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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苏知道,他的困扰注定无法完全消解掉。
正如一个还没活够的人——绝大多数世人那样,若是知道自己不久后即将死去,那么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保持从前的心境了。
如今的他,可以选择潇洒快意,装作对此事浑不在意,但那也不过是另一种逃避。
可若要让他去面对此事,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如何去看待周遭的人与事,以及……自己所修的道。
他既不愿无视现实,又不知该如何改变,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境。
不过,即便如此,老者的诙谐言语还是冲淡了他的苦恼,也让他想到自己此前经历过的苦楚。
他能有今天,是因为石盘功法给了他修行的机会,否则早就在白衣仙人的一指下绝了道途,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倘若真的无法修行,他大概也会像这老翁一样——或者说他希望自己能像这老翁一样,哪怕身在乡野,也觉得快哉。
“多想无益,明明活得好好的,还有修为在身,这么浑浑噩噩的像什么样子。”他蹲在溪水边洗净了脸,指着水中的倒影说道。
倒影点了点头,似是同意他的话。
于是少年腾起身来,朝着人烟兴旺的市井中飞去。
想着下山这么久,却一直风餐露宿的,像个野人一样,如今口袋里有了钱,倒是可以好好犒劳下自己。
眼见时间还早,他便在郊外无人处落下身形,随着一些或骑骡马或步行的赶集之人,以及挑着扁担的小摊贩徒步向着城中走去。
进城之后,街道上的人还不是很多,喧腾的吆喝声却已经起来了,多是些卖早点的摊铺扎堆在一起,白蒙蒙的热气裹挟着各种各样的香味,漫到了路中央,直往他鼻里钻。
“馄——饨,嘞!云——吞,面!”
“包子,皮薄馅大的羊肉包子!三子一个,五子两个!”
“葱油饼,刚出锅的,热乎嘞!”
……
纪苏在这阵阵热气中走了几步,就迈不动步了,他回身在这些摊子前挨个转过,颇有些犹豫不决。
“一个都没吃过……”少年微微一叹,肚子咕咕叫唤起来。
随后他忽而想道:“不如都尝尝?又不是没带钱。”
“客官,您来点什么?”第一个摊子前,年轻摊主满脸堆笑的问道。
事实上,纪苏这身衣服虽然未展灵光,可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者才穿得起的,这么一会儿早就落在众多摊主的眼中,就看他打算吃谁家了。
“有什么都端上来,我尝尝。”
“好嘞,您这边请坐。”
纪苏刚坐在一条小凳上,一妇人就笑着上前来,在本就擦过的桌子上又用力的抹了一下,片刻后端过两个大碗,笑道:“客官,您的馄饨和面好了。”
少年看着碗里的东西,肚子禁不住又叫唤起来,他二话不说端起装馄饨的大碗,张口就往嘴里倒。
妇人吓了一跳,心道这富家少年没吃过热馄饨,要是在自己这烫坏了,可如何是好。
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少年碗起碗落,砸吧两下嘴,两只碗里都空了。
“当家的!”妇人拽着摊主,正要说些什么。
纪苏看了过去,说道:“不够不够,再多上点。”
年轻摊主,怔愣地盯着两只空碗,直到被妇人在腰上掐了一把才回过神来,问道:“客人你要多少?”
“有多少,就上多少……”纪苏说罢,迈步走到了隔壁摊去。
妇人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摊主拦下,对其摇了摇头,便转身忙活起来。
“客官,包子可以出笼了,您要几个?”身材干瘦的老摊主笑问道。
“先来一笼,我尝尝。”纪苏也不坐下,站在摞起高高的笼屉前好奇打量着。
市井之中,他这一开口便露怯了,沙包大的包子,一笼六个,一般人谁吃得下?还尝尝呢!
他的神色又被老摊主看在了眼中,越发觉得少年不是俗人,该是城里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一心只读圣贤书,偶尔在外头吃顿饭,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结果,老摊主刚把笼屉翻出来,正想拣两个卖相好的为他包好,眼睛一花,六个包子只剩下了五个,等他缓过神来,只见笼屉里的包子越来越少,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空了。
转身看去,只见少年腮帮鼓鼓,像是同时塞下了一整屉的包子,可是一晃神他就全部吞下去了,像是没嚼一样。
“呼!”吃下一整笼包子,纪苏仰首吐了口热气。
这口气劲道十足,窜得比路边屋顶都高,且聚而不散,像是一道匹练般直冲向天,足足持续了数息功夫。
老摊主抬头看天,眼睛都直了。
“老人家,你的包子不错,还有……嗝!”少年打了个饱嗝。
老摊主心里直犯嘀咕,反应过来之后忙向一旁的老妪招手道:“老婆子,快盛碗羊杂汤给公子喝。”
热气腾腾的碗接到手中,纪苏一仰脖就没了,像是变戏法一样,看得老摊主眼皮子直跳。
“哎呦!孩子你慢点喝,别烫着!”一旁的老妪见状也被吓到了。
“老婆婆,你不用担心,烫不到我的。”纪苏笑道。
想了一下,把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锭拳头大的银子递了过去,“老人家,买你的包子够吗?”
