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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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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

  破解了密码,压在心头上的那块大石头一下卸脱,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下的邵长水随后便病了一场。好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病毒性感冒。高烧数日不退,却也把他折腾得够呛。所幸的是,这一病,反倒让他从心理上、生理上都捞到了一次难得的“休整机会”,既暂时摆脱了“定岗定职”的烦恼,也安然自得地睡了几个囫囵觉,过了一段难得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老婆闺女热炕头”的悠然日子。那天终于退烧,慧芬买了只野生甲鱼,又往里撕进几根太子参,搁了一把枸杞、淮山药,炖了一小锅浓汤,让他喝下,美美地出了身汗,原本头重脚轻、关节酸涩的身体果然活泛了许多。先是在警校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温暖的阳光和碧绿生青的杨树,加上轻薄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让他仿佛又回到林区时代的童年,因病而变得脆弱的心灵由此却被深深打动,诱发他信步走出校门,而后搭上一辆并没有多少乘客的公交车,颠簸着向市中心驰去。同样因为病后的心绪,今天的市中心在邵长水看来觉得分外亲切和恬静。公交车在市中心一座俄式大教堂门前停下,他也跟着下了车。平时对宗教建筑从不感兴趣的他,今天面对那硕大的教堂穹顶和充满着无限意味的十字架,却也生发出一种莫名的感慨和战栗。教堂右侧对马路,是近几年兴起的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其规模之大,每日成交金额之高,进出这儿流动人口数之多,不仅为本省之首,也为邻近几个省所少见,还带动了一系列的服务性行业,比如餐饮、洗浴、美容、歌厅等,免不了车水马龙,脂粉飘香……一应俱全。当然也是各种交通事故和刑事案件的高发区,是附近几个派出所的工作重点所在。教堂左侧,则是解放前苏、日领事馆所在地,也是当时各省商务会馆、同乡会会馆的汇集地,巷深墙高,林阴匝地,似有不食人间姻火之意味。但据说,这儿一度还是青楼、酒肆、戏院林立的地方,也曾狠食过一阵“人间烟火”。后来几经人民政府整顿改造,大规模拆建搬迁,居民成分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儿才成了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个最佳居住小区。有几家小旅馆、小诊所和小杂品店夹杂其中,也无非是幽暗的单间门面上悬着一两盏并不明亮的电灯(或一两个简洁的广告灯箱)而已。邵长水忽然想起,听女儿豆豆曾说起过,她的班主任老师好像就住在这附近,便迈开仍多少有点虚软的脚步,慢慢向巷子深处游移而去。是真想去找那位班主任老师说些什么吗?那倒也不是。完全不想去找那位老师说些什么?也不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此时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也许根本就不想干什么,就想随心所欲地走一走……是的。在这让人心烦意乱的世界上能随心所欲地走一走,真好……他一边享受着这“真好”的感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四下随意张望着。走到一家小旅社门前,忽然停下了脚步,“金用旅社”,这名字好熟啊。金用?金庸?似乎在哪儿见过。他再一次四下张望,见旅社对面斑驳的砖墙上嵌钉进一块搪瓷制作的路名牌,蓝底白字,醒目地印着“领事馆路西口”几个魏碑体字。

  “金用旅社?领事馆路西口?”他心一动,脑子顿时阵阵烘热起来。随即“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齐德培”这一行字便从他脑海里闪出,这是劳爷留下的那份名单和地址中的一个。劳爷还特地在“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后头用括弧加以注明:金用旅社对街。当时邵长水在心里还默默地谑笑了一下道,这旅店老板,居然鬼得厉害,知道借金庸大名的谐音提升自己这鸡毛小店的知名度和吸引力,脑子也真够使的。市场经济真让中国人都增加了三分机巧。劳爷在“齐德培”这名字后头也加了个括弧注明:圣西堂本堂神父。圣西堂,就是街面上的那个大教堂。一个神父,一个“全身心服侍天主的人”,怎么也会管起世俗间的“闲事”来,帮着劳爷去搞秘密调查了?而且看来,还不单单是一般性地行善帮忙,一定还在其间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否则,劳爷绝对不会把他列到那份名单里,特别请求组织上给予相应的保护和关照。

  这难道也是天主的意愿?

