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线、丈量、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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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线、丈量、剪断
戈雅《命运女神们》
这个世界净是不公平的事。当命运对自己不公时,人往往会望着天空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无辜的孩子会惨遭虐杀?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王子,而有人生来就是奴隶?为什么一生作恶无数的坏人拥有荣华富贵,最后还享尽天伦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
古希腊人把这一切归责于“命运三女神”(Moirai),人们的运势和寿命完全寄托在她们反复无常的心情上。不,不仅是凡人,就连奥林匹斯山的诸神,甚至地位至高无上的主神宙斯都无法逃脱既定的宿命。宿命是“必然” 的,若要违抗“必然”,就会因为这份傲慢受到严惩。
最初,“命运”被称为“Moira”(摩伊拉),意味着“安排”(这一表现相当的恰如其分,我们每个人从来到这个世上的瞬间起,都被“安排”担当起某个角色)。不过“Moira”仅仅是一个抽象概念。不久,人们将其分为三个部分,为了使概念变得形象生动,命运的拟人形象出现了,这就是三姐妹女神。她们的名字是“Moira”的复数形式“Moirai”(摩伊赖)。
摩伊赖三姐妹的WWWWWWClotho)。她们的母亲是暗夜女神倪克斯(Nxy),另有一说认为宙斯和正义女神忒弥斯(Themis)才是三姐妹的双亲。果真如此,那对宙斯来说实在是讽刺至极,身为全知全能的神,却必须被自己的女儿“安排”命运。
有一点请各位注意,摩伊赖并非二人也并非四人,而是正好三个人。“三”这个数字自古以来被认为是“神圣的数字”、“神秘的数字”、“灵异的数字”,在《圣经》、民间传说以及希腊神话中频繁出现。
在希腊神话世界观中,世界分为三块:宙斯统治的天界、波塞冬掌管的海洋以及哈迪斯支配的冥界。而这几位神君的力量之源—宙斯的三叉闪电,波塞冬的三叉戟、哈迪斯的地狱三头犬,都与“三”这个数字密切相关。
还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三人组合的女神非常多。除了摩伊赖之外,美惠三女神卡里忒斯(Charites)、时序三女神荷赖(Horae)、复仇三女神厄里倪厄斯(Erinyes)、仁慈三女神欧墨尼得斯(Eumenides)都是神话故事的常客,另外戈耳工(Gorgon)三姐妹和九位缪斯女神也为人们所熟知,九位缪斯女神可以看作三个三人组的集合。冥月女神赫卡忒也在时代变迁中逐渐拥有了三个不同的形象。
如此设定是不是因为女神们三人组队的实力才刚好相当于一位男神?(神话世界也是彻头彻尾的男权社会。)或者这只是很单纯地反映了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抱团的事实呢?
无论如何,很难想象维纳斯、雅典娜这种个性鲜明强烈的女神会与其他两人组成一个小团体。只有存在感稀薄的女神们为了强化自身才会凑在一起结成联盟。
回到正题。摩伊赖虽然拥有女神的名号,但很遗憾的是,她们并非如花似玉的年轻仙子,而是三个丑陋的老太婆。与《麦克白》中的三魔女一样,她们的青春在操纵人类命运的漫长岁月中业已凋零枯萎,失去了原有的美丽容颜。
姐妹三人分工明确。第一位摩伊赖、幺妹—克洛托的任务是纺织生命之线[Clotho是“纺织者”的意思,也是英语单词“cloth” (布)的词根]。第二位摩伊赖、二姐拉刻西丝(“安排者”)丈量生命之线的长度。而第三位摩伊赖、大姐阿特洛珀斯(“不变者”)则在最终用剪刀剪断生命之线。
三人之中谁是最残忍的?
是冷酷无情夺取人类性命、与死神如出一辙的阿特洛珀斯吗?
