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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赏析示例
静夜思(唐)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也是一首国人家喻户晓的唐诗。它的内容是那样家常,语言是那样浅显,毫无雅人深致,深受妇女儿童的欢迎,却偏偏出自大诗人李白之手,这一现象,令某些风雅自命的文士沮丧不已。然而,它的广传却有颠扑不破的道理。《诗经》中就有两派诗,一种是风诗,本源在于民间,一种是雅诗,出自贵族或精神贵族。五绝的本色就不重雅人深致,而重风人之旨,所以妇女儿童往往胜于文人学士。深知个中三昧者莫过于唐代诗人,尤其是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两句写客子秋夜梦回的情景。这个情景,在没有电灯的时代是一种普遍的生活经验。那时照明全靠油灯,人们天黑就歇息,很难一觉睡到天亮。中夜梦回时,明晃晃的月光会成为继续入眠的一种困扰。凛冽的夜气,还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疑心落在地上的月光是一层秋霜。这些因素在“静夜”中对客子心理产生的影响是显著的——感到环境特别陌生,于是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在电力时代,这种情景已淡出城市的生活经验,但通过想象,读者是不难心领神会的。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两句正面抒写客子在静夜中的乡思。夜里清醒之后长时间睡不着,也就只好“望明月”而“思故乡”了。“望明月”这一动作和“思故乡”这一心理活动,本属因果关系,作者却稚拙地将它们并列起来,分别与“举头”、“低头”的动作联系。细味这两句,实是互文——举头就不能思故乡?低头也可以看见明月光呀。所以,这里的词语搭配之妙,并不在意义,而在声音。换言之,诗中用“举头”、“低头”做成一个唱叹,读来令人低回不已,使人觉得万种乡愁,俱在不言中。
“明月”是唐诗的重要意象,其来有自:我国传统历法,本质上是月历,晦、朔、望、既望等概念,都源于月象。可以说,月亮对中国人来说,就是一本活的历书,居人看,行人看,中秋看,元宵看,除了雨夜随时都看,它早已融入人民生活,能激起复杂的情思。用“明月”作为意象来表现相思或乡愁,是古代诗人的天才创举,它的运用在李白诗中达到极致,《静夜思》就是有代表性的一例。顺便说,这首诗第三句一本作“举头望山月”。有人认为这个文本好,因为避免了“明月”的重复。然而,重复于诗有必须避免者,有不必避免者,有不可避免者。重复是可以造成回环之美的。这首诗中的“明月”的重复,就不必避免。
最后应该指出,这首诗在写作上是受到一首古代民歌的影响:“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子夜四时歌·秋》)它也是一首“静夜思”,诗歌的主要意象也是明月,写得也不错,却远没有李白《静夜思》脍炙人口。除了选家造成的原因,还可以指出一个原因:那首民歌写的是闺情,而李白诗写的是乡思,前者能引起恋人的共鸣,而后者几乎将天下人一网打尽。此外,《静夜思》写到“思故乡”戛然而止,“百千旅情,虽说明却不说尽”(沈德潜)。一方面是明白如话,一方面又隽永含蓄,这也是它成为千古绝唱之不可忽略的因素。
|按语|
一般说来,赏析中运用比较,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这首诗家喻户晓,将它与《子夜歌》比较,更能看出它引起广泛共鸣的原因。
月夜(唐)刘方平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刘方平乃唐开元、天宝时人,隐居颍阳太谷,高尚不仕。《唐才子传》称他“神意淡泊,善画山水”,“工诗,多悠远之思;陶写性灵,默会风雅。故能脱略世故,超然物外”。
这首诗的题目为《月夜》,容易使人想到秋天的月夜,然而这首的特点,恰恰在于它写的不是秋天的月夜,而是春天的月夜。这就使人想起一个故事,元祐七年正月,苏东坡颍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夫人王氏说:“春月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此真诗家语耳。”