  当时,邵长水还这么深想过。

  无意中居然来到了这附近,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于是,邵长水带着十分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举步向九号院走过去。

  这院子并没有因为有神父在这儿居住而显得格外的清静和肃穆,但当庭而立的两棵七叶桉,却显得异常的瘦高而繁茂。当然,这跟“神”的意旨并无多大关系。邵长水有兴趣看看“神父”的家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只是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一时间难以确定哪家才是那位“齐神父”的“寝所”。当然的,如果真想搞清楚它,这对邵长水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邵长水却没这么去做。今天他并不想真的去打扰这位神职人员。他只是呆呆地张望。他在想象,住在这样一个角落里的一个“本堂神父”,又能知晓多少政治?他怎么会掌握到一个身居省委常委、省委副书记和代理省长高位的人的秘密,让劳爷那样一位老刑警对他发生了兴趣?难以想象一个身穿黑色立领长袍的宗教使者穿行在那幢幢高楼、座座别墅和一辆辆黑色奥迪、一个个豪华会所里,去操办世俗的纷争……这真是有点太离奇,也有点太蹊跷了……

  就在邵长水站在略有几丝凉意的廊檐下这么发愣的时候,从那个连通前后院的短小回廊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还有一男一女平和简短的对话声。邵长水忽然觉得那女子的说话声相当耳熟。再细细一掂量,觉得有点像曹楠,而且越听越像。他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怎么会在这儿遭遇曹楠?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那声音确实像。他本能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闪电般地瞟瞥了一眼,以检验自己听觉的可靠程度。一瞥之下,发出那声音的果然就是曹楠,他立即回转身,忙向堆放在廊檐下的那一大摞蜂窝煤块弯下腰,装着好像是在整理煤堆似的,实际上是不想让曹楠认出他来。他之所以不想让曹楠认出他,是因为一瞥之下,他还认定陪她一起走过来的那个男子,就是那位本堂神父齐德培。在此前邵长水从没见过齐神父,那男子此刻穿着便装,衣着打扮上也没表露出什么神职人员的特色。但凭感觉,凭他的气度和神情,凭他眉目间的那种淡定和超然,邵长水断定他应该就是那个“神父”。他想自己以后一定还会跟这位神父打交道。如果这时让他们认出他来,以为他今天是来窥探和跟踪的,会让他们,尤其会让这位齐神父从心眼儿里瞧不起他,或从此对他产生一份警戒和抗拒,给他俩今后可能会是漫长的交往平添一道重大的心理障碍。曹楠好像没认出他来,因为她跟神父的对话始终没中断,脚步也始终没中断,一直保持着原来的节律向前走着。不一会儿,他俩便走出院门去了。

  又是个巧合?她怎么也来看望这位齐神父了?她怎么老是出现在这些跟劳爷之死相关的“漩涡”和“陷阱”里?她跟这件事到底有啥牵连?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在干什么?邵长水一边捉摸着,一边赶紧抽身离开那小院。他原本是要向大门外走去的,但转念间想到,万一神父刚才是去送曹楠的,这时他出门去,就很可能会在大门口跟正往回返的神父迎面相遇。神父就可能立即认出他这个“整理煤堆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们这院儿里的人,就会对他的身份和来历产生怀疑。(假如神父确如劳爷所说的那样,参与了陶里根的秘密调查活动,他潜意识中一定会有这样一种敏感和防范冲动。)假如神父再把这档子事告诉曹楠,向曹楠详细描述这个“可疑分子”的外形,聪明机敏如曹楠者,是不难圈定这个“可疑分子”就是“邵助理”。万一曹楠这小丫头真有什么背景和来头,跟整个事件真有什么大的牵连。由此还可能衍生出什么一系列的变故也说不定。这样,就把整个事情闹得越发复杂了……

  于是,邵长水紧走几步,上水龙头底下洗去手上的煤屑,一边甩着剩余在手上的水珠,索性自称煤炭公司的质检员,来入户调查近期各煤厂所售蜂窝煤的质量状况,转身走进前院某一家,跟户主随意地聊了一会儿,等齐神父走过,这才抽身向院门外走去。

