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的变形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谈诗的变形
“五四”新文学家废名(冯文炳)在《新诗十二讲》中提出了一个见解,是别人不曾说过的。他说:“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诗的价值正因为它是散文的。新诗的内容则要是诗的,若同旧诗一样是散文的内容,徒徒用白话来写,名之曰新诗,反不成其为诗。”
此论令人耳目一新,却是空谷足音。虽然应者寥寥,但给人的印象很深。他为什么这样说呢?《汉书·艺文志》说乐府采歌谣,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旧诗如此,新诗莫不如此。去年在青岛中国海洋大学会到叶延滨先生,他在讲座中对学生就这样说,新诗是缘“事”而发的。其实不但诗是缘事而发的,散文也是缘事而发的。不过,散文缘事而发,常常只需要实录,也就是直说。而按毛泽东的说法,诗“不能像散文那样直说”。而旧诗中,“像散文那样直说”的情况,确实是普遍存在的,而且被钟嵘概括为一种手法,叫作“赋”。
举个例子说,如王安石《别鄞女》:“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得到幼女夭折的消息,愧为人父的作者连夜赶去告别,正是“天属缀人心”(蔡琰)。诗写得非常感人,但只是“像散文那样直说”。类似的例子如黄景仁《别老母》:“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也写亲情,也非常动人,也是“像散文那样直说”。这似乎告诉人们,只要有极沉痛的、能让人一听不忘的话,就“像散文那样直说”了,亦不失为好诗。不仅如此,如有极豪爽极痛快、能让人一听不忘的话,亦“像散文那样直说”,也会成就好诗,现成的例子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
这样的情况在旧诗中的确是大量存在的,唐代孟浩然称“遇景入咏,不钩(一作拘)奇抉异,……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皮日休《郢州孟亭记》)。他许多诗的题目就是日记式的,如《夏夕南亭怀辛大》《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等。不但是孟浩然,《全唐诗》中充斥着这种诗题,常见诗如《赠汪伦》(李白)、《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参)、《别董大》(高适)、《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杜甫)等,最后成为一种旧诗命题习俗。习惯成自然,我自己也有《主家变故致小狗失所日与之食忽寻之不遇》这样的题目。这大概就是废名说“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的理由。这个理由在一定程度上是站得住脚的。但是,对他下面的一句话“其诗的价值正因为它是散文的”,我就不敢苟同了。因为在旧诗中,不像散文那样直说的情况,似乎更多。清代诗家吴乔有《答万季野问》一文最妙。万问“诗与文之辨”,吴答:
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啖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凯风》《小弁》之意,断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诗其可已于世乎?
“变形说”即:诗文之别在于变形不变形,吴乔此语,大概是最早的经典论述。“意岂有异”,换言之,均属缘事而发。“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饭不变米形”,“啖饭则饱”,散文式的直说,就像这个样子,一句话,无须变形。“诗喻之酿而为酒”,“酒形质尽变”,“饮酒则醉”,诗“不像散文那样直说”,就像这个样子,一句话,需要变形。诗中“事”的变形,或谓之“意象”。“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蒲松龄《聊斋自志》)在旧诗中,意象派的传统也是源远流长的。
