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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浓雾的遮掩,代表着陶家村村民的那八百多朵苍白的火苗显得分外耀眼。
可现在,阴影覆盖的角落,那些生命的焰火无声熄灭,只有一缕缕白烟飘向天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无一幸免。
“陶兀……你该死啊。”纪苏语气平静道,眼中的杀意却无声迸发出来。
“你懂什么?他们的祖先一千年前就该死了,能苟活延续到今日全是为了我,现在报答的时候到了……”陶兀张开双臂,将一缕缕白烟吸入腹中,两张脸上都露出极其享受的神情。
随着白烟的吸入,他身上的气息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水涨船高,这意味着其修为正以同样的速度壮大起来,向着下一个境界攀升。
“可惜啊,若是等到下一个境界再来采摘,便能发挥出更强的作用了……”紧握双拳,察看了下自己的修为,红脸并未表露出过多喜悦。
“有得有失嘛!这点滋补一人绰绰有余,两人稍显不足,左右也是暴露了,索性把家底都翻出来,吃完跑路呗!”黑脸大声说道。
“你说的不错,黑脸。”红脸将目光望向纪苏,咧嘴笑道:“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很不同……无论是炼尸还是进补,他一人顶的过十万人!”
“嗷!快点,快点!别让他跑了!”黑脸夸张地叫嚷着。
“他跑不掉……”红脸哈哈大笑起来。
下一刻,本就幽暗的深坑陡然变作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丝毫的轮廓,仿佛化作无尽深渊,不知通往何处,其内又潜藏着什么。
忽然,像是打开了地狱之门,喊杀声,马嘶声,车轮滚滚声,沸反盈天,一股脑的从坑底下冒出来。
“杀!!!”
“咴咴儿!!!”
一道道披坚执锐的身影从黑暗中奔出,武将骑着高头大马纵身越出,士兵紧随其后踏空而来,天地间黑烟滚滚,天光为之暗淡,宛如置身幽冥战场。
那一道道身影,他们皮肤苍白,面上没有半点血色,生命的温热已然不存,只剩下冰冷的阴死之气占据着身躯。
他们带着杀意,带着仇恨,带着满腔的愤怒和不甘,无数道目光全部落在纪苏身上,似是下一刻就能将其撕成碎片。
在那重重大军的后方,一匹高大的骏马上坐着位身披紫金甲胄的身影,胸前铠甲上刻着金色的团龙纹,相貌威严周正,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
他的身边凌空盘坐着一位干瘦的道人,其形容枯槁,一身苍青色道袍罩着全身,手执一柄白玉银丝拂尘,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在瞧见那双眼睛的瞬间,纪苏心神震颤,油然生出一股大恐怖。
他知道,那身披金龙甲的便是岱吾国国君,身边的枯瘦道人则是修为莫测的国师。
“哈哈……逃啊,尽管逃吧!这三十万阴兵皆是为我所用,你若是敢逃,我就用这支大军灭了钟山国,让一国百姓跟着你一起陪葬!”红脸立于大军上方,对着纪苏喊道。
“这是阳谋,干得好红脸!”黑脸挥舞着双拳,大喜过望。
纪苏心底一沉,他不得不承认这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他本打算尽快赶到陶家村,在陶兀利用此地之前将其斩杀,彻底绝了其翻盘的妄想,现在看来却是不可能了。
不仅如此,他还将自身置于如今的危险境地,并看不到破局的希望。
其实早在第一次进入乌阴洞时,他就知道自己会面临巨大的危险,后来之所以冒险留下,就是要阻止对方继续涂炭生灵。可现在看来,哪怕他丢掉性命也无法做到这点了,他可不认为自己留下来就能让对方不去屠杀钟山国的百姓,可这却也无法成为他心安理得转身逃走的理由。
这是头一次,纪苏觉得进退两难。
“爹!你一定要救救纪道友!”空中一处隐蔽的区域内,辛藤抱着沈芒的大腿用力摇晃。
沈芒看了眼身旁的女子,咳嗽两声,悠悠说道:“这个嘛……修行之士,生死各安天命……”
辛藤双眼一瞪,在他的腿窝上狠狠掐了一把。
“娘~”辛藤抱着女子的胳膊,脑袋使劲往上蹭。
女子叹了口气,抚摸着辛藤的脸,目中露出慈爱之色,“先别着急,你这位纪道友未见得需要我们救。”
而在另一边,隐藏于云层中的红衣少年,双眼死死地盯着下方,一眨不眨,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脸上露出无比强烈的兴奋表情,以至于显得有些狰狞:“留下吧,留下吧……”
“这是本脉专门为我遗留的馈赠,你拿什么和我比?”红脸讥笑道。
“红脸,你这样太欺负人了!”黑脸先是横眉立目,面露怒容,随后又蓦然畅快大笑:“不过,我喜欢!”