  回到家,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今天这个事情向赵总队汇个报,电话铃响了。是赵总队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笑着问:“你小子的病装够了没有?”邵长水忙跺着脚说道:“还说我装病?这几天烧得我满嘴都是泡。不信,您来瞧瞧!”赵五六这才赶紧问:“烧退了没有?”邵长水说道:“刚退。不敢不退啊。就这,还让人说是在装病哩。哪敢再烧下去?”赵总队笑道:“烧退了就好。赶紧过来一趟吧。”邵长水忙问:“啥事?”赵总队说道:“这你就别问了,赶紧过来吧。到底啥事,我也还没整明白哩。电话里也没法跟你说。”

  等邵长水赶到总队办公室,赵五六都没让他坐下,立即把他带到袁崇生那儿。身高马大的袁崇生弓着腰,正低头在办公桌一侧的小柜里翻找着什么,见赵五六和邵长水进屋,也只是匆匆做了个手势,让他俩随意找个地方坐下,还继续找他的东西。袁崇生的办公室足有赵五六的三个那么大,特制的老板桌也比一般使用的要大得多,高背宽扶手黑皮椅,窗台上养着七八盆极名贵的君子兰,屋子四角也放满了桶栽的观叶植物,高大葳蕤,有的都快顶到天花板了,蒲扇般大的叶子黝黑黝黑,让人多少有一点好像走进了热带或亚热带雨林里似的。

  不一会儿,他总算把东西找见了,并把赵五六和邵长水带到里边那个小会议室里。那小会议室,是厅里专门为研究重大涉密案件设置的。没有窗户,电子屏蔽功能也特别好,安装了完备的机要通信和放映、摄录设备,在移动通信还没普及的年代,在这儿使用这套设备,不用出门便可跟公安部和各省公安厅直接通话,也可以跟国家安全部和各省安全厅直接通上话。当然,有一部电话机是直通省委书记和政法委书记家的,还可以和正在现场跟踪、蹲坑、围捕、勘查的办案干警通话,以适时组织实施和指挥相应的行动。所以说,它也是一个小型的(浓缩的)指挥中心,被全省公安干警誉为本省公安战线的“心脏”和“神经中枢”。一贯爱摆弄电子器械,也热衷于设备更新的袁崇生最近正跟省电视台协商,想请省台的人来帮厅里装置这样一套设备。以便今后能直接把案发和行动现场的图像也清晰地传送到这个袖珍版的“指挥中心”来,以便对行动现场实施更得心应手、更具体到位的指挥和控制。

  一进这指挥中心,袁崇生就示意秘书把门关上。

  厅长居然把他们带到这儿关起门来说事,那事肯定小不了。邵长水早就听说过也神往过这个“精编版的指挥中心”,但真正进入,今天还是头一回。室内灯光柔和。略显得有一点暗淡和恍惚。深色的护墙板、深色的真皮沙发和深色的帷幕——帷幕后挂着全省和全市二千比一的分区地图,这地图,全省的,可以具体到每个村的位置。全市的,具体到每一条大马路、小胡同和主要公共建筑,了然在目,尽收眼底。置身在这儿,仿佛又融入了全省和全市的大背景之中。在这样一种难以捉摸的氛围下,邵长水稍稍感到有一点喘不过气来了。

  “这么长时间没给你定岗定职。指定在背后骂娘了吧?”厅长一边把他那个任何时候都不离身的黑色真皮手包往身旁的一个单人沙发上一扔,同时又把自己那魁梧的身子重重地落进另一张宽大的皮沙发里,冲邵长水微笑道。

  “我骂娘了吗?赵总队,没有吧?”邵长水掩饰住自己的紧张情绪,故意微笑着扭过头去问赵总队。

  “嘿嘿……”赵五六却只报以默默一笑,做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知道袁崇生这样的“开场白”只是为了调节气氛,并没有真要跟谁调侃下去的意思。果不其然,厅长很快收敛起了唇边的笑纹,从手包里掏出一盒软盒红中华烟,一柄窄长并带有防风罩的高档电子打火机,吱吱地点着一支烟,狠狠地猛吸了两口后,直截了当地对赵五六和邵长水说道:“你们的工作暂时要有个调整。”