刘方平这首诗的妙处,正在他写出了春天月夜令人和悦的那一面。
“更深月色半人家”,是说夜深时分,一半的庭院笼罩在月色中,另一半呢,当然是阴影了。这种光景,只有月轮西斜的时候才会有的缘故。“北斗阑干南斗斜”,是春天夜空的征象,古人对星空是非常敏感的,十二个月的星空都不一样,北斗、南斗相互辉映,应是正月星空的特征。这两句合在一起,就造成春夜的静穆,意境深邃。
“今夜偏知春气暖”,这一句的妙处在于出人意料,因为月夜给人的感觉总是清凉的,不可能有暖意,作者之所以觉得有几分暖意,是因为他听到了久违的虫声。这表明,有些昆虫已经出土了,这正是气温转暖的结果。“虫声新透绿窗纱”,没有长期乡村生活经验的人,难以道其只字;便是生活在乡村的人,也未必人人都说得出来。今夜虫鸣,究竟是第一回还是第几回,不是有心人,很难注意它。所以诗人的禀赋之一,就是以全身心感受和琢磨生活。
虫声透过“绿窗纱”这个说法,也非常有诗意,换个人,可能会说“虫声是从窗外传来的”,那意味就差远了。“窗纱的绿色,夜晚是看不出的。这绿意来自作者内心的盎然春意。”(刘学锴)这个说法深具会心。绿色,是属于春天的颜色,王安石不是有一句名言“春风又绿江南岸”吗,所以这首诗句句都是关合春意的。
苏东坡也有一句名言,道“春江水暖鸭先知”,这首诗的后二句,其实也就是说,春气转暖虫先知,可以说,刘方平是率先探得骊珠的。
|按语|
初读就觉得这首诗的后两句很美,联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了,才知道它为什么美。
怨诗(唐)孟郊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韩愈称赞孟郊为诗“刿目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贞曜先生墓志铭》)。说得直截点,就是孟郊爱挖空心思作诗;说得好听点,就是讲究艺术构思。
艺术构思是很重要的,有时竟是创作成败的关键,比方说写女子相思的痴情,是古典诗歌中最常见的主题,不同诗人写来就各有一种面貌。薛维翰《闺怨》:“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阁。不笑不复语,珠泪纷纷落。”从落泪见怨情之苦,构思未免太平,不够味儿。李白笔下的女子就不同了:“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长相思》)也写掉泪,却以“代言”形式说希望丈夫回来看一看,以验证自己相思的情深,全不想到那人果能回时,“我”得破涕为笑,岂复有泪如泉?可这傻话正表现出十分的情痴,够意思的。但据说李白的夫人看了这首诗,说:“君不闻武后诗乎?‘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使“太白爽然若失”(见《柳亭诗话》)。
孟郊似乎存心要与前人争胜毫厘,写下了这首构思堪称奇特的“怨诗”。他也写了落泪,但却不是独自下泪了;也写了验证相思深情的意思,但却不是唤丈夫归来“看取”或“验取”泪痕了。诗也是代言体,诗中女子的话却比武、李诗说得更痴心、更傻气。她要求与丈夫(她认定他一样在苦苦相思)来一个两地比试,以测定谁的相思之情更深。相思之情,是看不见,摸不着,没大小,没体积,不具形象的东西,测定起来还真不容易。可女子想出的比试法儿是多么奇妙。她天真地说:试把我们两个人的眼泪,各自滴在莲花(芙蓉)池中,看一看今夏美丽的莲花为谁的泪水浸死。显然,在她心目中,谁的泪更多,谁的泪更苦涩,莲花就将“为谁”而“死”。那么,谁的相思之情更深,自然也就测定出来了。这是多么傻气的话,又是多么天真可爱的话!池中有泪,花亦为之死,其情之深真可“泣鬼神”了。这一构思使相思之情形象化,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将成为可靠的见证。李白诗云:“昔日芙蓉花,今为断肠草。”可见“芙蓉”对相思的女子,亦有象征意味。这就是形象思维。但不是痴心人儿,谅你想象不到。
“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自是透骨情语,孟郊《怨诗》似乎也说着同一个意思,但他没有以直接的情语出之,而假景语以行。然而“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这样写来更饶有回味。其艺术构思不但是独到的,也是成功的。诗的用韵上也很考究,它没有按通常那样采用平调,而用了细微的上声“纸”韵相叶,这对于表达低抑深思的感情是相宜的。