纪苏知道,对方在拖延时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那时这些兵马都能走出深坑,在夜色下肆虐人间。
假如自己变作雷鸟,转身往紫墟观的方向飞去,未必没有一线生机,那么要不要这么做呢?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知道自己尽力了,即便现在转身离去也是理所当然,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本就应以保全自身为主,修行者应当惜身,没有明知必死而去送死的道理。
“大不了,等将来修为提高后再来寻这陶兀的晦气,到时侯大可将其活活打死,祭奠所有枉死之人。”
“陶兀早晚都会回来,陶家村人会死,三十万阴兵会走出坑底,该死的人还是会死……我只是令其提前了,凶手又不是我。”
“去吧,留得青山在,将来还要靠你来为他们报仇呢,他们不会怪你的……”
“唉……”纪苏深深地叹了口气,苦涩一笑。
这些想法都没有错,可也同样也都是他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假如小妹也在这将要枉死的人中间,我会选择逃跑吗?”他扪心自问。
亲疏有别,百万人在他心中也未见得比得过一个颜小妹,因为前者于他只是一个数字,后者却是……活生生的小妹啊。
“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呐……”纪苏喃喃道。
终于还是向前迈出一步,纵身扑向了深坑上方的那道身影。
一道道人影挡在他前面,身上带着陈腐的岁月气息,目中尽是怨毒的仇恨,手中一杆杆锃亮的长枪密集如林,试图拦住他这只包裹在雷电中的青鸟。
一位白发将军,须发银白如雪,骑在一匹雪白战马上,张目怒视,挥斩着手中秋水般的长剑。
一匹枣红色战马上,年轻武将张口一声爆喝,将手中闪烁寒光的长柄大刀劈砍而来,似是最英勇无畏的战将在拦截阴险狡诈的刺客。
纪苏身后青羽狂振,灵巧的避开所有阻拦,闯过了外层的阴兵护卫,却见那陶兀立身于君王身侧,四周是铁桶般的亲卫军。
他速度不减,浑身青光大放,飞身直撞过去,掌指间紫色雷电迅速膨胀,眨眼便来到了陶兀身前三丈处。
可就在这时,一身苍青色道袍的枯瘦道人挡在他身前,对着他凌空一指点出,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
纪苏毫不犹豫地抛出手中头颅般大小的雷球,身体却于下一刻凝固在空中动弹不得,雷球脱手而出,经过道人身旁,朝着陶兀身前飞去。
可就在这时,拂尘如银色匹练一把将雷球卷入其中,随手抖向了空中。
“轰!”