  赵五六老练地看着袁崇生,静待他往下说。邵长水的心却立即“咯噔”停跳了一下。

  “这个劳东林到底是咋回子事吗……”厅长突然间冒出这么句话,让赵五六自觉意外,而邵长水听到厅长的话锋一下转向了“劳东林”,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只要今天厅长不是为了批评他才紧急召见他俩的,这就没啥大碍。

  袁厅长没马上接着往下说,只是瞟了这两位下属一眼,便一边由着那高档烟产生的烟霭在自己脸面前轻淡地飘拂游移晃动,一边垂下他那既厚重又宽大的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要在这沉默中斟酌,怎么往下说才更合适。

  过了一会儿,他告诉赵五六和邵长水,他两天前收到一个查不到确切发件人寄来的特快邮件。(经查,邮件和邮单上填写的发件人姓名和地址全都是假的。)特快邮件里寄的是一张自行刻制的光盘。“你们自己瞧瞧吧。这个劳东林!”袁崇生指了指放在大椭圆桌那头的一张光盘说道。

  赵五六和邵长水都稍稍地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马去行动。他俩都不明白厅长这“闷葫芦”里到底在卖的什么“药”。看到厅长没再做进一步的解释,邵长水这才赶紧小心翼翼地去拿起那张光盘,走到一台台式电脑跟前,操作了起来。电脑显示器里很快便出现了从光盘里解压缩后读出的视频画面。光盘里录制的是劳东林在陶里根跟人应酬、宴客、聚会和玩乐的情景,随画面一起出现的还有现场的声音和拍摄日期。从画面上标示出的年月日看,这是不同时间拍摄下来的。最早的,记录了劳爷刚到陶里根不久的活动场面,最晚的也有“车祸”发生前不久的。从画面的角度和画面的质量看,这是用家用DV机偷拍的。从劳爷在画面里的表现看,一开始他多少还有一些拘谨,坐在那儿看和听别人玩的时间更多一些,但到后来,就很自如了,尤其到最后期的一些场面,基本上都是他在主持活动,显得异常的活跃、游刃有余、火力甚旺。从内容看,有宴会场面,有在KTV包房里高歌的场面,还有在高尔夫球场挥杆儿或跃身在高山雪场的场面,当然也有在洗浴中心接受异性按摩的场面……还有一回,不知在哪一个超五星级宾馆里的某一个高档洗浴中心,在一个布置成热带风情的特殊单间里,完全脱光了的劳爷竟然在接受一个年轻女子的按摩……所幸那女子还穿着“工作服”——一套用蜡染布特制的短打裤褂。说它是“短打裤褂”,是因为褂子是短袖的,裤子则是那种俗称七分裤的东西,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许多场面中,都有一些年轻女子陪着。光盘制作者还是很有心机的,画面中的人,除了劳爷,其他人的脸,一律都用马赛克遮去了,包括那些年轻女孩儿的“肖像权”也都得到了充分的“保护”和“尊重”。

  “这有什么呀?他下海了,在那儿当保安经理,当然得跟人应酬……现在不应酬,还能当经理吗?或者把话这么倒过来说,现在还有不应酬就能过得去的经理吗?”看完光盘,赵五六漫不经心地说道。

  “嗨,你这个赵五六。啥叫‘这有什么呀’?劳东林脱得光溜溜地躺在一个女人面前,让她摸来摸去的。这也没什么?你现在的观念,真够可以的了。”袁厅长不满地嚷嚷着。

  “问题是那个女的没裸。”

  “可我们一个老刑警光着屁股哩……”

  “他已经不是刑警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他是共产党员不?”

  “谁说过,党员下了班儿就不能去休闲一下、放松一下?”

  “谁说过党员可以出入这些场合,裸体接受异性按摩?”

  “我的厅长大人,您瞧仔细了。劳东林进的是一个正规休闲场所。你看它这单间的门上安着透明的玻璃哩。再看室内灯光的亮度,没有一百瓦,也足有六七十瓦。因此它不能算一个密室。只能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按摩室:当然最重要的是,整个过程中,当事人双方都没有任何越轨动作。”

  “那,他就可以光着屁股躺在一个陌生女子跟前了?”

  “他并没有仰面躺着……”

  “嗨嗨嗨。是仰面躺着,还是趴着躺着,这有本质区别吗?赵五六啊赵五六,你完完全全是在跟我胡搅蛮缠嘛!”