|按语|
这首诗也是不比不足以尽其妙。将它与前辈诗人比,则可以看出其是如何后出转精的。
观祈雨(唐)李约
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
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
此诗写观看祈雨的感慨。通过大旱之日两种不同生活场面、不同思想感情的对比,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尖锐的阶级矛盾。《水浒》中“赤日炎炎似火烧”那首著名的民歌与此诗在主题、手法上都十分接近,但二者也有所不同。民歌的语言明快泼辣,对比的方式较为直截了当;而此诗语言含蓄曲折,对比的手法比较委婉。
首句先写旱情,这是祈雨的原因。《水浒》民歌写的是夏旱,所以是“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此诗则紧紧抓住春旱特点。“桑条无叶”是写春旱毁了养蚕业,“土生烟”则写出春旱对农业的严重影响。因为庄稼枯死,便只能见“土”;树上无叶,只能见“条”。所以,这描写旱象的首句可谓形象、真切。“水庙”即龙王庙,是古时祈雨的场所。白居易就曾描写过求龙神降福的场面:“丰凶水旱与疾疫。乡里皆言龙所为。家家养豚漉清酒,朝祈暮赛依巫口。”(《黑龙潭》)所谓“赛”,即迎龙娱神的仪式,此诗第二句所写“箫管迎龙”正是这种赛神场面。在箫管鸣奏声中,人们表演各种娱神的节目,看去煞是热闹。但是,祈雨群众只是强颜欢笑,内心是焦急的。这里虽不明说“农夫心内如汤煮”,而意思全有。相对于民歌的明快,此诗表现出含蓄的特色。
诗的后两句忽然撇开,写另一种场面,似乎离题,然而与题目却有着内在的联系,如果说前两句是正写“观祈雨”的题面,则后两句可以说是观祈雨的感想。前后两种场面,形成一组对照。水庙前是无数小百姓,箫管追随,恭迎龙神;而少数“几处”豪家,同时也在品味管弦,欣赏歌舞。一方是唯恐不雨,一方却“犹恐春阴”,即生怕下雨。唯恐不雨者,是因生死攸关的生计问题;“犹恐春阴”者,则仅仅是怕丝竹受潮,声音哑咽而已。这样,一方是深重的殷忧与不幸,另一方却是荒嬉与闲愁。这样的对比,潜台词可以说是:世道竟然如此不平啊……这一点作者虽已说明却未说尽,仍给读者以广阔联想的空间。此诗对比手法不像“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那样一目了然。因而它的讽刺更为曲折委婉,也更有回味。
|按语|
对比、反衬是讽喻诗的常用手法。这样的诗容易找到比较的对象,两首诗通过比较,容易看出各自的特点。
柳枝词(唐)刘禹锡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这首《柳枝词》,明代杨慎、胡应麟誉之为神品。它有三妙。故地重游,怀念故人之意欲说还休,尽于言外传之,是此诗的含蓄之妙。首句描绘一曲清江,千条碧柳的清丽景象。“清”一作“春”,两字音韵相近,而杨柳依依之景自含“春”意,“清”字更能写出水色澄碧,故作“清”字较好。“一曲”犹一湾。江流曲折,两岸杨柳沿江迤逦展开,着一“曲”字则画面生动有致。旧诗写杨柳多暗关别离,而清江又是水路,因而首句已展现一个典型的离别环境。次句撇景入事,点明过去的某个时间(二十年前)和地点(旧板桥),暗示出曾经发生过的一桩旧事。“旧”字不但见年深岁久,而且兼有“故”字意味,略寓风景不殊人事已非的感慨。
前两句从眼前景进入回忆,引导读者在遥远的时间上展开联想。第三句只浅浅道出事实,但由于读者事先已有所猜测,有所期待,因而能用积极的想象丰富诗句的内涵,似乎看到这样一幅生动画面:杨柳岸边兰舟催发,送者与行者相随步过板桥,执手无语,充满依依惜别之情。末句“恨”字略见用意,“到今朝”三字倒装句末,意味深长。与“二十年前”照应,可见断绝消息之久,当然抱恨了。只说“恨”对方杳无音信,却流露出望穿秋水的无限情思。此诗首句写景,二句点时地,三四道事实,怀思故人之情欲说还休,“悲莫悲兮生别离”的深沉幽怨,尽于言外传之,真挚感人。可谓“用意十分,下语三分”,极尽含蓄之妙。
运用倒叙手法,首尾相衔,开阖尽变,是此诗的章法之妙。它与《题都城南庄》(崔护)主题相近,都用倒叙手法。崔诗从“今日此门中”忆“去年”情事,此诗则由清江碧柳忆“二十年前”之事,这样开篇就能引人入胜。不过,崔诗以上下联划分自然段落,安排“昔——今”两个场面,好比两幕剧。而此诗首尾写今,中二句写昔,章法为“今——昔——今”,婉曲回环,与崔诗异趣。此诗篇法圆紧,可谓曲尽其妙。