高空之上,雷球瞬间炸裂开来,滚滚气浪席卷八方,却没有伤到那陶兀一分一毫。
“哈哈……”陶兀仰天大笑不止,血红的利爪瞬间洞穿了少年的心脏。
“后悔吗?”一个声音在纪苏的心底响起,这个时候他的生机正迅速流逝,死亡的冰冷正如潮水般涌来,逐渐将他淹没。
他没有太多痛苦,甚至没有太多的注意眼前的敌人,只是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
他这一生太过短暂,少年的人生才刚刚起步,死亡并不是一件迫切需要思考的问题,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对生命是如此的眷恋和不舍。
“后悔吗?”那个声音再次问道。
“也许吧……”他回答道。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呢?”那声音再次追问。
纪苏尚未回答,忽然感到潮水般的冰冷离他远去,自己又重新回到了深坑边缘,他举目四望,太阳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片刻犹豫之后,纪苏浑身紫电一炸,化作一头雷鸟疾飞而去,穿过密密麻麻的阴兵阻隔,飞到陶兀身前五丈处。
枯瘦道人凭空出现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抬手正要一指点出,纪苏浑身蓦然紫电大盛,速度瞬间暴增,如一道闪电般经过道人身旁,撞向陶兀。
一股强大的力量挤压着他的身躯,想要将其凝固在空中,纪苏怒吼一声,身体刹那膨胀开来,如一轮紫日绽放在天地之间!
他本已是死了,却又飘飘荡荡地升向空中,他回首望向大地,陶兀浑身破破烂烂,口中骂骂咧咧的,却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又失败了吗……”纪苏遗憾。
“后悔吗?”那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纪苏终于反应过来,他精神一震:“后悔后悔,不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多试几次总能杀得了他的!”
先前他以为,这声音是他的心声,是他在扪心自问,可自从死而复活又重新开始后,便不这么认为了。
“纵然杀得了他,你也活不成的。”那声音说道。
“那便让我杀了他!”纪苏淡声道。
幽幽一声叹息,他便又回到了深坑的边缘,太阳却已然不在原先的位置上,在这一刻……要落山了!
“哈哈……红脸你看,他还在发呆呢!既不逃走,也不进来,他这是要干吗?”黑脸大笑道。
纪苏目中精光一闪,对于当下困境他有一个破局的想法,只是因为从未做过类似尝试,其他方面也存在太大变数,因而并没有什么把握,可既然前两次都失败了,那么这次倒可以一试。
早在他第一次来到陶家村时就注意到了此地的特殊,在其通识感应中,这里游离着某种特殊的精华,外界罕有,只是他的身体并未对其表现出吸收的本能,所以到底算不算精华他也不能确定。
可他方才不动声色的吸收了一缕在体内,并未感觉到不妥!
“阴尸鬼物须靠阴死之气滋养,倘若我将其全部吸收了去,不仅可坏去这陶兀的晋阶资粮,也可让三十万阴兵失去存身的根本……”
就在坑口阴兵将要踏出坑边,更多阴兵在坑底蠢蠢欲动,陶兀大笑着和身边的老道同时向他飞来时,纪苏刚要有所行动,却忽而浑身一震。
夜色下,他看到一抹红色身影飘然走出,无声无息,如梦如幻,不带一丝尘世的烟火气,亦没有出尘脱俗的高远之感。
望不见她的生命之火,通识之中那里一片虚无,仿佛她只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他看到的不是别的,只是自己梦中望见的某个身影。
忽然,有声音传来,似是某种吟诵或歌谣,又像是一段乐曲,悠扬深远,婉转低回,那声音是男还是女?又或者是某种吹奏的乐器?
随后纪苏恍然发觉,他的嘴唇竟在微微阖动,声音是从他口中传出的!
当他发现这一点后,似乎也开始逐渐体悟到其涵义,他从那连绵不断、如空谷回响的声音中听出了真切的呼唤之意。
像是在盼望远行的游子,念叨离家的亲人,呼唤……
“永远回不去的三十万将士……”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深深地震撼到了,那隐藏于虚无中的辛藤惊得目瞪口呆,沈芒和一旁的辛宁默默无言,只有眼中流露出某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场中的所有阴兵,这一刻目中凶狠不再,怒色渐渐消散,不甘的怨愤也如冰雪般融化,他们的脸上苍白依旧,却是多了一股茫然之色。
他们呆呆地看着周围的袍泽,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们抬头看向马上的将军,似乎要等待着他的命令。
可无论是那须如雪的老将,还是英武的少年将军,此刻亦是茫然四顾,仿佛也在寻找着什么。
渐渐地,每个人的目中都开始露出了灵动的光,茫然之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复杂表情。
“当!”
