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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山与李白

　　几天前，我和侯开嘉先生一起在成都杜甫草堂与来自莎士比亚故乡的一位英国诗人作了一番晤谈，这位英国诗人说他最喜欢的中国诗人是李白和寒山——而这两个诗人是并不对称的。为此，我不得不告诉这位英国人：寒山乃属于一个特殊的唐代诗人群体——诗僧，他的诗属于一个特殊的诗歌部类——白话诗。

　　民间白话诗创作在唐代也呈繁盛之势。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汇集了王梵志与其他无名氏所作的“王梵志诗”，多为哲理诗、教训诗、格言诗，以通俗的语言阐说佛理，以白描、叙述和议论的手法刻画世俗人生情态，质朴明快，展现出与努力创造“意境”的传统文人诗迥然不同的艺术风貌。其犀利泼辣、机智幽默处，对宋诗特色的形成有一定影响。如：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寒山直接继承了王梵志诗的传统，其诗内容丰富，具有乐山乐水、安闲淡泊、返璞归真的气质；形式上贴近口语、少用典故、不拘格律，信手拈来，涉笔成趣，显示了白话诗自然洒脱的风姿；有较强的宗教性和劝世性，故广受士大夫与世俗大众的欢迎。如：

　　可笑寒山道，而无车马踪。联溪难记曲，迭嶂不知重。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

　　吾家好隐沦，居处绝嚣尘。践草成三径，瞻云作四邻。助歌声有鸟，问法语无人。今日娑婆树，几年为一春？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天生百尺树，剪作长条木。可惜栋梁材，抛之在幽谷。多年心尚劲，日久皮渐秃。识者取将来，犹堪柱马屋。

　　寒山诗浅显而有机锋，四库馆臣评价也不低，然而，他充其量只能算一个真诗人，而李白却是一个大诗人。

　　真诗人以诗为生存方式而不是手段，故兴趣佳。其创作常在状态——灵感来时，思如泉涌，是写，而不是“作”，故能诗味盎然。寒山的创作状态时有与李白相似之处，如随意而为，肆口而成。不过比较起来，李白尤在状态，其灵感之来，更经常，更持久，更亢奋——杜甫说“敏捷诗千首”“下笔如有神”，有人说李白是“醉态思维”，指的就是这种超乎寻常的状态。

　　大诗人必是真诗人，而真诗人不必是大诗人。我只谈两点。

　　一个大诗人必是真理的执着追求者，甚至是殉道者，他首先把人格涵育成一首诗，写出诗来自然达“道”（有哲理意味，见人格魅力），虽然达道却无意布道（作劝诫，示格言）。达道而已，所以深远；拘泥于布道，不免乎浅显，这里实有境界高下的区别。所以，李白诗是百读不厌和颠扑不破的，寒山诗则常常是一览无余的。

　　一个大诗人必是本民族文化的代表，必是学有根基。大诗人的语汇必定丰富——其语言素材不仅来自日常生活，也来自经史百家，所以在表达上左右逢源，无不如意。寒山的诗，不读书人也可以作；李白诗却一半是读书受用的结果。“读书破万卷”，也是李白之写照。没有超常的意志和坚忍不拔的毅力，不要说“三拟《文选》”，就是一拟，也是很难办到的。所以，我们在强调李白天才的同时，千万不要忽略李白的功夫。否则，我们对这位大诗人的认识就是不全面的。

　　具体到作品，如《月下独酌》，人人习诵之，而难以穷尽之。“独”是一个关键字，指出人在宇宙中的根本处境，这不算什么；进而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天才地道出一个真理——人生的快乐在于分享——同时就破了“独”字，令人神情一爽；“暂”也是个关键字，然而，生命因短暂而尤其值得珍视——所以“行乐须及春”；人，谁不渴望拥有自己的空间和自由？那就尊重一点别人的空间和自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所谓情谊，其最高境界不是浓得化不开，而恰恰是忘乎其情——“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首诗的迷人之处，在于以月、酒说事，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诗人的生活理想和精神风貌。所有读者可以见“道”的地方，诗人其实都不讲道理；读书受用之处，读者却看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只让人觉得他是在随意而歌、随意而舞，挥手珠玉随风，好句源源不断，不期而至。这种意境，这种意态，在寒山的诗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所以寒山归寒山，李白归李白。寒山和拾得才是哥们儿，和李白不好同日而语。寒山、拾得在古人画中，多像两个妖怪，哪有李白式的飘飘欲仙呢。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