来,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那个男人,原来心底根本舍不得为她们主仆二人做出这样大的牺牲。王家兵败如山倒,谁人还敢和他们牵上一丁点的联系,可笑的是小姐到死都以为他一定会在井底等她,他们会纵情山水之间,再不必管什么门户之间,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
哈哈,哈哈……黑暗中,滚烫的眼泪几乎灼烧了女子的容颜。她冷冷的笑了起来,忽然想起初见那一刻,他唇角淡淡的笑意清润文雅。
“这对耳坠素雅,很配姑娘。”
其实,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井底陡然传来一声闷响,有艳丽的梅花渐染井壁上,宛如一幅凄婉的画卷。不知底细准备来此取水的衙役疑惑的探下身,却发现井底隐约似是躺了一具女尸。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心求而不得的执念,未必非要是旁人眼中理所应当的主角,即便是身在暗处,那些晦涩与隐秘的心情,从来也不曾比任何人逊色半分吧。然而,值得么?苏璎看着一柸黄土掩尽了风流,怜儿,那个男人从来不知道,你这样喜欢他呢。
喜欢到不惜杀死了自己的主子,不惜十年来被愧疚折磨不得超生,喜欢到……最后都忘掉了自己。然而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记忆里的,永远是那个端庄娴静的王家大小姐,他以为自己辜负她,也以为她为了自己魂魄无依了十年,一片痴心,终究都被掩盖了。
怜儿,他后来有了一个泼辣艳丽的妻子,也会时常因为自己当年的软弱而觉得愧对王紫英,可是他却永远不会记得你,他不知道,原来你曾经为他受了这么多苦。
“难怪……难怪你说,若有来世,不必再遇见了。”苏璎怔怔的看着那一株开得繁盛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此刻盛开的究竟是洁白的花朵,还是本就是千万片似纷飞大雪,女子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呢?
此时此刻,梨花的花期早已过去许久了。
握在手心那一对寻常的石榴石耳坠竟然变了颜色,仿佛一滴鲜血从纸上晕染开来,在耳坠中,好似也有一滴血一层层浸润开来,生生的将那对寻常的耳坠变成了绝世奇珍。怜儿她,终于彻底放下了心劫,转世投胎去了么?
苏璎怔怔的在那株梧桐树下站了片刻,一颗泪从脸颊缓缓滑落。
世事无常,她孤身百年在人间历练,原以为自己都看得透彻了,然而……原来始终是不懂么?人心的无常和多变,凡人心中错综复杂的隐秘和黑暗,自始至终,她就从未亲身经历过啊。
颐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回来,原来那日它连夜追了子言出去,竟然被误认为是寻常的妖怪之流。子言无意杀生,不过是施展了一个法阵将它困了几日,它好不容易等到维持阵法的灵气渐渐枯竭了才从中逃了出来,谁知道一回客栈便发现了不对。那客栈外头一如往昔,但是四处分明有南明离火烧过的痕迹,任何妖怪住进去只怕都会心惊胆颤,而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却始终不见苏璎的踪影。
幸亏颐言熟知苏璎的气息,知道对方还在横城之中,一路追踪,这才跟了上来。
原本那家客栈自然是住不了人了,不料子言自己在横城租了一个小院子独居,此刻倒也方便,干脆便一同住了过去。
庭中碧草青青,藤萝缠绕,年年岁岁,想必不论这庭院中的人老了多少,这一点芳草萋萋却始终不会改变吧。然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苏璎的神色却渐渐茫然起来。这座寻常的院落,恐怕很难有机会见到比它还要年长的人吧。岁月的痕迹早已碾碎在青苔旧瓦之中,然而却从来不曾在彼此的面孔上留下印记。 红尘一只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