“铛!”
一杆杆长枪刀剑从手中滑落,这些一千年年前的士兵也曾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可千年岁月早已掩埋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他们的故乡在哪里?他们的亲人在哪里?
此刻亡魂归来,只剩下无解的思念和刻骨的悲伤。
深坑之上,深坑之中,甚至坑底都响起了一阵阵哭声,这声音悲恸至极,如浪潮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白发将军老泪纵横,丢掉手中长剑,不住地摇头啜泣。
少年将军,英武俊朗,呆滞片刻,忽而伏在马上放声痛哭,这一刻他不再是少年得意的战场英雄,只是一个没家的孩子。
纪苏口中声音渐低,似是已触及了谷底,却又在随后渐渐升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偌大的地方,不再是呼唤,不再是思念和盼望,而是化作了喃喃细语。
像是母亲安抚着怀中的孩子,那柔软的臂弯是这世间的第一张床,母亲的低语是听到过的第一首歌,轻柔的抚摸是最温暖的触碰,那一声声呢喃细语穿越了千年光阴,让他们不再悲伤,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似乎在那冥冥之地,一切如旧,而他们即将离开这陌生的人间前往那里,终究能够团聚。
陶兀早已发觉了情况不对,他盘坐在空中,双手连连掐诀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两张脸上都露出慌急之色,却始终阻止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身穿紫金甲胄的君王翻身下马,抬手放于胸前,对着少年深深地行了一礼,之后又回到马上。
却不像过去出征时那样被簇拥在亲卫军中,他策马走到了大军的最前头,身后跟着一老一少两位将军,回首望去,看着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大笑道:“将士们……咱们回家喽!”
一马当先,头也不回的飞上高天。
“回家喽!”
“回家喽!”
一道道身影张口应和,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或是骑着战马,或是驾驭战车,或是抬腿奔行,相继飞上高天。
在走出坑沿的刹那,君王身上的甲胄迅速生锈剥落,他的躯体和胯下骏马也在瞬间衰老化为尘土,而与此同时又有发着淡淡微光的虚幻身影保留了下来,继续纵马飞驰。
一抔抔尘土飞扬而下,像是沙场上的滚滚烟尘,大军不断从坑底涌现,不断飞上高天,化为尘土的同时似是又有魂灵存世,离开人间去往那未知的极乐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看似深渊般的坑底显露了出来,不再有任何奇特气息传来,阴死之气烟消云散。
陶兀早已想要逃走,却在这时被拘束在空中动弹不得,他的口鼻中陆续飞出八百多道虚幻身影,也相继飞上高天。
又过了一会儿,一头巨大的骷髅从他体内冒出,高达数十丈,浑身晶莹剔透,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
它的眼眶中闪动着两团幽绿的焰火,转身看了少年一眼,随后倏然化作无数光尘,消散在天地之间。
“放开我!你是本脉为我准备的尸奴,你应该听我的!”陶兀身体不能动弹,只有两张嘴巴说个不停。
枯瘦道人五指一合,陶兀躯体瞬间挤作一团,像是面团般被其轻易揉捏,却在这时他转身看了少年一眼,微微点头,于是这才放下那只手。
他拂尘一甩,对少年稽首一礼,便脚踏虚空而去,忽又半途停住脚步,转身抛出一物落在少年脚边,之后也便身化尘土,消失在这片天地之间。
只有一道人光影御风飞天,不知去了何处。
