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皮格马利翁”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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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皮格马利翁”幻想
杰洛姆《皮格马利翁与伽拉忒亚》
奥黛丽·赫本主演的歌舞片《窈窕淑女》(My Fair Lady)(乔治·库克导演,1964年公映),当年在日本也引起了极大反响,相信有很多人都曾看过这部影片。
语言学教授希金斯(Higgins)与朋友打赌,夸口要把操着一口伦敦贫民窟口音、无学识无教养的卖花女伊莉莎(Eliza)在短时间内训练成贵妇人。伊莉莎不负众望,从粗鄙的毛毛虫蜕变成耀目的彩蝶,而希金斯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高贵美丽所吸引,最终两人喜结良缘,可喜可贺,真是个完美的大团圆结局。
不过,这部电影的原作戏剧《卖花女》(Pygmalion,1913年首演),不愧为讽刺大师萧伯纳(Bernard Shaw)的作品,才不会像好莱坞改编的版本一样肤浅。原作中伊莉莎拒绝了希金斯教授的追求,转而与平凡质朴却深爱着自己的年轻人共结连理。因为希金斯只把她的变化看作实验的成果,却不认可她人格的独立性。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标题中所写的“皮格马利翁”是什么?
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岛的国王的名字。萧伯纳笔下的希金斯教授,就是现代版的皮格马利翁。
这么说皮格马利翁国王也是语言学达人?
其实,这位国王擅长的领域是雕刻。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从海洋的泡沫中诞生的维纳斯乘着扇贝小舟漂流到塞浦路斯岛,当地人自然而然地将维纳斯看作本国的守护神。然而,有一部分女性不愿服从女神,维纳斯在盛怒之下就将这些女性贬为世界上的第一批娼妓。(惹怒维纳斯真是好恐怖……)看到这些卖春妇的丑行,皮格马利翁变得非常厌恶女性,决心终身不娶。
这是故事的前半段。
皮格马利翁既是国王,也是一位建树颇高的艺术家。虽然现实中的女性满身都是缺点,但如果是雕像就不用担心了,于是皮格马利翁就用纯白的象牙雕刻出一位完美无瑕的美人。而后—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对自己雕刻的这座冰冷、僵硬的雕像产生了恋慕之情。皮格马利翁起初会对雕像说话、向她赠送礼物,然后开始用宝石、衣衫去装饰雕像,发展到最后居然与雕像同床共枕。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眼前的美人不说话,是因为她太过害羞了。(与当今的某些二次元宅男有的一拼……)
不久到了维纳斯祭典的日子。皮格马利翁也带着祭品来到祭坛,全心全意地向女神祈祷:请赐给我像那位象牙少女一般的新娘。祭坛边的火焰三次熊熊燃起,这是祈祷将会应验的证明,大喜过望的皮格马利翁飞奔回到家中,紧紧抱住了雕像。也许是心理作用,他似乎感觉到了人的温暖,双手触碰过的地方也开始变得柔软、有凹陷。亲吻之后,他发现象牙少女居然正娇羞地凝视着自己。
终于,冰冷的雕像获得了生命。
皮格马利翁和少女—曾经的雕像,现在名叫伽拉忒亚(Galatea)的人类,在维纳斯的亲自见证下举行了婚礼,第二年还生下了孩子……
法国画家杰洛姆创作的这幅作品,正是表现了雕像变身为人的那个瞬间。柔软地向一侧弯曲、令观者也能感受到那沸腾鲜血的上半身,与依然是坚硬、冰冷的象牙脚部形成鲜明对比。
雕像脚下的底座上雕刻着一条大鱼,象征着这位象牙少女的名字:与著名的海洋仙女—伽拉忒亚同名。
画面右上角,丘比特乘着一片薄云正准备射出爱情之箭,暗示着皮格马利翁对无生命的物体会产生如此执着的恋情,全是因为丘比特淘气的恶作剧所致(不愧是奥林匹斯糟心女神No.1维纳斯的儿子)。