最常见的诗例莫过于李白《静夜思》,直说只有三个字即“思故乡”,主要的落笔却在看月亮,这就是不直说了。看月亮就是思故乡的一个变形。人在异乡为异客,所接触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唯一熟悉的能与故乡发生联系的东西,就是月亮。诗中的“明月”,就是一个意象,是故乡的变形。顺便说,这首中国人家喻户晓的诗,第一句本作“床前看月光”,第三句本作“举头望山月”,在《唐诗三百首》中,“月光”“山月”一律作“明月”,改动者分别为明代人赵宦光和杨升庵,因为改得好,有刮垢磨光之功,故为蘅塘退士孙洙一并采纳,成为传世的定本。同样是常见唐诗,王维《相思》不是一提笔就奔相思,而是有一个追问,即何物最相思。诗人想到红豆,这不仅是相思的变形,也是相思的具象。在李商隐笔下,“迢递隔重城”的“相思”,是另一种变形和具象,成为唐诗的经典名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在旧诗中,相对于“赋”,还有一种(也可称两种)同样常见的表现手法,那就是“比兴”。仍以唐诗为例,崔国辅《怨词》:“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刘大櫆读出“哀先朝老臣之见弃”的意思。“先朝老臣之见弃”,是诗所缘“事”,以秋衣见捐,喻宫人的失宠,是一重变形。以宫人的失宠,喻老臣之见弃,是第二重变形。唐代的宫怨诗,很多都是借宫怨说“事”,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如杜荀鹤《春宫怨》:“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一读即知别有寓意。真在后宫,岂有“承恩不在貌”之理。这首诗一定是落第士子对主考官的抱怨。与章碣《东都望幸》的寓意差不多。章诗云:“纵使东巡也无益,君王自领美人来。”其本事见《唐摭言》:“邵安石,连州人也。高湘侍郎南迁归阙,途次连江,安石以所业投献遇知,遂挈至辇下。湘主文,安石擢第,诗人章碣赋《东都望幸》诗刺之。”总之,要说这一类诗的“内容是散文的”,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了。
在新诗中,变形和意象的运用更加普遍,更加“钩奇抉异”。也许正因为如此,废名才觉得“新诗的内容则要是诗的”。举例而言,“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郭沫若《天狗》),显然作者并不是一条天狗,他也不是月的光,不是日的光,不是一切星球的光,他只是要表现极度自我张扬的情绪。同一作者的《凤凰涅槃》《炉中煤》,也是一样的手法。“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呀不要悚惧”(冯至《蛇》),在诗中,作者只是打着比方,关于单恋那件“事”,也没有直接说出来。“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徐志摩《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这首诗表现出的情绪是迷惘,但关于失恋那件“事”,并没有直接说出来。假若诗人不用变形和意象,而直赋其事,那就会如同废名所说:“一样是散文的内容,徒徒用白话来写,名之曰新诗,反不成其为诗。”
然而新诗有没有直赋其事的呢,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天狗》的作者,同时就有《笔立山头展望》《夜步十里松原》《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光看诗的题目就知道。“海已安眠了/远望去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幽光/听不出丝毫的涛声波语/哦,太空!怎么那样地高超,自由,雄浑,清寥/无数的明星正圆睁着他们的眼儿/在眺望这美丽的夜景/十里松原中无数的古松/都高擎着他们的手儿沉默着在赞美天宇/他们一枝枝的手儿在空中战栗/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郭沫若《夜步十里松原》)。虽然是直赋其事——夜步十里松原(与旧诗的命题方式一致),但诗人写出了美的发现:无数的星星像生物一样圆睁着他们的眼儿,无数的古松也像有知觉一样高举起他们的手,于是作者为之激动,为之共鸣,为之共振,他的神经纤维竟也和松枝一样地战栗起来。就“像散文那样直说了”,你能说这不是诗么。
艾青说:“假如是诗,无论用什么形式写出来都是诗。假如不是诗,无论用什么形式写出来都不是诗。”所以无论是新诗还是旧诗,从本质上讲都必须是诗的,在话语方式上彼此有很大区别,但从本质上讲并无不同。