就在这时,纪苏口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那红色身影转过身来,纪苏立刻生出梦境般的模糊恍惚之感,她身外绽放的光晕像是无数梦境的重叠,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
纪苏看不清她的样貌,也记不住她的声音,只听她说:“今日救你,不代表我认同你的做法。”
“可若你不做此选择,我便也不会救你。”
“少年意气,是对?是错?……历之弥久,行之弥远,终归不可欺心欺己……慎思,勇行。”
“仅此一次,好自为之。”
纪苏浑身一震,恍惚从梦中醒来,方才之事虽历历在目,对方言语亦如在耳畔,可总有一种虚幻之感。
不过,她究竟是谁他虽并不清楚,可他知道这并非第一次见面。
“上次是在紫府中,她还是一只红蝶……”
纪苏暂时不去多想,心中忽而一动,俯身捡起脚边的物什,是一枚核桃状的东西,约有拇指头般大小,模样滚圆,表面生着坑坑洼洼的沟壑,这是那道人留给他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便暂时收入袖中。
少年身后青翼扇动,转眼便来到陶兀身前。
自从道人离去之后,那股无形的束缚之力渐渐衰弱,其已经开始挣扎起来,若是他不在此处,用不了一时三刻就能解脱出来。
“你敢!”
“不要啊!”
瞧见纪苏缓缓抬起的手掌,以及掌指间那股强烈的毁灭气息,陶兀两张脸上失声尖叫。
纪苏神色漠然,冷声道:“你不是想当尸体吗?我便成全你……”
说罢,掌中紫色雷电冒出,就要按到其头颅之上,可就在这时,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
“且慢!”
声音传来的瞬间,纪苏眼中厉色一闪,仍是坚定的按了下去,可是掌指间的紫色电光却毫无征兆地溃散开来,知道事不可为,他不动声色的将手收回。
转首望去,一男一女的身影立于不远处,男子身躯伟岸,相貌威严,女子飘逸如风,气质中又有一种云遮雾掩的神秘之感,辛藤则站在二人中间。
从其挤眉弄眼的神色,以及方才那男子于雷法一道上不露痕迹的展示来看,对方身份他已有所猜测。
于是抬手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晚辈紫墟观纪苏,见过两位前辈。”
女子微笑点首,并未出言。
男子爽朗一笑,声音若雷声滚滚,回荡在夜空以及下方死寂的深坑中:“无须多礼,纪小友咱么打个商量如何?”
要让三神庙雷主笑着说出“商量”这两个字,便是紫墟观的一峰之主也未见得有这资格。
若是任何其他后辈修士在此,无论是外门还是内门,甚至是真传弟子,都会感到受宠若惊,甚至若是换做其他时候,纪苏也一样会如此,可在此时此地,他反而心下一沉。
少年微微色变,尽管心中已有所预料,可还是说道:“前辈请讲。”
沈芒捻着胡须,笑问道:“纪小友,你这头双脸怪我很喜欢,不如就此让与我如何?”
纪苏似乎是松了口气,笑着回道:“当然可以,不过此怪凶残,手中血债累累,待晚辈将其灭杀之后再送给前辈吧!”
“哈哈……正好正好,我最喜欢凶恶的东西,就像恶狗一样,调教起来才有意思呢,这就给我吧”说罢便自己伸手抓来。
陶兀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反抗的意图都没有,两张脸全部埋在翼翅下,身体瑟瑟发抖,即便先前那股束缚力早已消失无踪,也依旧不敢有丝毫动弹,只是随着一股牵引力向对面飞去。
纪苏终是收起笑意,一把抓住陶兀的头上的角,沉声道:“前辈莫怪,此獠是我本次历练的任务,犯下的罪孽又是万死难赎,断没有让其逃过一劫,进入仙家门派享福的道理!”
“哦?难不成你是不放心我,怕他再出来作乱不成?”沈芒眯眼说道:“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向你保证,入我门下,他将来只做好事,做不了坏事,如何?”
