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雾漫千秋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将幸存的两姐弟交给郡守之后,纪苏脚步不停的直奔陶家村。
孟良郡本就位于钟山国的北部边缘,陶家村又是处在孟良郡的极北部,因而其距离邻国边境线不远,无论是放眼全国还是在这一郡之地,陶家村都偏僻异常。
再加上两国间承平日久,这座建在小洼地上的村庄哪怕在一郡之境的舆图上也从未有谁正眼瞧过。
然而,如今正发生的这件注定载入后世史册,被看作是钟山国亡国之兆的孟良郡尸乱,其祸起的源头却偏偏就在这里。
当纪苏一路马不停蹄的匆匆爬到这处山冈上时,对于眼前见到的景象也不禁有些心惊。
只见这里四处环山,中间凹陷,呈现出一个碗状的地貌,千丈方圆的洼地上盈满了乳白色的雾气,让人一眼望去几乎以为自己站在了云端,仿佛纵身一跃就能跳进一个神秘未知的世界。
然而真正让他心惊的,是这里阴气极重,仿佛这不是一片活人生活的地方,而是一座埋葬了无数尸骨的墓穴。
以至于他眼中的气血光团也与往常大为不同,似乎不再火红炙热,更多的是一种苍白的阴冷之感!
夜已深,雾气渐浓。
暗淡的月光没入浓稠的雾气,仿佛泥牛入海不起波澜。
他有心等天亮了再进去,毕竟这个时候村民们应该都已如睡,怕是也难查到什么,可一想起白天见到的景象,他便深深一叹,顺着山冈上的一条小路下到了陶家村。
雾气浓稠如水,纪苏行走其中渐渐生出一种奇异之感。
身处如此环境,目力受到极大的削弱,只有依靠通识及气血感应来察看周边天地,而在其观察之中,这些看似寻常的雾气实则由一粒粒细微的水滴构成。
水滴之中又包裹着阴气,而他的肉身及通识又恰恰对这类物什比较敏感,因而他能够清晰地望见自己穿行在雾气中时,周围所有悬浮着的水滴是如何反应的。
他看到了无数旋转舞动的轨迹,一个个旋涡生出又破灭,无数水滴时而激荡碰撞,时而又完全同步,彼此互不干扰。
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水滴撞击在他的身上,却也有很多在即将撞上之前自行避开,他看到这些水滴从他身旁经过,又在他离开之后追逐他而去。
阴冷的气息吹过他的皮肤,使他能感受到轻微的阻力,可与此同时又有着更为细微的力道推动着他朝某个方向行进。
这一幕幕场景在他脑海中激荡,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成形。
他知道,自己一直琢磨不透的力之道法门或许在此处能找到突破的契机。
“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少年略一思索,便放弃了在此参悟的打算。
经过大片的湿地、泥塘、水洼,还有种着高杆庄稼的农田,纪苏慢慢地靠近了村庄。
放眼望去,数百团苍白阴冷的生命烛火在静静地燃烧着,那种迥异于常人的形态在近距离的观察之下显得尤其明显。
纪苏漫无目的行走在村庄的小道上,走过一栋栋黑暗的房屋,一户户紧闭的大门,耳中只有一片死寂。
事实上,他并未刻意收敛脚步,甚至还有意的发生声响,可到目前为止连一声狗叫都没传出,仿佛整座村庄都沉睡了。
又好像,那数百团苍白的火焰不过是亡故之人的鬼火,眼前的村庄则是早已荒草丛生的墓地。
忽而,纪苏的脚步在村庄边缘的一角停下。
一户人家大门敞开,屋子中透着淡黄的亮光,一条方面大耳的黑狗站在门框上,对他汪了一声便转过身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纪苏心中一动,跟在这条黑狗后头进了院子。
“谁啊?”一个年轻的声音从最里间的屋子传来。
纪苏方欲开口,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这是我的客人。”
之后,便听到里间屋子传出抱怨似的嘟囔声,以及一阵重重的翻身声,之后便安静下来。
推开虚掩的房门,纪苏走进了屋子。
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样,这里没有一丝雾气存在,金黄的灯光照得整间屋子暖洋洋的,一个身形干枯的老翁正提笔在桌案的黄纸上画着什么,脚下椅子边趴着一条耷拉着耳朵的大黑狗,正抬眼好奇地打量他。
“请坐吧……”老人头也不抬地说道,手上的笔也始终没有停顿。
望着门后的一把椅子,少年并没有动,他一言不发,等到老人直起腰来,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又捶了捶佝偻的后背,这才转过脸来望向他时,纪苏上前拱手一礼:“老先生,晚辈打扰了。”
老人须发皆白,干枯如败草,脸上皱纹如条条沟壑交错纵横,其身形如骨架蒙皮,看上去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其吹倒,唯有一双眼睛乌黑清亮。
“乡野之人,哪里敢称先生。”老人摆了摆手,笑道:“适才我正在画符,这符文必须一气呵成,中间无法中断,倒是怠慢了客人。”
纪苏不以为意,问道:“老人家知道我要来?”