“嗨!使不得使不得,钱哪能这么花呢……”老摊主连忙摆手,说道:“老叟我这一摊子的吃食也值不了半两银子,哪能要这么多呢,也就这么一点就成了。”
看着老摊主两指间黄豆粒大的缝隙,纪苏在银锭上随手一划,切下了指头大的一块,拍到了老妪手里:“这是饭钱,不用找了。”
他的动作很快,老两口都没有注意到。
之后他又随手将整锭银子都分成了同样大的一块块,抖手丢出一颗落到馄饨摊的桌子上,让不时瞥眼打量此处的妇人一惊,躬身满脸堆笑的同时不忘背过身去放嘴里咬上一口,于是笑的更开心了。
这一切说来话长,其实也就一会的功夫。
少年接着迈步走了下去,只见那豆浆配油条、鸭血粉丝汤、粢饭团、灌汤包、牛杂面、鸭油酥烧饼、红油抄手、酸辣粉、过桥米线、嘎巴菜……
他从不知道一顿早饭还能有这么多花样,本都只是打算尝尝鲜,可尝过之后总觉得还不够,于是一碗接一碗,一笼接一笼,锅里没了就丢下银子,说待会再来。
这一排十几家都吃尽了,他就跑到对面路边的摊子上尝尝鲜。
都转了一个遍,觉得还没吃饱,便又回到了第一家,看着堆满桌子的十几碗馄饨和云吞面,他手掌一拍,不由得用上了一股巧劲。
二十几个盛满吃食的大碗尽皆腾空而起,被一缕缕微不可查的紫气托着悬浮在了空中,又一碗碗的倾落进他张开的口中,整个过程竟像传说中的仙人饮酒一般,说不出的飘逸出尘。
因此,哪怕这一幕显得颇不寻常,竟也没有引起什么慌乱,只是确实将路过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起先只是几个人,然后是十几人、几十人,人群仿佛自带着黏性,不久便攒聚了一大群人,将整条路都给堵住了。
人们随着纪苏的动作而动作,他抛起笼屉和碗,人们就抬起头跟着往上看;他移到下一个摊子,人群也就闹哄哄的跟到下一个摊子。
在此期间,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惊呼声,拍手叫好。
有官差模样的人前来查探情况,他们看出少年衣着华贵,又似身怀神异,也并不出来阻止,而是疏导人群,防止人多踩踏。
若是平常,纪苏断不会如此高调,只是此刻他状态特殊,似是颇为沉迷于这种烟火饮食,对于围观之人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摊子上的吃食都卖的差不多了,摊主们也都累得满脸都是汗,他才注意到满大街那一双双看向他的眼睛。
他不以为意,身形在人群中几个晃动,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连一直紧盯着他的官差也瞧出他去了哪。
纪苏并不知道,他这次的举动将在小城留下怎样的传说,这传说又将随着流传而变得多么玄乎,最终成了文人笔下的怪谈。
……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呢?”在一家名为“金福”的客栈中,店小二躬身笑道。
瞧着眼前这个与他差不多岁数的少年小二,他张口欲言,却忽然感到还没吃饱,于是说道:“尖也打,店也住。”
他想了一下,补充道:“我要最贵的房间,你们有什么好菜只管上来。”
说罢,他直接走上了二楼,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
小二很快又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面相和善的胖中年,中年人拱手道:“这位公子,您一伙儿几位啊?可别一会儿菜上得早了,凉了不好吃了……”
纪苏了然,拿出整锭银子搁在这位一看就是掌柜的中年手中,说道:“就我一个,别的不要多问,就是……菜上得快点。”
中年人果然不再多言,连忙退了出去,腾腾腾地下了楼。
眼下还不到饭点,本是灶房最清闲的时候,可却因一个少年的出现而变得无比忙碌。
“快!快!快!来了位贵客,可得给我伺候好了,把看家本事都给我使出来!”胖掌柜站在门口催促道,脸上却还带着笑意。
不一会儿,一碟碟、一盆盆、一碗碗,五花八样的菜肴不断地端上来,甚至还专门有一个正值妙龄的婢女伺候他进食。
不过,纪苏微笑着把她支到了一边,一顿风卷残云便将满桌子饭菜一扫而空,若不是他有所保留,小儿上菜的速度都比不上他进食的速度。
他味觉灵敏,哪怕看似囫囵吞枣,实则也能将每种食物的细微滋味都品尝到。
他吃的东西并未装进肚子里,而是悉数落进了洪炉之中,顷刻之间便可炼化,并能吸收所有食物精华,不会有丝毫浪费。
“诶,听说了么?高窑乡闹鬼了!”
“闹什么鬼?”
“听说是白衣女鬼,还有一群小孩鬼!穿着红肚兜,敲锣打鼓的,每到月圆之夜就出来闹腾,吓死个人!”
“真的假的?你说的是哪个高窑乡?”
“还能有哪个高窑乡,就是本城往西四十里地的高窑乡,此事千真万确,我姑他们家就住那……”
上菜的间隙,纪苏耳听八方,不断地从一阵阵琐碎的声音中感受浓浓的烟火气,同时也将楼下二人的闲谈听在耳中。
不过,他并未太在意。
撤了几桌又上了几桌后,纪苏打了个哈欠,在掌柜的异样眼神中进了自己的房间,交代一声莫要打扰,便衣服都不脱,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他昏昏沉沉,眼前似有无数光影晃动闪现,他拼命地想要看清楚,却只能见到一片模糊。他努力地想要醒来,却感觉像溺水般直往下沉,无法呼吸,眼中只看到渐渐远去的水面,以及身下望不到底的深渊。
一头长而扁圆的大鱼,在他身下无声游过……
“啊!”纪苏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
窗户未关,硕大浑圆的满月像个挂在天上的橘子,比往日多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色彩。
又或者月亮每变,变的只是他的心境。
睡下之时,晴空边上还有一轮暗淡残缺的月盘,今夜醒来竟已是圆月,可见他这一觉起码睡了三四天。
一觉醒来,他并未感觉到精神头十足,因为困扰他的事情依旧存在,只是心境却已平和了许多。
“月圆之夜……”纪苏忽而心中一动。
在桌上丢下半锭银子,挥手将房门扫开一道缝隙,便纵身从窗口跃下,身后青翼一展,向着西方飞去。
…… 雾漫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