少年有些心动,而就在这时沈芒继续说道:“这样吧,我也不占你便宜,你先前从藤儿这里用去的晶石,连带着一枚珍贵的法晶,我都可以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纪苏眉头蹙起,心中一番天人交战,终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多谢前辈好意,晚辈所欠晶石定会设法尽快还上,但此事晚辈不能答应,这陶兀……他必须要死!”
“不要啊!”
陶兀虽躲在翼翅之下,可对于外界决定其命运的谈话却听得一清二楚,本以为此次定然可以躲过一劫,纵然一时身陷囹圄,总好过立刻身死道消,何况修行之士来日方长,总有脱离束缚的机会,一时委身于他人之下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哪里知道,这个叫纪苏的少年铁了心要杀他,一时间顾不得对那男子的畏惧,连忙出声道:“请大人救小的一命!小的一定痛改前非,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那可怕的男人眼神瞬间一冷:“还?你拿什么还?那雷鸟法晶是我雷神一脉重宝,整个天逐都找不到第二块!我看还是从你身上取走好了!至于……这小妖怪,我便要带走你又能如何?”
纪苏眼中光芒闪动,面色没有太多变化,“前辈若能取走尽管来取,若要强抢这妖孽也无须与晚辈知会,反正晚辈也拦不住。”
辛藤早就竖起了眉毛,此时再也忍不住,气得一跺脚,大喊道:“爹!你太不讲道理了!简直是无赖!”
说罢,驾云飞到陶兀身前,伸手在他两个光秃秃的脑门上狠狠拍去,啪啪作响:“就这玩意,长得这么丑,要他干什么?”
陶兀闭着眼睛缩起脖子,不敢有丝毫不满。
“纪道友你别怕!”辛藤站在他身旁,腰杆挺得笔直:“我爹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我就不认他这个爹!”
纪苏心中一暖,微笑着望向身旁的少年,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令尊做什么,与辛道友无关。”
再次看向那道紫色身影时,目光依旧不变。
“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沈芒说道。
纪苏没再说话,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沈芒步踏虚空,一步就走到了少年身前,抬起一只手来落向他身上,另一只手则落在陶兀的头上。
辛藤眼睛都要瞪了出来,身体却动弹不得。
却在这时,沈芒哈哈大笑,一只手落在少年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说道:“我向来瞧不上紫墟观的牛鼻子,可唯有两人例外,一个是两鱼峰的谷老剑神,剑法通天,不服不行。一个是他的亲传弟子白鳞,不仅潇洒不羁,人还重情重义,朋友不当不行!现在,又要多一个纪小友了。”
纪苏早已后背湿透,对方这番话并未让他放心,反倒令他心里直打鼓。
“至于这尸修……”沈芒随手一抓,陶兀头顶立时出现两团朦胧白光,白光之中藏着两道人形身影,身体模糊,只有面貌基本基本清晰,赫然与陶兀的两张脸颇为相似。
“呵呵,果然是将魂魄一分为二,打得倒是好主意啊,可惜……”沈芒随手一捏,噗噗两声,两团白光爆成虚无。
陶兀则早在白光出体的瞬间便已气息全无,如今则是耷拉着身子,呼吸心跳停止,生命之火也随着魂魄的消散而熄灭。
直到这时,少年心中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样总行了吧?”沈芒挑了挑眉毛,先是看向愣住了的辛藤,又对纪苏笑了笑,说道:“我本来也不需要他活着,不过是逗你们这些孩子玩的。”
“爹!你吓死我了!”辛藤气鼓鼓地说道。
“前辈若是有用,尽管将他尸身拿去好了。”纪苏拱手说道。
沈芒点点头,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只是随手一抓,便将陶兀收进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中,一把丢进了袖子里,说道:“那好,你和藤儿之间的账就此一笔勾销!”