“不,我只是知道有人要来,又或者是我希望有人会来,所以我叫阿黄替我在门口等着,至于登门的人是谁我便不清楚了。”老人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并伸手请少年也坐下。
纪苏瞥了眼黑狗那双黄灿灿的眼睛,拉过椅子稍稍靠近老人坐下,问道:“老人家,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你以为我是谁,又希望我是谁?”
“其实都一样……”老人忽而笑了起来,之后这笑容慢慢敛去,目光渐渐飘远,似乎陷进了回忆之中:“我罪孽深重,教出这么个怪物出来,是杀他的人上门也好,是他上门来杀我也罢,命该如此……”
“您说的是孟良郡尸乱的幕后黑手,也就是陶家村的那位赶尸人……”
“不!他不是赶尸人……咳咳……他不配!”老人咳嗽的脸皮涨红,怒声道:“赶尸人须对尸体心存敬畏,要在阳间积累阴德,如何能作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
纪苏默然,看着老人一点点冷静下来,继续道:“不过,你说得对,孟良郡尸乱的确是我陶家村人所为,此人正是我的徒弟,陶兀!”
“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老人幽幽道:“天生就与尸体亲近,他与活人在一起时几乎没有话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在见到尸体时他目中的光彩……强烈的骇人!”
“他的邻居小毛,从小跟在他身后,将他视为哥哥,可他从未正眼看过对方,直到小毛淹死的那天……人们把孩子从水洼里捞上来,搁放在草席上,他立刻冲进人群,将小毛抱在怀里,不住的抚摸着他的头发,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像是在听他说话,然后他又在小毛耳边轻声的说了些什么……之后,他便笑了,从没有人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虽说我陶家村地势特殊,生养下来的人与别处不同——体内阳气不足,阴气过盛,可如他那样的人却是绝对的异类,他……不像是个活人,他是天生的尸鬼!”
老人说到这里,便陷入了回忆之中,纪苏不得不打断他,问道:“这么说,他还是个天才了?”
“天才?不错,可以这么说。”老人蓦然惊醒,之后接着说道:“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家里人开始担心他,或者应该说是……怕他!那时他整日间行踪不定,到了夜晚便离开家门,不知去向。他的父母求我帮忙,于是我便在后面跟着他离开家门,一路便跟到了墓地……我见他和每座坟头都会打招呼,有些老坟他根本不该认识的,可他却都能把辈分和称呼叫对,遇到姑娘坟他还有说有笑,挤眉弄眼的……好像到了这里他就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好像他本就属于这里。”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还有其他解释,也许是他发疯了,或者他是在装神弄鬼。可就在我跟着他逛完整个墓地之后,我忽而迷路了!我在陶家村生活了六十年,闭着眼睛走都不会迷路,区区阴雾根本迷惑不了我……可那一次我是真的迷路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雾中,我拼命的追赶,眼前却出现一座又一座的坟头,无边无际!一团团人头大的鬼火从坟里飞出,围着我转,质问我为什么要跟着那个孩子,是不是要对他不利,我跪下给那些坟墓和鬼火磕头,他们依然不依不饶……”
“后来那孩子忽然出现,对着鬼火悄悄说了些什么,他们才回到了墓中去。他将我领出墓地,我的脚刚踏出墓地一步,天就突然亮了,我再转身向墓地看去,一样都是寻常模样,可我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纪苏眉头微皱,说道:“任他如何天才,也不可能无师自通,你说他是你的徒弟,他这一身本事都是你教的?”