白居易有《板桥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唐代歌曲常有节取长篇古诗入乐的情况,此《杨柳曲》可能系刘禹锡改白居易作付乐伎演唱。
诗歌对精练有特殊要求,往往“长篇约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为大篇,敷衍露骨”(明谢榛《四溟诗话》)。《板桥路》前四句写故地重游,语多累赘。“梁苑”句指实地名,然而诗不同于游记,其中的指称、地名不必坐实。篇中既有“旧板桥”,又有“曾共玉颜桥上别”,则“此路今重过”的意思已显见,所以“若为”句就嫌重复。删此两句构成入手即倒叙的章法,改以写景起句,不但构思精巧而且用语精练。《柳枝词》词约义丰,结构严谨,比起《板桥路》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刘禹锡的绝句素有“小诗之圣证”(王夫之)之誉,《柳枝词》虽据白居易原作剪裁,却表现出独到的匠心。
|按语|
白居易原作并不出彩,刘禹锡删去两句,成为一首绝句,立刻精彩,由此可以看到改诗的诀窍。
赠刘景文(宋)苏轼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这首题为“赠刘景文”的诗,赠给另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因为它实在是一首写景诗,也可以题为“初冬”。作者只是自道所得,与赠给谁没有关系。诗中关键词是“一年好景”。如果搞一个问卷调查:“你认为‘一年好景’何在?a.春,b.夏,c.秋,d.冬。”统计结果不会出人意外:春季得票第一,秋季第二——“春秋多佳日”这个命题,自陶渊明以来,在世间已成定论。苏东坡这首诗却说一年好景正在初冬,令人耳目一新。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两句用对仗的方式,写物候的变迁——荷、菊这两种在夏秋间最美的景物,入冬早已过气,而呈现出一派残败衰飒的景象,不免有煞风景。不过,诗人从中却领略到一种特殊的美感——通过“已无——犹有”的勾勒暗示出来。不仅“菊残”一句如此,就连“荷尽”一句,也能使人联想到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而别饶意味。“傲霜枝”对“擎雨盖”,不但形象生动,对仗工稳,而且包含着对人格(坚忍独立)的标榜。对于“一年好景”,这是必不可少的铺垫和陪衬,能引起读者对下文的期待,好比打排球的一传。
“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这两句用唱答的方式,写初冬之好景。“一年”句是提唱,作用在于引起注意,用祈使的语气(“君须记”),表明作者将自道所得,读者须洗耳恭听。好比打排球的二传,将球高高托起(钟振振之喻)。“正是”句是结穴,好比扣球得分,是曲径通到之幽处,是渐入之后之佳境——初冬有一段气温回升的小阳春天气,“橙黄橘绿”,正在其时。“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屈原《橘颂》)是其色彩美,硕果累累是其形容美(让人感到收获的喜悦),饱经风霜性格成熟是其内在美(人格美的象征),秀色可餐是其通感美(通感于味觉),可谓美不胜收。于是,你不得不佩服诗人对“一年美景”的这个发明,不得不承认这个案翻得有理。
这首诗在写作上是受到一首唐诗影响的,这首唐诗就是韩愈的《早春寄张水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诗中说一春好景乃在早春,同样是自道所得,同样是美的发明。“寄张水部”还是寄李水部,同样无关紧要。而“最是一年春好处”,与“一年好景君须记”,连口吻都是一致的。
不过,苏诗之美又并不为韩诗所掩。“橙黄橘绿”所含的秀色可餐之意,就为韩诗所无,而这一点恰恰是苏诗写景的特色——“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春江晓景》)等,和“橙黄橘绿”的写景一样津津有味,句句不离美食家本色,饶有生活情趣。
这首诗后来入《千家诗》,影响长远。举今人绝句为例,“果州气馥水都香,橙橘漫山绿间黄。记得千家诗一首,一年好景在吾乡。”(杨析综《南充农家》)便是一个人看到家乡果园景色,记起儿时读过的这首诗,而兴不可遏的写照。足见一首好诗对读者在精神上可以有多么长远的影响。
