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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铺二楼，很快有窗户开出一道缝隙，先是从中传出一句惊呼，然后又变为一阵欢呼声，继而是满屋子的欢呼声，这声音逐渐蔓延，仿佛星火燎原般传递开来。
大地轻微震动，密密麻麻的人语声和脚步声传来，震得门窗嗡嗡作响。
此间事了，纪苏不愿留下凑热闹，方欲转身离开此地，可就在这时他面色忽而一变。
在其目光一瞥间，这头体形庞大的猪妖似乎比方才缩小了点。
他目视片刻，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它的鼻子开始变短，獠牙渐渐收进口中，仅剩的一只耳朵也不再那么惹人注目，头顶至后背那撮铁刷般的鬃毛逐渐消失，满身的粗硬黑毛渐趋稀疏，魆黑的猪皮越发光滑白皙。
不仅如此，它的骨骼身形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使其不再像一头猪，而是……人！
纪苏瞳孔一缩，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野兽成妖，妖化为人，可要妖就是妖，斗法之时往往藏不住本相，死后更是原形毕露……”
对于妖，紫墟观的那本入门须知有所提及，因而妖兽幻化为人他并不奇怪，因为这本身便是其迷惑众生的手段之一。
可但凡妖物都会被打回原形，他本以为那副野猪模样便是其本相，岂料其竟会再生变化，而且竟是变化成人！
纪苏眉头微蹙，一时想不明白。
镇子里的人渐渐走到街上，他们看到往日间光滑平整的街道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厚实的青石板路面仿佛被大锤砸过一般，路边还躺着一个蒲扇般大小的黑皮毛耳朵，一户人间的门板上插着根胳膊长的弯曲白牙——耳根和牙根上还都带着血。
无不相顾骇然，继而啧啧称奇。
人们一阵惊呼，很快便来到了少年身旁。
大福客栈的掌柜也来的很快，他擦着满脸的汗水，将路边的陈继真扶起，嘴里嚷着：“快点快点！给英雄让条路！”
人群相继散开，人们皆是投来敬畏的目光。
此时猪妖变化已近尾声，从它身上已很难再看出之前的凶蛮模样，仿佛这不是一个妖怪，而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是的，纪苏最初的感应没有错，这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尽管他看去有些清瘦，蓬头垢面，口中含着暗红的血沫，浑身不着片缕，可他无疑就是个人，还是个年轻人。
只是其赫然少了一只耳朵，右手臂也缺失了一截，这些都是无法变化回来的，而最重要的是他的左胸口有个拳头大的洞，直接将其身体洞穿，里面的心脏早已不翼而飞。
若是普通人，定然早已毙命多时，可此时他仍有着细弱游丝的呼吸，他的目光尽管模糊暗淡，似还能照射着周围人群的影子。
“小二哥！怎么会是你？”
人群之中，一个少年人惊呼出声。
闻听此言，人群之中一阵喧嚣，有人蹲下分开其蓬乱的头发，擦净脸上的血污，很快，一张白净清秀的脸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钱小二，真的是他！”
“钱小二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怎么会是妖怪？”
“该不会弄错了吧……”
人群中议论纷纷，纪苏盯着地上之人的那双眼睛，忽然抬头问道：“你们确定，这就是钱小二本人？”
人群忽而一阵寂静，很多人的脸上开始变得犹疑起来，看向他的目光也躲躲闪闪，似乎显得有些拿不定主意，而似乎又是出于某种畏惧。
纪苏面色缓和，微笑道：“你们不要有什么顾忌，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我这次来平定妖乱不过是恰好路过，若是留下了隐患，今后你们不免还要蒙受损失的。”
“也许……他不是钱小二吧，或许……这是妖怪变得，真的钱小二已经死了……多谢仙师为我们除害。”有人支吾着说道。
“不！他就是钱小二！我不会认错！”最先认出其身份的少年再次开口说道，他双拳紧握，脸皮涨红，似乎用尽了勇气，忽而伸手指向地上那人的左手，口中说道：“他的左手虎口有一道疤，那是我用镰刀砍的！”
然后他又将手指向那人的嘴角，说道：“他嘴边的疤是我用石头砸的！他嘴里少了两颗牙齿，是我用拳头打的！”
人群早已寂静下来，只有这少年的声音响彻在清晨的青石镇上空。
“他的确是钱小二……咳咳！”
陈继真来到纪苏身边，喘息着说道：“我与他在半路相遇，他一眼便认出了我，还笑着与我说了些十几年前的往事，那些事只有真正的钱小二才会知道。我比他大五岁，他小时候常常跟在我身后叫我阿真哥，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我……不会认错的！”
纪苏面色微变，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件事怕并不想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时，那少年忽然泪流满面，啜泣着说道：“他本来是个很好的人，大家都很喜欢他的……”
人群之中很多人的脸上没有了喜悦，他们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面色不忍，还有的悄悄抹着眼泪。
那少年继续说道：“都怪他的爹！他爹是个酒鬼，生下来就泡在酒缸里，白天喝晚上喝，做一天工偷三天懒，所有钱都拿来买酒，喝醉了就打老婆，打小二！即便这样，小二还是爱笑，他说过自己将来一定不能像他爹那样，他要去石矿上挣大钱，让他娘过上好日子！”