随后他脸上又露出一抹笑意:“其实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不过你和藤儿是朋友嘛,哈哈……”
纪苏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辛藤眉头微皱,觉得这里似乎有点问题。
“走吧!咱们一家三口都不在庙里,别人还以为咱跑路了呢。”月色下,沈芒仰天大笑,畅快至极。
这时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上瞥,似是意有所指,纪苏心中一动,微微点了下头。
“前辈请留步。”纪苏上前一步,笑道:“晚辈答应要将雷鸟法则传给辛藤道友,可不想食言了。”
“哦?”沈芒微微一笑:“你要怎么传?”
纪苏面有难色:“我在入门须知中看过,只需一枚传功玉简即可,不过我未曾试过,不知能否成功。”
沈芒问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他一个炼气境弟子,如何能将连他自己都未能真正掌握的雷鸟法则传给别人,不过他并未点透。
“功法玉简我可多得是。”沈芒从袖中抓出一把玉简,抹去其上的内容,交给了少年。
纪苏将其贴在眉心,按照入门须知中的说法平心静气,令念头澄澈,脑海之中开始观想自己所要传授的法门。
雷鸟法则与人族修行法门不同,并非用文字口诀传授,其后代依靠血脉之中的烙印直接继承,而纪苏则是从本源之中获取,以其当前修为尚无法将其分割开来,或是转化成更为通俗易懂的经文。
他只能将自己得到的东西,无论是否能够理解和驾驭,全部毫无保留地勾勒出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绘制的就是所谓的观想图。
只是他刚刚想起雷鸟的眼睛,忽然一道紫电闪烁,手中玉简随之炸裂开来。
沈芒面色一变。
纪苏眉头微皱,又取出一枚玉简,正要再试,却见沈芒抬手止住他,递过一块模样明显不同的玉简说道:“用这一块吧。”
少年没有多想,接过之后深吸口气,再次将这枚紫色玉简贴在了眉心,起初他还心有顾忌,很快就发现了不同之处。
这此勾勒不仅更为顺遂,玉简内的空间也明显深远广大许多,即便是雷鸟身上电芒不时激荡开来,也没有丝毫动荡不稳的迹象。
玉简内的空间极其特殊,能够留下修行之人的精神烙印,使其无论化作文字、声音、图像,都可清晰的保留下来,但不同玉简之间自然也有优劣之分。
纪苏心知,这枚玉简恐怕不是凡品。
这么一分心,雷鸟身上立刻气息不稳,紫色电光蓦然大盛,整个玉简空间内都瞬间电光四射,吓得他纪苏连忙收束心神。
按照入门须知上的说法,这种情况几乎必然就是失败了,可他却发现并非如此,当其继续用心勾勒雷鸟图时,那股躁动的气息渐渐平息下来,使得一切又恢复到了正常模样。
这次他没敢再分心,当勾勒完头颈及一对翅膀时实则他已开始疲惫,可他知道不能停下来,因为残缺的图画气意不合,无法维持平衡,一旦停下来就会自动消散掉,须得他以精神力时时维持才行。
玉简空间内,似乎没有时间概念,甚至于他已忘记身在何处,只凭着一股执拗坚持了下去。
当他最终在雷鸟尾部剑锋般的翎羽上落下最后一笔时,这只鸟终于活了,它迫不及待地展开双翅,翱翔在这紫蒙蒙的空间内,紫色电光狂闪,发出穿金裂石般的鸣唳。
纪苏满意地点点头,退出了玉简空间,这时他才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身上也粘粘的,出了一身的汗。
“幸不辱命!”他开口说道,却见东方竟然已开始微微发亮,不禁又是一怔,这才知道自己竟耗费了整整一夜的时间,而辛藤则一直站在他身旁,以白云承托着他,此时正对他咧嘴而笑。
沈芒接过玉简,手指摩挲一下,脸上露出震惊之色,身旁女子接过玉简,亦是指尖轻触,面上同样露出异色。
“前辈,有什么不妥吗?”纪苏有些紧张道。
沈芒沉默片刻,说道:“本来这也不该我来讲的,不过你是藤儿的朋友,也便算是我的晚辈,那就不能不说了。”
“涉及法则运用的完整传承极其珍贵,万没有凭借一枚法晶就能换取的道理,先前我与你所言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罢了,那枚雷鸟法晶固然珍贵,可还算不上什么重宝,可若是完整的雷鸟观想图……可称之为我雷神一脉的重要底蕴!说是本脉的一条命脉也不为过,不逊于重宝!”