老人苦涩一笑:“我哪有这种本事……离开墓地之后我打定主意离他远远的,可有一天他忽然找到我,说要和我学赶尸,不错,我才是陶家村唯一的赶尸人,同时也是整个孟良郡——或许还是钟山国最好的赶尸人。”
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眸中露出一丝明亮的光彩,只是很快又黯淡下去。
“起初我还有些犹豫,可一想到他的天资——那简直就是为赶尸而生的,我就夜不能寐!于是我收他为徒,我教一样他就学一样,只用了半天功夫,他就把我学了五年的东西统统学到了手,甚至……做得比我还好!可我不动声色,将我这一脉祖传下来的半部尸经交给了他,要他自己琢磨去。”
“一连几天时间他都没有出现,我暗暗有些失望,同时又后悔不该如此草率的将经书交给他,我看不懂的东西他一个孩子如何能看得懂?我去他家找他时,他母亲说他失踪好些天了,我担心他出什么意外,也担心他把经书弄丢了,整日惶惶不安。”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在我已经心灰意冷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他告诉我那半部尸经是真正的修行法门,是可让人修炼成尸仙的仙法!他之所以失踪,是寻找另外半部经书去了,而后半部经书的线索就在我给他的经书之中……”
“起初,我还不敢相信,他便将我领到村外的一处大水洼边,手指掐动两下,口中念了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很快水底便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一具穿着衣服的骨头架子竟从水里爬了上来!我大吃一惊,村里的陶大能失踪半年,没想到竟然死在了这,可是……我的徒儿陶兀是如何知道他死在了这里?”
“我问了他这个问题,他有些羞怯的指着自己,说是他干的,因为他和我一样喜欢尸体,不喜欢活人,可村里却不常有人死,于是他就只能自己动手……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天真,望向我的目光中也充满了一种胆怯和依赖,他将我当成了他的同类,以为我认同他的做法,同时他又迫切地需要获得我这个师父的认可。为此,他告诉我陶大能并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七个!”
“哈哈……我竟然收了这么一个杀人凶手为徒,还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更可怕的怪物!他若是修成了尸仙,还得害死多少人?”
“我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于是假意要过经书,说是要和他一同参悟,他没有半点防备,那经书便被我转身付之一炬,化成了灰!祖师传承固然重要,可为了阻止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可我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他气急败坏地看着我,却不是因为经书被毁,因为他已经记住了整部经书,他愤怒的是我像活人那么讨厌,他说总有一天当他修成尸仙时会来找我,他要把我炼成一具不朽的尸体,永远陪在他身边……”
离开老人的屋子,浓稠的雾气再次围上前来,纪苏行至院子中时,忽而转首望向最里间的屋子,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随后,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老伙计,你走吧……”
老人站在椅子上,将头伸进一圈打好结的绳套里,看着地上抬头望向他的黑狗,温和笑道:“老伙计,我知道你不简单,我不过是救了你一命,你就跟了我五十多年,这恩也早就还清了,我十年前就活够了,你偏偏又将我救起……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黑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屋子,没入门外的雾气之中。
哐啷!
椅子跌倒的声音响起,屋里很快便安静下来。
行走至山冈上的少年忽而停住脚步,转身望向身后下方的雾海,就在刚才,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纪苏心中一叹,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收殓,有没有人为他披麻戴孝。
毕竟,老人家里就他一个人了。
…… 雾漫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