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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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凌晨时分,从深圳通往广州的公路上已经很忙碌了。在众多的车辆中,有两辆黑色的轿车一前一后快速向广州驰去。这是深圳的车。得到中央召开特区工作座谈会的正式通知,深圳市委的主要领导同志,正赶往广州珠岛宾馆去参会。
进入广州市区后,两辆车立即就分道扬镳了。周副市长和常副市长乘坐的那辆后车加速驰到宋梓南乘坐的那辆头车旁边,按了两下喇叭,打了声招呼,便向珠岛宾馆的方向驰去了。宋梓南要趁会前那点有限的时间,回家去看望一下住院治疗的亭云。
由于有中央主要领导来参加会议,此时的珠岛宾馆已满是一派高度警戒的气氛。主楼的大厅里挂着“热烈欢迎参加全国特区工作座谈会的首长和嘉宾”大红条幅。
周副市长入住到安排给他的房间里以后,刚洗漱完毕,正在给自己沏杯茶,放松一下,却听到有人在敲门了。他忙去开门,门外站的却是常副市长。
市里来参加会议的几位主要领导都担心老宋的态度会不会影响中央对深圳的看法,听说昨天晚上临来前,周副市长还和宋书记深谈过一次,一到广州,常副市长就坐不住了,立即想跟周副市长了解一下,昨天晚上他们交谈的情况。
常副市长忧虑地问:“听说昨天晚上你又跟老宋聊了一次?怎么样?”
周副市长沉吟道:“我相信,老宋多年的政治经验会有助于他应对这次会议上可能发生的任何突发情况。”
常副市长说:“这一点,我也是相信的。另外,我也相信,中央会全面评价深圳的工作,所以……”
周副市长说:“所以,我们就别操什么心了。明天一早,咱们找个好茶楼,好好吃一顿广州的早茶吧!”
常副市长会意地笑了。正说着,省委书记任仲夷大步走进房间来。周和常立即站了起来,叫了声:“任书记。”
任仲夷习惯性地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问:“怎么,老宋没跟你们一起来?”
周副市长忙说:“他马上就到,他先回家去看望病中的老伴了。”
任仲夷说道:“哦,他要是来报到了,让他尽快到我那儿去一下。”
周副市长忙应道:“好的。”
任仲夷说完便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突然又转过身来,问二位:“你们的那个汇报提纲,你二位都看过了吧?”
周和常忙答道:“都看过了。”
周副市长又补充了一句:“那是我们常委会讨论通过的。”
任仲夷又问:“你们觉得怎么样啊?”
周副市长看看常副市长,稍稍犹豫了一下说:“做了多次修改,应该还是比较全面的吧。任书记,您觉得还有什么问题?”
任仲夷没正面回答周副市长的询问,只是又重复地提醒了一句:“一会儿老宋到了,让他赶紧上我那儿去。啊?”说完就走了。
宋梓南乘坐的车缓缓驰到他家所在的那幢楼前时,块块已经在楼下等候着了。
宋梓南一下车就问:“你妈的情况怎么样?”
块块只说:“爸,您先别着急……进屋再说吧。”
宋梓南催问道:“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块块停顿了一下说道:“大夫说,妈的病灶有恶变的迹象。”
宋梓南一下愣住了:“恶变?怎么搞的吗?!”一下站住了,转过身来,对身后的小马说:“走,去医院。”
块块忙说:“爸,您先别急呀。一会儿,哥还要来。等哥到了,咱们一起去医院。我还有些情况没说呢。”
宋梓南却说:“有什么情况,到医院再说!”说着,便大步向汽车停着的地方走去了。
块块忙对宋梓南说:“爸,您也不看看现在才几点?这时候到医院去,您不想让老妈睡觉了?”
宋梓南终于在门口站住了。
这时,从窗外传来一阵汽车的声音。块块忙走到门外张望了一眼,然后大声说道:“爸,妈回来了。”宋梓南回头看去,顾亭云在儿子的陪同下,缓缓走下车,向楼里走来。块块忙迎过去,搀扶住她,嗔责道:“妈,您怎么这个时候就溜回来了?”
顾亭云微微一笑道:“我要不回来,你爸还不得冲到医院去大闹天宫?”
块块问:“您跟大夫请假了吗?”
儿子大康说:“请假了。大夫一开始怎么也不让妈出来,后来还是单阿姨去说了话,出面保证妈明天一早就回病房,值班大夫才勉强答应的。”
宋梓南也上前扶住亭云,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顾亭云笑道:“我当然有密报啊!”
进了屋,块块安顿下母亲,就问:“妈,你们想吃点什么?我去替你们做。”
大康说:“做啥嘛?想吃的话,我开车去买点回来不就得了?”
顾亭云说:“你们都别忙了,我现在吃不下。都回你们的房间去,我跟你们老爸单独说一会儿话。”
块块说:“哎呀,爸都走了一夜的路了,让他歇会儿吧,别说了,再说你也得休息,待会儿说兴奋了,今天你们俩谁都别休息了。”
顾亭云说:“你爸今天一会儿就得走,得到会议上去报到。就你爸那脾气,不说说,今天晚上他能躺得下来吗?说几句我就休息,快回你们房间去吧。”
大康担心地说:“那你们俩别吵架……”
顾亭云说:“说什么呢?我和你爸什么时候吵过架了?”