丘比特下方摆放着的假面,是古希腊戏剧中所使用的代表喜剧和悲剧的面具。这两张嘴巴歪斜张开、异样阴森的脸,不但为整个画面增添了噩梦般的诡异气氛,还象征着这个故事本身既是喜剧又是悲剧。面对故事中这个对自己的创造物产生情欲,并想方设法地妄图实现初衷的男人,作者表达出自己不敢苟同的主张(的确,皮格马利翁的这种心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人偶爱及恋尸癖)。
背后的架子上,排列着几个陶土烧制的塔纳格拉陶俑。这些装饰品正是杰洛姆活跃的时代—19世纪后半叶—在希腊的小村庄塔纳格拉附近的古代墓地被大量发现,当时普遍认为这些陶俑是陪葬品(后来发现其实古人也将陶俑作为日常的摆设)。画家特意在雕像周围配置这些物品的目的,是将雕像少女比拟为死者。
如果根据这种逻辑来观察四周的状况,会发现这里明明是皇宫中的画室,但由于画面中既没有窗户,光源也不足,整个房间给人一种呼吸困难的密闭感,好像深埋于地下的墓室一般。不过,这原本就是一场不适合展示在阳光下的病态之恋,只有在别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才能开出狂乱、淫靡的花朵(这么一想,这个故事似乎又与僵尸片有点儿类似)。
我们看不到伽拉忒亚的脸。正因为看不到,鉴赏者才能享受自由想象的乐趣。伽拉忒亚的脸可以复制粘贴每个人心中最理想的容貌, 而她几乎完美的肢体(幸好这幅画不是热爱脂肪的鲁本斯或总是画小腹凸出的提香画的),非常接近现代人的审美。紧致的腰部肌肉像流水一样延伸到蜜桃般的臀部,肩胛骨处像酒窝一样可爱地凹陷下去,上臂无一丝赘肉,八头身,还有嫩滑的肌肤,真是性感100%的背影。如此看来,不光是宅男属性的皮格马利翁,就连身为同性的女人,可能都忍不住要感叹一句:上帝你造我时到底打翻了什么?
不过,这幅画与原本的神话有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两人亲吻时,不是皮格马利翁采取主动,而是伽拉忒亚先吻了过去。
原来如此,皮格马利翁怀着欣喜的心情从维纳斯的神殿赶回画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急忙搂住了雕像,这从他仍然带着风的衣摆和手脚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不过,雕像的底座实在太高,如果不一把抓住对方的头是不可能顺利接吻的。而此时此刻,明显是女方主动弯下腰去亲吻皮格马利翁的嘴唇。
可能你会说,谁先亲谁不都一样?
还真的不一样。
神话中的伽拉忒亚,在第一次得到男性的吻后才觉醒为人,双颊染上了娇羞的红晕。这才是少女(应当有)的反应。而本作中,杰洛姆笔下的伽拉忒亚不但在肉体上拥有成熟美,连亲吻都像久经情场的成熟女人一样热情奔放。看看皮格马利翁那个陶醉样儿,就算他为博美人一笑立马干出“烽火戏诸侯”这类的荒唐事,也不足为奇。
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画家在作品中加入了19世纪末艺术界的一大潮流元素,即“命中注定的女子”、“让男人走向破灭的美女”。那么,皮格马利翁到底算不算真正娶到了梦想中的新娘呢?他接下来的命运又是怎样的?—然而我们能从画里读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不管我们有再多的猜测,神话里并没有交代两人结婚后是否幸福。不过他们的子孙却还留下了一个非常令人咋舌的故事供我们八卦。
如前文所述,皮格马利翁和伽拉忒亚之间有一个孩子,名叫帕福斯(Paphos),这个名字之后成为塞浦路斯一个城市的名字。帕福斯的儿子名叫喀倪剌斯(Cinyras),而喀倪剌斯又生下女儿密耳拉(Myrrha)。皮格马利翁的曾孙女密耳拉身为一个青春少女,却似乎搞错了恋爱对象,深深爱上了自己的父亲喀倪剌斯。密耳拉每夜秘密潜入父亲的卧室与其交合,最终生下孽种[这个孩子名叫阿多尼斯(Adonis),将在《女人的第六感》中登场]。
究竟要有多大的想象力才能跟上这个思路?这个家族的人难道都不顾血缘、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尤其喜欢去争取这世上最不该爱的人吗?