然而在此之前,丈量、安排生命长度的人是拉刻西丝。阿特洛珀斯挥动剪刀的行为,仅仅是执行死刑而已。不过,如果因此说拉刻西丝最残忍的话,我也不能苟同,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对于人生而言最重要的并非长度,而是充实度才对。如此一来,矛头就指向了站在生命开端的克洛托,纺出怎样的线就决定了一个人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命运,人生的苦乐悲欢完全掌握在克洛托的手上,也许她才是最可怕的那一位吧。
虽然这么说,但摩伊赖是三人组,缺一不可。故而普罗大众在孩子出生前会向摩伊赖诚心祈祷,期望女神们赐给孩子一段顺利安宁的人生。与此同时,人们认为既然一生的命运业已注定,那么未来必定也是可以被预知的。在宿命无法被撼动的大前提下,人们希望能有个事前准备、未雨绸缪。因此,各种算命、卜卦的行当应运而生。
有意思的是,在神话中,摩伊赖没有被“安排”参与任何故事。
弗朗西斯科·德·戈雅
《命运女神们》
821~1823年,油画,123cm×266cm
普拉多博物馆藏(西班牙)
典籍上只是写着“决定命运的三女神”,而她们本身的命运却无人关心。可以想象三姐妹在天界的某个角落埋头工作、被诸神疏远的景象,然而神话中却没有特别出现过三女神被人憎恶、遭到反抗或是受人敬畏的故事。
不仅是全人类,连诸神的命运也要由她们三人接连不断地纺织、丈量、剪断,是不是由于工作过于忙碌,才让三姐妹没有闲暇关注自己的人生呢?身患工作中毒症的老小姐们(?)就像墙上的斑点一样被全世界遗忘了。这让我不禁想起了玛丽·罗兰珊的诗:“没有比被遗忘的女人更可悲的人了。”
正因为命运三女神的上述这些特点,迄今为止她们鲜少成为绘画作品的主题。虽然少,但戈雅却向世人呈现了一幅噩梦般的名作。看过这幅画的人都觉得,摩伊赖的形象就此彻底圆满了。
—在极力压抑色彩的画面中,一幅不似人间的景象铺展开来。我们无法判断那片暗黄色的天空究竟代表着黄昏时分,还是暴风雨的前兆。说不定画中就连时间这个概念也根本不存在。
大地上有河流(也很像湖水或是云)。虽然土黄仍然是基调色,但不知道是河水本身在发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条河明亮得惊人。画家在画围绕水面而生的树木时完全无视透视法,让鉴赏者难以掌握距离感。而另一边,周围的群山意外地坡度平缓。
空中飘浮着四个人物。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距离地面多高的地方,乍看之下似乎并不是太高,但再仔细看看又好像远在云端。这四个人晃晃悠悠地浮在半空中,虽然各自有各自的小动作,却仍然紧密相连,浮游感绝佳。对于这种只能在梦中体验的无重力状态,戈雅的描绘出类拔萃,让人不禁怀疑这位出生于18世纪的画家是不是曾经穿越时空来到现代观摩过宇航员在太空中的动作。(戈雅还曾经创作过几头牛在空中飞舞的铜版画。)
大多数画家在描绘神或天使的飞翔场面时,都会想象模特吊钢丝时摆出的姿势,在表现人物肌肉力度时也与普通的作品有所区别。然而在本作中,神只是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而且宛如在水中一般随波摇曳。一幅画能让观者产生这样的感觉,画家的功力必定非比寻常。
“对一个从窗户掉下来的坠楼者,我在瞬间可以从五个方向记住他的形态并画下来。”戈雅曾如此断言。可能除了他,世上也没有第二个画家可以画出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浮游感了吧。
戈雅笔下的女神们不负众望,实在是丑得惊世骇俗,与《麦克白》中魔女的台词恰好吻合:“美即丑恶丑即美,翱翔毒雾妖云里。”
污浊天空中的摩伊赖不仅算不上女神,连魔女都要甘拜下风,丑陋污秽的她们像怪物一样漂浮着。
左侧那个浓眉、嘴唇厚重突出的人是克洛托。她向外伸出的左手中握着人形的纺锤,右手的手指则拉扯着一根黑色的线。克洛托的一双大手看起来相当笨重,毫无女性的纤细感可言,用这样粗鄙的手纺织出来的人生,相信也不会幸福到哪里去吧。
在克洛托旁边,瘦削干瘪、看起来已经掉光了牙的老妪是拉刻西丝。她手持放大镜,似乎正在观察生命之线、评测寿命的长短。拉刻西丝眯着眼睛,表情阴郁。她看起来已经老眼昏花,就算拿着放大镜,也着实让人担心她到底能不能客观地丈量生命之线。她一头白发,也可能是戴着白色的头巾。