大康说:“行行行,不吵最好。”说着,便和块块各回各的房间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宋梓南和顾亭云两个人了。两个人默默地对坐了一会儿,刚要开口说话,块块又端来一杯刚沏好的茶、一杯热牛奶和一些小点心,放在他俩面前的茶几上,把茶放在了宋梓南的面前,把热牛奶放在顾亭云面前,然后打趣地问:“要不要做会议记录?我留下来替你们当记录员?”
顾亭云笑着啐道:“去你的,快回你房间去吧。”
块块做了个鬼脸,回房间去了。
宋梓南感叹道:“你发现了没有?块块突然变得特别懂事了,包括大康也好像老成多了……”
顾亭云默默地点了点头。
宋梓南说:“大概跟你病情变化有关系。”
顾亭云说:“咱们今天晚上不说我的病。”
宋梓南说:“如果到这个份儿上还不说说你的病,我会谴责自己一辈子!”
顾亭云说:“我的病,说不说,就这样了……”
宋梓南说:“什么叫就这样?如果早一点回来住院,它就可能不会这样!”
顾亭云说:“老宋,我的病怎么了?现在仍然还是处在可能恶变阶段,并没有发生特别了不起的变化……”
宋梓南说:“别跟我说这些!告诉你,这次回来,我下决心要解决两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你的病。你别跟我二五眼!这次我不会由着你,更不会听你的!”
顾亭云笑:“你想把我怎么样?”
宋梓南断然说道:“你给我去北京……”
顾亭云说:“好啊,广州都治不了我的病了?宋书记,你行啊,怎么不把老婆送美国去?”
宋梓南说:“你以为我不会?”
顾亭云说:“现在的关键问题不是我的病……”
宋梓南一下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亭云,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不能没有你!”说着,眼圈一下湿润了。顾亭云心一热、一酸,眼圈一下也湿润了。而一直在自己屋里虚开着门,在“监听”二老谈话,一直在关注着客厅里的动静的块块和大康,听到爸爸这么说,眼泪也一下涌了出来。
顾亭云的心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握住宋梓南的手说道:“别乌鸦嘴,事情没那么严重。”
宋梓南激动地说道:“恶性病变……”
顾亭云故作平静地说:“还只是有可能。”
宋梓南大声打断她的话:“可我得到的情况报告是部分已经开始发生病变,而不只是‘有可能’!”
顾亭云说道:“那不也才是部分嘛?”
宋梓南一下站了起来:“你还要怎么样?你还想怎么样?”
顾亭云说:“我向你保证,我会积极配合治疗,一定不让病情继续发展。不仅不让它发展,还要充分利用它目前只是部分组织发生早期变化的有利情况,彻底把它治愈。”
宋梓南几乎是扑到顾亭云面前,说道:“亭云,我们俩还没有一起到国外休假过!你一直想去意大利、去俄罗斯,你说你一定要去看看牛虻和琼玛的故乡,看看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的故乡……”
顾亭云说:“我们一定去!而且一定一起去!等你不当这个市长兼书记了,等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咱们坐一艘世界上最豪华的邮轮,去意大利、去俄罗斯!再去萨拉热窝,看看瓦尔特的故乡!”
宋梓南说:“你向我保证!”
顾亭云郑重地说:“我保证!但我有个条件……”
宋梓南断然说道:“这件事,没有条件可讲。你必须无条件服从!”
顾亭云却也固执起来:“不,我不离开广州,不离开深圳。”
宋梓南:“亭云……”
顾亭云:“当时,有人让你去北京看病,你怎么回击他们的?你说你宋梓南在广州、在深圳看病,任何一家医院任何一个大夫都会使出百分之二百、三百的力气来做这件事。到了北京,谁知道你宋梓南?我也一样啊……广州和深圳的医院里收治过、也治好过成千上万个我这样的病例,为什么一个市委书记夫人得了同样的病,就非得去北京治疗了呢?书记同志,请你回答一下我的这个问题,同样的病,生在普通百姓身上,广州、深圳的大夫就能治,生在书记夫人身上就治不了了?这位夫人就非得去北京、上海?这种想法,有科学依据吗?”
宋梓南沉默了。
顾亭云:“还有一点,你想过没有?眼下是你和深圳最困难的时候,上上下下一片质疑声,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你让我去北京,去三五天还可以,让我在那儿长期住下来治疗,我能安心吗?我不安心,我整天为你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的,再好的药吃下去,也会失效的!我把话说透了,如果你想折磨我,想让我早点离开这个世界,不想在你退休后,让我跟你一起去意大利、俄罗斯转悠,那么你就逼我去北京、上海!”
宋梓南犹豫了一会儿说:“不去北京,你能保证好好接受治疗吗?”
顾亭云:“我不好好接受治疗,难道我还想早点死?!我还答应过块块和大康,要替他们带我的孙子、孙女哩!”