沈芒目光微闪,幽幽道:“我还没听说有谁能将一枚法晶完全参悟透彻,化作一门完整传承的,至多不过是有所启发和裨益罢了,可想而知若是让有心人得知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你也无须告诉我,可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显露出来,否则必定后患无穷!此事我等会为你保密,包括藤儿也绝不可再透露半个字。”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辛藤身上。
辛藤面色肃然,腰杆挺直,手掌在嘴唇上一抹,就立刻死死地闭上了。
沈芒点点头,随后轻轻一笑:“相比之下,即便是通灵境修士都难以绘制的观想图,你一个炼气境却可以勉强做到,反而显得平平无奇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丹丸,捏碎之后化作光屑洒向纪苏身上,少年立刻感到精神完满,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最后,观想图的绘制应该在能够确保安全的静室中进行,最好不要有第二人在场,尤其你修为还低,更得万分小心此事,哪能这么无遮无拦,没有一点准备就开始了呢?”
纪苏听完之后心情复杂,既感到心有余悸,心中一阵后怕,又暗恨自己修行日短,见识浅薄,同时还感激对方能点醒自己,最终只得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前辈告知,晚辈感激不尽。”
沈芒一摆手,又恢复了轻松的神色,“这些应该是你家长辈来跟你说的,希望他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纪苏面色不变,没有接话。
“藤儿,咱们走吧。”沈芒一招手,就要转身离去,却见妻子横了他一眼,只得又转过身来,露出为难之色。
“纪小友啊,你可给我出了道难题呢,我本就占了你便宜,这次岂不是占得更多了,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辛藤看着沈芒,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自己的爹一样:“这算不算得了便宜还卖乖?”娘就在旁边,根据某些约定他没有说出口。
沈芒面色如常地笑望向少年,等到纪苏刚想开口推辞时,他又摆了摆手,说道:“我见你连个储物的空间都没有,未免多有不便……”
他从另一只袖子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丝绢,本是月白色,轻轻一抖却又化作与少年所穿衣物相同的青色,随手一抛便飞进了少年左边的袖子里。
“藤儿这身衣服倒也算不错,正好配个储物袖袋,如此便完美了……哈哈,莫要说我小气啊,谁让你是藤儿的朋友呢,如此便不见外了……”
不待纪苏反应过来,他袖子一卷,便将辛藤拘在身边,对上妻子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三人便要一同离去了。
“纪道友保重,有时间来三神庙找我玩!”辛藤用力挥舞着手,却转不过身来。
“爹,你干嘛?”
“大丈夫分别,莫要作小女儿姿态。”
“爹,方才你真小气。”
“住口,刚才你还说不认我这个爹呢。”
“有吗?我就你这一个爹,天底下最好的爹,我要你活得万年长!”
“你什么意思?说我是老乌龟吗?”
“哪有,活万年的得是神龟!”
“讨打……”
纪苏嘴角在不觉间露出笑意,直到三人在视线中消失许久,黎明的曙光降临,他才回过神来,心中却还残留着淡淡的酸涩。
默立良久,他俯身捡起脚边浮云上的行李,以及那条乌黑发亮的鱼干,将鱼干塞进行李中,方欲顺势背在身上,忽而想起了左边袖子中的袖袋。
指尖带着一丝法力伸入其中,纪苏不禁微微一愣。
…… 雾漫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