新诗的变形和意象运用,一定伴随着联想。“联想是由事物唤起的类似的记忆;联想是经验与经验的呼应。”(艾青)2011年温州动车事故发生后,成都诗人叶子写过一首《出轨》:“让我们小小地出轨一回/但一定要比铁道部做得好/不能车毁,不能人亡/如果你答应了/我们就把约会的地点/定在温州高架桥上。”这首诗的第一句,好像是说男女关系,与动车事故并无关系。接下来说“一定要比铁道部做得好”,读者恍然大悟,原来是说动车事故。接下来“不能车毁,不能人亡”,是说动车事故又不是说动车事故,因为回到了男女关系的话题。接下来更妙了——“如果你答应了”,是要求一个承诺。写男女关系似乎铁板钉钉。然而不然,“我们就把约会的地点”,这是半截话,是设置悬念。定在哪儿呢?万万想不到,诗人的建议是——“定在温州高架桥上”。板子还是打在动车事故上。这诗之所以为诗,完全是因为这种“出轨”和那种“出轨”发生了联想,完成了从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跃。还有一位年轻诗人写了四行诗《送葬》,受到杨牧的激赏:“一群人抬着一具尸体/走在离开的路上,也可以这样说/一具尸体带着一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前两句是缘事,“也可以这样说”一语,是诗中的关捩,表明诗人有了一个联想,一个变形的构思,结果令人耳目一新,颇富哲理意味。在局部的构思上,新诗经典中也不乏其例,如:“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只不过这里的变形,是通过比喻来实现的。
旧诗写作也是一样的,仅仅“缘事”,还不能“而发”。必须搭成联想,完成了思绪(诗绪)从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跃,出现了变形,才能“欣然命笔”(毛泽东)。笔者有一次广元之行,走在古栈道上,下看是坠石,上看是龟裂的危崖——为安全起见,一是用铁丝网箍住,二是用地铆(一称铆索)钉住,仍然触目惊心。仅有这个惊心,尚不足以为诗。当我忽然想到“维稳”一词的时候,灵感就到了。写成《广元行》:“乱石当空累十丸,网箍桩铆冀平安。人心毕竟思维稳,便到千钧一发间。”另一次,是年关将近时,在京郊高速路上看到两边树上的鸟巢,又觉触目惊心。仅此亦不足为诗。当我忽然想到“空巢”一词的时候,灵感又到了。写成《春运》:“京郊地冻艳阳高,客至年关咒路遥。木落平林天远大,枝头留守有空巢。”此诗之所以为诗,也完全是因为此“空巢”与彼“空巢”搭成的联想,机场路上的即目之景与春运及春运背后的故事搭成的联想。
诗歌变形的方式很多,不只意象运用和比兴手法,各种修辞手法,都可以成为变形的手段。如拟人,就是常见的一种。“一根白发落在桌子上,像是一段/可有可无的时光,被人注意或者忽略/都已经不重要了//一根白发终于找到了自己/像命,找到了命运/像人,找到了人生//一根白发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缕/累坏了的阳光,可以/安安静静地躺一躺了,然后//怯生生地说/我用一生,终于把身体里的黑暗/走完了”(敕勒川《一根白发》)。这首为落发写的诗,整个地用了拟人的手法。这首诗的诗眼,或者说种子,就在最后一两句“我用一生,终于把身体里的黑暗/走完了”,表达了一种解脱的意思。这一句是必须这样写,而前面所有的铺垫,则可以少说也可以多说,可以这样说也可以那样说的。就像王维《相思》,“红豆”是必需的,而“春来发几枝”还是“秋来发几枝”不重要,“劝君休采撷”还是“愿君多采撷”也不重要,都是可以的。
荒诞也是一种变形手法。如“关于这个女人。她的一个情人曾躲进/大衣柜。另一个情人藏在床下。接着她的丈夫回来了/所有的情感一下子绽放/如同一扇久闭的大门/他和他是同一个人,甚至他和他们也是的/在一些时间,一些气候里/像是在模仿。她的丈夫脱去衣裤,照镜子/他就是镜子背后的那人。他躺在床上/则是床下之人的投影”(叶辉《另一个情人藏在床下》)。触动诗人灵感的事,原是生活中最常见最不足道的,被称之为偷情的那种事。但诗人通过这个窗口,却洞悉到人性深处的东西,这种灵机一动,也叫灵感,是诗的受孕。诗中的丈夫脱去衣裤,一照镜子,就成为镜子背后那个人,一躺床上,就成为床下之人的投影,这种荒诞的说法,也就是一种变形。生活中平庸琐屑之事,因为这个变形被催化为一首奇特的诗。
有时,变形只是一句俏皮话。如“看着地图/表弟说/北京真大/刚掉在里面的东西/马上转身,就看不见了/北京真是太大了/三岁的孩子,站台上放一小下/找了三年/也没找到”(刘川《北京真大》)。在这首打击拐卖儿童的诗中,“北京真大”便是一句俏皮话,诗人略加发挥,就完成了一首小诗。前举叶子《出轨》,也便是如此。
常言道,习惯是诗歌的大敌。变形说到底,便是形象思维对惯性思维的突围。形象思维对惯性思维的突围,也不只变形一事,还有词语的陌生化,有一首诗说:“他那么老了,居然还有伤害词语的力量/……一觉醒来,我问所有被伤害的词语/它们说,他很无知但又总能把我们照亮。”(格式《和一个伤害词语的人共眠》)在这首诗中,那个伤害词语的人必是一个诗人。伤害词语,说穿了,就是陌生化词语。木心咏雪,诗中不叫雪,叫作“我纷纷的情欲”,木心就是一个“伤害”词语的人。
这是另一码事,需要写另一篇文章。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