宋梓南半信半疑地看着顾亭云:“这件事你可不能跟我耍半点滑头……”
顾亭云:“你怎么变得跟个糟老头儿似的,来回来去,尽说些三五不着边的车轱辘话?”
宋梓南挥了挥手:“行,不说了不说了,只要你保证好好接受治疗,我啥话也不说了。不过……”
顾亭云笑道:“瞧,又来了。还有什么‘不过’的?”
宋梓南:“可以不去北京住院,但去那儿做一次检查,总可以吧?北京、上海毕竟还是有一些可以利用的医疗资源。你以为普通老百姓就不上北京、上海去看病?你去北京、上海那些大医院看看,每天排着长队看专家门诊的,有一半是外地去的病号。”
顾亭云想了想说:“检查一下,可以。但不在那儿住院。”
宋梓南无奈地说:“行行行,不在那儿住院。”
这时,有人敲门。
顾亭云忙问:“谁?”
块块立即冲了出来:“我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单秀娟。
单秀娟:“对不起,这一大早的就来打扰你们。”
顾亭云忙起身招呼:“小单?快进快进。”
单秀娟勉强地笑笑:“我不进去了……我有几句话,要跟宋叔叔说……”
顾亭云警惕地说:“那你也得进来说呀!”
单秀娟坚持着:“不用了……”
宋梓南马上看出,单秀娟是想跟他单独说什么话,便立即披上衣服走出门去。等宋梓南一走到门外的走廊里,单秀娟先对他道了个歉:“真对不起……”
宋梓南笑了笑:“你再说对不起,我可真受不了了!”
单秀娟脸微微红了:“有个情况,我想必须要让您知道。这两天顾阿姨在医院里一直静不下心来,特别关注你们即将召开的特区工作座谈会。从昨天晚上知道你要回广州来参加这个座谈会,就死活吵着要来看您。关于这次座谈会,她好像有许多话要对您说似的。”
宋梓南说:“你有什么建议?”
单秀娟说:“不管顾阿姨跟您说什么话,您都别反驳她,都应承下来。千万要让她保持内心的平静……您别看她平时老做出一副乐观开朗的样子,其实这一段时间,她内心紧张得都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了。这时候不能再气她,不能再增加她的精神负担……”
宋梓南一惊:“崩溃的边缘?她崩溃啥?”
单秀娟说:“为您,为深圳。那些声讨质疑深圳的文章,她会翻来覆去地看,十遍八遍地看,自己一个人在病房里的时候,她还会叨叨着跟这些文章的作者辩论……”
宋梓南一惊:“辩论?”
单秀娟:“啊!很小声地对着报纸说一些反驳的话,神情非常专注……”
宋梓南呆住了。
这时,顾亭云推门走了出来:“什么秘密话,进屋里来说嘛。”
单秀娟有些尴尬地说:“已经说完了。我走了……顾阿姨,明天一早,你可一定得回病房。我可是做了担保的。”说着,便匆匆走了。
宋梓南回到客厅,顾亭云就问:“小单她跟你叨叨啥了?”
宋梓南说:“她还能说啥?让我管住你,让你这一回一定好好地住院接受治疗。”
顾亭云疑询地看着宋梓南:“肯定还说了些别的……”
宋梓南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她还能说啥?”
顾亭云苦笑一下:“这是你们的秘密,既然你不肯说,我就不问了。”
宋梓南笑了:“我跟她有什么秘密?”
顾亭云说:“小单为我这一回住院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什么时候找个方便的时间,请她和她老父亲上家来一起坐坐。她说她的老父亲还是你的崇拜者哩……一个老知识分子……”
宋梓南说:“行,时间你安排,我随叫随到。”
顾亭云说:“今天什么时候去报到?”
宋梓南说:“总不能晚过上午吧?下午就有一个预备会。”
顾亭云说:“还有话要说吗?没有话要说了,就休息一会儿吧。五六个小时的路程,也够你受的了……”
宋梓南沉吟了一下,问:“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一会儿我就去开会了……”
顾亭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宋梓南说:“真没有?”
顾亭云迟疑了一下说:“原来有,现在没有了。”
宋梓南诚恳地说:“你不要为我担心。中央还是肯定深圳的。”
顾亭云点点头说:“我知道……”
宋梓南又说:“大多数干部和老百姓都是支持深圳的。”
顾亭云点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知道……”
宋梓南拉住顾亭云的手说:“答应我,一定要安心治疗。我跟你说过多次,对于我来说,六十多岁了,事业、工作、职务、权位、奋斗、未来,都在这最后一回的挣扎中了。不管历史怎么评价我,怎么评价深圳,我都不可能再干太长的时间了……对于我宋梓南,最后剩下的就是你顾亭云……你不能让我再失去这个顾亭云……”说着,非常激动地流泪了。“所以,你心里憋着什么话,尽可以对我说……所有的担心,都可以对我说……只要能让你安心治病……”
顾亭云怔怔看着宋梓南,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我真的没什么要说的了……”
宋梓南问:“可是小单告诉我,你关于这次座谈会,有许多话要对我说的……”
顾亭云慢慢地说道:“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 当代风云录珍藏版(陆天明作品套装共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