少年蹲在地上，抽泣着，诉说着将死之人的往事：“他比我温和有礼，长辈们都喜欢他……我一点都不嫉妒，因为他比我能吃苦，比我有耐心，我有什么不懂的他都愿意教我……一起做工的师父都喜欢他，说他将来能有出息……可是后来，一切都毁了。他的爹发酒疯，失手打死了他娘，然后自己也跳河淹死了。小二开始不再说话，不再会笑，后来竟开始喝起酒来——就像他死去的爹那样成了一个酒鬼！”
少年忽而怒目，嘴唇都咬出了血：“我质问他！打他！骂他！我要把他拉回来，我要我的小二哥回来！他开始痛哭，将所有的酒都倒进河里，我以为他会改回来……可第二天他又会去买酒，还会喝，喝的烂醉如泥——就像他爹一样！一次又一次，我用镰刀砍他，他也不知道躲闪！我又用石头砸他，拳头打他，每次他都会抱着我哭，可没用的……”
“大概是半年以前，有一天他突然找到我，告诉我他不再喝酒，甚至闻到酒味就想吐！他说酒是他在这世间最痛恨的东西，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沾一滴。起初我还不肯相信，后来他真的不再喝酒，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目中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开始每天都和我一起上工，挣的钱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其余的都交给我，让我替他保管，他说怕自己忍不住……”
“我以为他好了……”少年目光呆滞，喃喃自语。
忽而他又跪倒在地，托起钱小二的头，盯着他的眼睛，怒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会是妖魔呢……”
就在这时，纪苏忽而感到哪里不对劲，当即开启通识察看四周，蓦然随之瞳孔一缩！
他看到钱小二周围悬浮着一团漆黑的烟雾，这烟雾极其诡异，竟仿佛活物一般不停地蠕动着，其边缘处形成一根根纤细如触手状的东西，爬满了钱小二周身各处，将其紧紧地束缚住，并伸进其七窍之中吸出一缕缕白气。
纪苏心念一动，手中青光绽放，方欲探手抓去，这黑烟立刻惊觉散开，又在空中汇聚一团，蓦然冲天而去，眨眼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本已生机耗尽的钱小二忽然回光返照，其目中露出一抹清亮之色，漆黑的眸子在人群之中转过一圈，又在少年身上凝视片刻，最终永远的停留在头顶的天空上。
渐渐地，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纯净清澈的笑容，他嘴唇阖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的目光彻底暗淡下来，断绝了最后一丝生机。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纪苏心情复杂，本以为只是一起普通的妖乱，现在看来其中明显还暗藏着玄机。
钱小二是人，可人又是如何变成妖魔的？
他白天是人，最痛恨的是酒，为何到了晚上又会化作妖魔，闯进人家喝酒？
方才那团烟雾到底是什么？它和钱小二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它是否就是钱小二变为妖魔的元凶？它从钱小二身上吸走的又是什么？
纪苏叹了口气，抬头顺着钱小二的目光看去，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淡青色的天空无尽悠远，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
他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陈继真脱下带血的衣服，盖在了钱小二身上，朗声道：“钱小二是他，妖魔也是他！不管怎么说，我青石镇的妖患除了，总算可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今番若不是这位小兄弟出手，我便会是那死去的第四十九人，此事我看在眼里，不会有错！”
“我也见到了！我方才在楼上看的时候躺在地上的还不是钱小二，而是一头大野猪，有这么大……”一白发老者举着拐杖，在空中比划了一大圈，滔滔不绝地说道。
纪苏预感到了什么，正想转身离去，陈继真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这时所有涌上街头的镇民尽皆跪倒在地。
有的口称“大恩大德”，有的祝他“长命百岁”，还有的说他是“天师下凡”等等，让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少年颇为头大，只得连连抬手，让他们快点起来。
“陈大哥，你这是故意的吧？”纪苏抱怨道。
“哈哈……咳咳！小兄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初入江湖，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习惯就好……”陈继真爽朗一笑，拄着断刀朝着客栈方向走去。
“张大哥……”
纪苏俯身在张大福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即便纵身一跃，落到了街边楼顶之上，几个闪烁之后便没了人影。
“起来吧，都起来吧，这是西边紫墟观上下山的仙师，专程给咱除妖的，这次可是真仙师啊，不是上次那个……”
耳边张大福的声音迅速远去，纪苏奔行在街边店铺的屋顶之上，在某个路口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又绕了几个弯，最终在一栋破旧的民房前停了下来。
这是那妖魔，也就是钱小二的家。
…… 雾漫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