  “厅长,你还看不出吗?有人从劳爷一到陶里根,就开始跟踪他、监视他。这些人存心抓他的小辫。陷害他……”

  “没人逼着他进出这种场所吧?也没人逼他脱光自己衣服吧?你自己留着小辫送上门去让人抓。还说啥呢?”

  ……赵五六不作声了。

  “同样的光盘,还给省委方书记、纪委曹书记寄了。”

  “是吗?”

  “是马,还是驴哩!”

  “方书记和曹书记说啥了?”

  “你想他们还能说啥?”

  “厅长,如果东林去陶里根,真的像他自己申诉的那样,不是他的个人行为,而是领受了某一方面的指令去的,那么,他在那儿扮演的,就是一个‘卧底’的角色。既然是‘卧底’,他当然就得跟他周边那些人打成一片,得在一定程度上‘同流合污’。他跟着去唱个小曲、洗个澡、按个摩什么的,应该认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就拿这些浑球偷拍到的这些内容来说,东林还真没有干什么特别过杠杠的事。甚至还应该说,他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还是挺注意‘洁身自好’的,自控能力还是挺强的。这一点,我们应该替他跟方书记、曹书记说说清楚。如果你要觉得不方便说,找个合适的时机,我去说……”

  “人家省委书记、纪委书记就不懂啥叫‘卧底’?还用得着你来给他们上课?还好意思说要去给方书记、曹书记去讲讲!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坚持认为,劳东林是被谋杀的。可人家拿这来证明,劳东林到陶里根以后,吃喝玩乐样样火爆,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就这么个玩意儿,人家杀得着他吗?谋杀的动机何在?”

  “所谓的不得罪人,吃喝玩乐,全都是表面现象。谁卧底会卧得鸡飞狗跳,让周围的人个个都讨厌他的?”

  “所以,咱们得赶紧闹清,劳东林辞职去陶里根的真实背景,也得拿出事实来证明这一切只是表面现象才行。不能老让对方占着主动,老这么牵着我们鼻子走。要立即调整我们的工作方针,尽快拿出阶段性的战果来。你回去赶紧拿个调整方案。我告诉过你,这案子,上头是要限期破案的。是不是谋杀,得尽快给个明确的说法。告诉你吧,这是方书记的原话。”

  “那么,他也认为两级交管部门所做的‘车祸致死’结论是错误的?”

  “他没这么说。”

  “那么,撤销专案的决定是错误的了?”

  “方书记也没这么说。”

  回到总队办公室,赵五六从自己身后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份书面材料,扔在邵长水面前,示意他看一看。