密耳拉对“创造自己”的人,也就是对生身父亲产生了情欲。而皮格马利翁的恋情相当于这个故事的反射面,可以解释为对“自己创造”的人,也就是亲生骨肉产生了情欲。
正因为有如此多种多样的解释和联想,皮格马利翁的故事才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始终充满魅力。
就现在的日本而言,那些只喜欢动画中的二维角色,却对真正的女性毫无兴趣的宅男们,也许就是皮格马利翁的后代吧。这么一想,似乎连伽拉忒亚的真实性也变得可疑起来。我们不由得要问:那座冰冷的雕像真的获得生命,化身为人了吗?这一切该不会都只是男人的妄想吧?
在教育心理学中,经常提到“皮格马利翁效应”这个词,比如老师的期望值越高,学生就越会努力达到这个期望值。但如果伽拉忒亚与长鼻子的匹诺曹是一类人的话,故事中难得的十八禁戏码也瞬间变得味如嚼蜡了……
让—里奥·杰洛姆
《皮格马利翁与伽拉忒亚》
1890年,油画,88.9cm×68.6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美国)
即便如此,普遍还是会把皮格马利翁的恋爱看作男性的梦想之一,所以各种版本都花了大量篇幅描述皮格马利翁的热烈感情,但是对于伽拉忒亚的想法,谁也没有在意。
男人这种生物生来爱好培养、改造,喜欢把对方当作橡皮泥一样捏成自己理想中的形状。如果说皮格马利翁是平安时代版的光源氏,恐怕谁都没有异议吧。源氏公子在10岁的紫姬(Murasakinoue)身上花费多年时间,从举止动作到言辞谈吐,从挑选服装的品位到礼仪教养,甚至连嫉妒的方式(=不嫉妒),都一一培养,最终将紫姬教育成(对自己而言)最理想的女性,并娶她为妻。
而女性一般不会有这种想法。随便找一个10岁的可爱男孩带回家,还花大量精力将他培养成自己理想中的青年,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高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发现”一个已经是完成体的男性,扮演他中意的女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而结婚之后,丈夫就更加翻不出自己的五指山了。大部分女性(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那么,这是文化的问题吗?如果从丑恶的男性优势社会转变为丑恶的女性优势社会,女人是不是也会变成皮格马利翁呢?或者说,由于女性已经有了“育儿”这座雕刻,从远古时代起就一直在创造“符合自己喜好的儿子”这一极致的恋人,所以事到如今已经对改造别人失去了兴趣?换句话说,男人改造他人的癖好,可能是对无法生育的心理补偿。
不,也许仅仅是因为男性的直觉要弱于女性,完全无法猜透女性的心思,所以才会一直妄想能够拥有稍稍心思单纯一些的恋人吧。
最后,让我们来说一说哀伤、虐心的皮格马利翁的希区柯克版。
《迷魂记》(Vertigo,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导演,1958年公映)的主人公,找到了一个与死去的恋人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名女子与恋人相似的地方只有相貌,其他地方则有天壤之别。
他曾经的恋人是上流社会的富家太太,穿着打扮优雅精致,无论音色还是谈吐都凸显高贵气质,是位始终带着神秘气息的“梦幻女性”。而另一边,一眼就能看出新交的这位女朋友缺乏教养,爱穿花里胡哨的衣服,描着厚重的浓妆,就像一块广告牌,既没有深度也无法令人提起兴趣。
于是,他变成了皮格马利翁,对于要把新女友改造成旧女友的想法无比兴奋。他让她将深褐色的头发染成金色,将廉价的衣服换成定制的套装,化妆只是淡扫蛾眉,改掉话多、啰唆的毛病,言谈举止变得优雅得体。所有的一切都强制性地贯彻下去,只为了再次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人。
当然,她也很清楚他的用意。她知道他所爱的并非自己,只是希望透过自己的面容,去寻找一个已经遍寻不见的影子。不过,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即使你不爱我,我仍然决定去爱你。这个现代版的伽拉忒亚,实在让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皮格马利翁能不能也为伽拉忒亚考虑一下呢?
让-里奥·杰洛姆(Jean-Leon Gerome,1824~1904)是德拉罗什(Delaroche)的弟子。杰洛姆曾经是法国学院派艺术泰斗,时至今日已经几乎被人遗忘。他曾以土耳其等东方国度为舞台,创作了许多历史画,尤其以作品中的裸女过度性感而闻名(这位老兄在现实中一定超爱女人)。 名画之谜:希腊神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