这两人虽然都裸露肩膀,但好歹还有片布遮身,而最右端的阿特洛珀斯连衣服都省了,直接赤身裸体地开工(据说是在绘画修复过程中,衣服的部分剥落了)。她背对画面,令我们无法看清她的面容。阿特洛珀斯的体格如男性般结实粗壮,她的右臂高举,五指撑开,可能正在卷线。从右手拿着剪刀的位置来看,她似乎正准备剪断生命之线。
与这三姐妹一同飘浮在空中,面向鉴赏者端坐在中央的人一定是命运的牺牲者—凡人。这个人头戴造型奇异的帽子,身上只围了一块布遮住下体,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似乎在摩伊赖的操纵下,肉身凡胎的普通人早已放弃抗争,老老实实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作为一个庸碌之辈出生在贫穷的家庭,经历单调乏味的一生,乖乖等着生命之线被剪断的那一天来临。事到如今再做任何抗争也都是无济于事了。
这是一幅相当恐怖的画。
没想到人的一生不外乎如此吧—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画家心中的想法。
弗朗西斯科·德·戈雅(Francisco de Goya,1746~1828)被摩伊赖三姐妹所赋予的,是超乎常人的充沛精力和天赋异禀的绘画才能。
500幅油画、300幅版画—这一庞大的作品群,从委拉斯凯兹风格开始,尝试了轻快曼妙的洛可可画风后,转向凄惨阴暗的写实主义,最后像熟读弗洛伊德一样真实细腻地表现出世人的根性。戈雅既是传统的完成者又是否定者,因此被称为西班牙近代绘画史上的最高峰。
他本人也充满了矛盾。出生于贫寒之家,两次在官方举办的美术比赛中落选,结婚的目的是为了出人头地,靠着长袖善舞的社交能力获得了地位和财产,成为社交界的宠儿,最终爬上了首席宫廷画家的宝座。尽管戈雅与妻子生了20个孩子,却仍然是个多情种子,拥有为数众多的情妇。
这个让人不禁咬牙切齿的男人终于在四十几岁时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他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听觉。自此以后,戈雅全靠一双眼睛感知世界,他拼命观察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绘制了无数只突出中心主题、背景一片黑暗的作品,其数量之大,让人几乎以为他是为了这个才主动抛弃听觉的。
(耳聋之后不久,戈雅曾画了一张自画像速写,那头发凌乱、直面观者的模样,像极了我们熟悉的贝多芬。这两位天才差不多是同一时代的人,而且都在事业处于顶峰的壮年期失聪。这是不是摩伊赖三姐妹的恶作剧呢?)
当时正处于一个政局动荡、风云变色的年代。经历了拿破仑军队对国土的蹂躏后,好不容易盼来了西班牙王的复位,然而这位新国王比拿破仑更为残忍冷酷,而且还愚昧无知,不但重新启动异端审问机制,还倡导针对个人的复仇,国境之内净是无辜民众惨遭杀戮,红土地在鲜血的浸淫下显得愈发猩红。
戈雅变成了一个在静默中游走地狱的巡礼者。他离开优雅的宫廷生活,迈向民间,亲身体会到民众的苦难,以及在动乱中人类对自身价值产生的绝望与愤怒。《战争的灾难》(The Disasters of War)、《狂想曲》(Caprichos)这种兼具现实残酷与天马行空的系列画集,除了戈雅还有谁能创作?
然而,戈雅似乎看得太多了,那些人对人犯下的残暴罪行一幕幕映入眼帘、深植脑海,终于有一天超过了承受限度。73岁的老画家将自己关在别墅“聋人之家”中,从此闭门谢客。
五年后,当戈雅与家人一起准备流亡波尔多时,聋人之家2楼的墙壁上已经布满了以《农神啃噬其子》(Saturn Devouring His Son)为首的14幅鬼气森森的壁画。这组杰作在日后被人称作“黑色油画”,而《命运女神们》也是其中之一。
为何要在远离恐怖与残虐、好不容易摆脱了命运捉弄的自己家中,以这样的题材创作作品?—目的是为了自我治愈。在悲伤的时候听欢乐的音乐,心情反而会越加沉重,所以在悲伤时索性就听悲伤的音乐,彻底释放悲伤的情绪后人就能重新振作起来。戈雅深谙这个道理。曾经巡游地狱的他如果不客观地直面地狱,就无法从中脱身。
这么说来,《命运女神们》一画中那个与摩伊赖一起浮游空中的凡人,似乎就是戈雅本人吧…… 名画之谜:希腊神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