  “啥?”邵长水狐疑地问。

  “让你看,你就看。多问啥?”大概是因为挨了袁崇生的一通“嗤儿”,心里有点烦,赵五六没好气儿地回答道。

  邵长水这才折起身,捡起那材料,大概地溜了那么一眼,经验告诉他,这可能是一封“匿名告状信”。赵五六随后告诉他,在上头几位领导收到那些匿名邮寄来的光盘的同时,他也收到了这样一份“玩意儿”。“是吗?那您刚才怎么没跟袁厅长说呢?”邵长水问。“你啰唆啥,快看。”赵五六不想跟邵长水多解释。邵长水赶紧拿起那材料来看。它的大意跟那个光盘差不多,只不过,它是文字的。而文字虽然在形象直观上差点劲儿,但表意却要更为清晰明确直接。但它们总的意思,都是在说:劳爷在陶里根,并非似某些人声称的,是在搞什么“秘密调查”,而是拿着高薪,在“疯狂地享受生活”。当然,他在那儿,在高薪的刺激下,也“疯狂”地工作着,疯狂地为拥有数亿资产的远东盛唐国际科贸集团公司的那个老总饶上都“卖命”。仅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为他建起了一整套切实可行的人事保卫工作制度和体系,调整了该系统数十人的工作岗位,却没让一个人下岗。他迅速取得了饶上都的绝对信任,但又绝对明智地拒绝了饶上都要把他提拔到副老总位置上的动议。他对饶上都说:“第一,我来集团公司的时间还短,我对公司的贡献和我操作公司的经验,都还不足以让我担当此要职;第二,我投身盛唐,只是要体会在另一种环境、另一种方式下活着的滋味,我想试着在这种环境这种方式下释放我在过去那种环境那种方式下释放不了的个人能量;同时,也想享受在过去那种环境和方式下,所不可能也不前去享受的种种生活乐趣。所以我不想让什么‘副老总’似的‘紧箍咒’束缚了自己。我刚从一种‘紧箍咒’中脱出,不想再接受另一种“紧箍咒”。如果我现在还只有三十岁或者四十岁,那我哭着喊着也会把这‘副老总’的权杖拿下,我拼出十年二十年去‘牺牲’,还能剩个十年八年的时间去享受。但我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我已经没有这个本钱再让自己去做什么‘牺牲’和‘奉献’了。几十年来。我已经做了太多的‘牺牲’、太多的‘奉献’,却只得到太少的‘享受’和‘快乐’。在剩余的那点人生时光里,我要把‘享受’提升到适当重要的位置上去计量,把‘获得快乐’列为我最重要的人生目标。至于‘副老总’,那就算了吧。”于是他在“疯狂”工作之余,也在“疯狂”地享受。在这几个月的时间中,你几乎可以在陶里根最豪华、最时髦、最昂贵、最夸张的休闲娱乐场所里,看到他活跃的身影;在每一个最豪华、最热闹、最深夜、最没有节制、最奇出怪样的私人派对里,也总能听到他圆润醇厚的男中音在那里欢快地不知疲倦地荡漾着。他不仅自己“疯狂”地享受,而且也充分施加他对集团公司上层所能施加的一切影响,去改善员工的业余生活,让他们也得到相应的“享受”。所以,在不长的时间段里,无论在陶里根,还是仅仅在盛唐公司内部,他都建立了极好的口碑和人缘关系,获得“疯老头儿”和“好老头儿”的双料美称。在陶里根,在盛唐公司,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愿意结识他,并以能够结识他,跟他有所交往而引以为盛事幸事。“你们应该认真地想一想,在陶里根,谁会去杀这样一个快乐的疯老头儿、好老头儿呢?”

  “一份细致入微的心理剖析,一个形象生动的录像光盘,几乎同时送到关键部门关键人物的办公桌上。人家也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在行动着哩。而且,工作还真是做得够周全、够到家,也够及时的了。应该派他们来当这个反刑侦总队的总队长。”等邵长水看完这份材料后,赵五六感慨道。

  “那您觉得我们该怎么来调整我们的工作?”邵长水心里这时却只想着怎么落实刚才厅长的指示。

  “你说呢?”赵五六反问道。

  “我能说个啥?当然听领导的。”邵长水诚恳地答道。

  “长水啊长水,你这人啥都好,就是把自己包裹得太紧,处处设防,滴水不漏。这样不行啊……”赵五六长叹一声说道。

  “我……我又咋的了……”邵长水微微红起脸,问道。

  “你……”赵五六只说了个“你”字。就再没往下说。赵五六自己是一个绝对忠实于上级的“下属”,他也希望自己的下属对自己能“言听计从”,但他并不希望下属对自己一味盲从。这也不是因为他头脑里真的有多少“民主观念”,而是由于工作性质和经历决定的。刑事侦查这营生,可以说,不管是谁,一开始接手一个案子,都是两眼一抹黑,绝对不会因为谁警衔上的豆豆比谁多,谁的行政职务比谁高,谁就一定比谁有多少先见之明。任何一个案子的侦破都需要集体努力,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环节上的疏忽大意、懈怠麻痹,都有可能使几十甚至几百个同志在几天、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几年中所做的努力付诸东流。许多大案要案看起来都破得十分“偶然”。岂不知这“偶然之间”,正是这个集体的许多“不起眼儿的人”,在许多“不起眼儿的时刻”,做了许多“不起眼儿的努力”,才会产生这“偶然的决定性的一瞬间”。所以,他总是要求在他手下工作的每一个侦查员、每一个科、队长都把自己当成总队的主要领导,都能积极主动地负起该负的那一部分责任,他允许也提倡他们大声地当面说出各自的想法,甚至跟他争吵。他最烦的就是手下的人对他说:“您说呗,您是领导。您说啥我就干啥呗。”这种时候,他往往会给一句这样的回答:“我让你去吃屎,你吃吗?”

  今天他没这么“刺儿”邵长水。他得给邵长水稍稍留点面子。

  为坚决贯彻落实省委和厅领导的相关指示,赵五六从总队和市局刑侦支队抽调了五位同志,让他们在第二天上午八点,准时赶到他办公室,正式成立劳东林车祸案的“复核小组”。与此同时,他又从省警校刑侦系和下边市县刑侦大队抽调了三位同志,让他们在同一时间赶到省城龙湾路八十八号报到。抽调这三位同志来“帮工”的公开理由是“抢救性地协助省公安系统退休老同志整写回忆录和业务工作经验总结”。而真正的原因则是,让他们来给邵长水当助手,根据袁厅长口述的十六字方针“调整部署,加强力量,缜密侦破,加快进度”来专攻“劳东林致死”案。

  为什么要成立两个组?为什么一个放在明处,另一个却要加上那么些“伪装”,放在暗处进行?原因很简单。赵五六这回是汲取了上一回专案组最后不得不被迫撤销的教训,是要拿明的那个,来保护(掩护)暗的这个。换一句话也可以这么说,是拿明的那个来吸引所有仇视者、阴谋者、捣乱者、破坏者的视线和火力,以便能让暗的那个能相对从容地去完成“安放炸药”的任务,最后能“炸开”那道遮挡在事实真相面前的“顽固屏障”。

  龙湾路八十八号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它曾是省安全厅的一个“点儿”。所谓的“点儿”,从大面上来说,你可以理解为“工作场所”或“接待处”。至于安全部门的人在这“点儿”上到底干些什么,那就不是你我应该去细问的。据说,龙湾路的这个“点儿”,曾经是用来关押和审讯被捕获的“敌特间谍”的。它当时的作用跟公安系统的“看守所”差不多。当然,它跟人们通常印象中的“看守所”就太不一样了。人们通常印象中的看守所几近于“监狱”,但龙湾路八十八号却完全就是个花园别墅,一个有点老式、有点过时了的花园别墅。只是有一道比较高的围墙,但又没有设置高压电网。有一度,院子附近的路口上曾醒目地矗立着这样一块告示牌:“军事驻地五百米内不准停车”。但很快,这样的告示牌也被撤销了,它因此变得越发的悄没声息。院子不大,老树却不少,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紧闭着的黑铁门,很少见到它开启,即便有车出入,往往也要等到后半夜时分。这使它在周边居民心中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后来由于种种外头人不可能知道的原因,“点儿”从这儿撤走了,它空关了好长一段时间。“但见风暗泣,不闻人叹息。”什么时候又交由省公安系统接管的,那外人就更不清楚了。甚至有人说,这里曾长期“软禁”过“四人帮”在东北地区的主要干将。也有人说这里曾集中了一批我国最优秀的导弹专家,让老美和台独分子“胆战心惊”的东风三号导弹就是在这院里设计论证的等等。这些,你就只能听一耳朵而已,不能完全当真了。

  通知邵长水去龙湾路八十八号报到的同时,还通知他把家搬了。

  “搬家?有那必要吗?”邵长水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脸面上还是微笑着问道。

  “多问啥嘛。照着办吧。”赵总队挥挥手,说道。

  什么叫有必要?什么叫没必要?劳东林就是突然间被人“撞”死的。下一回他们会撞谁?谁能预测得到?这叫“防患于未然”。现在是不让说“阶级斗争”了。但是,在市场经济汹涌的大潮之下,在初级阶段这一切都还不那么规范的特定条件下,“钱”和“利”的斗争,会不会有日趋激烈的趋势?让我们屏住呼吸,走着瞧。十分钟后,慧芬略有些慌张地打电话来问邵长水:“厅里开来两辆大卡车,还来了一帮子人,呼呼啦啦地说是要给我们家挪挪地方。这是咋回子事嘛,整得鸡飞狗跳猫上墙的!”邵长水答道:“听着,我也是才知道这档子事。别哆嗦,也别咋呼,马上按厅里的安排去做。豆豆到家了吗?好,我马上安排人去接豆豆。你管好蛋蛋就行了。”豆豆、蛋蛋是他女儿、儿子的小名儿。 当代风云录珍藏版(陆天明作品套装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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