|按语|
没有韩愈的那首诗,可能就没有苏轼的这首诗;没有苏轼的这首诗,就一定没有杨析综的那首诗。赏析中把它们联系起来,对于学习取法古代名篇,应有一定的启示。
葬花辞(清)曹雪芹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红楼梦》中诗词曲极多,而以黛玉《葬花辞》为第一。这首歌辞在小说中,是完成黛玉这一人物形象的重要一笔。
黛玉早失父母,可谓薄命。她心性甚高,住在贾府,常有寄人篱下之感,所以小性儿。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周围男性,除了一个宝玉,全是浊物。尽管彼此倾心,但由于种种原因,难于相互表白,只能不断试探,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又恼了。葬花的前一天,她到怡红院去,恰好晴雯和碧痕拌了嘴,听见敲门也不问是谁,硬是不开。善感的她在情感受到伤害,接下来就有葬花和《葬花辞》。歌辞的关键词是“孤”、“洁”二字。
从“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到“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三十二句写感春、惜花、自伤身世。诗中出现了暮春落花和少女葬花的感伤场面。这位少女望着满天白雪红雨般的飞花,十分痛心,她不禁手把花锄,想要收葬销香殒玉,徘徊久之,怆然泣下,然后回到冷冰冰的闺房中拥衾假寐。这幅图画虽然是曹雪芹构思的,但其语言材料和某些情节,却并非一空依傍。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绝妙好辞云:“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些精髓,几乎都被曹雪芹吸收了,那文采,那句调真正像煞:“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代唐伯虎祖刘诗作《花下酌酒歌》:“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一年歌》云:“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当,寒则如刀热如炙。”这些都可在本篇中看到影响。不同的是,这里的描写更细腻了(如“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铺叙更恣肆汪洋了(如“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前后十余句),特别是有更多的情节性——主要是“葬花”这一构思,简直是绝妙的发明!
不过,真正全部地属于曹雪芹锦心绣口的,是从“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直至篇终二十句,即诗的后半部分。简直是翻空出奇!曹氏真不愧是伟大的小说家,他这里虚构了一个夜半歌声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就像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声”所写的那从祠堂墙下传来的令宴会众人毛发倒竖的长叹之声。女主人公猜测,那悲歌不是出自花魂便是出自鸟魂,这猜想的奇妙,然而正合符她的心情和个性特点。以下便从花魂鸟魄的难留突发异想,希望像鸟那样生出翅膀,好随落花远飞天涯,然后用短句作顿挫:“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看来天边也找不到归宿安息的场所,还不若锦囊葬花的好。“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这几句将黛玉的洁癖真是写绝了。她就是那样一个“世外仙姝寂寞林”,为了保全芳洁,不惜求全之毁。这几句造境虽然很虚,但联系到她周围那姓贾姓薛的公子哥儿们组成的肮脏的男性世界,这“不教污淖陷渠沟”一句应有非常实在的内容。这一段写花写人,有时若即,有时若离,颇有“花面交相映”之妙。“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便花自花、我自我,然而由惜花转入顾影自怜,最是黄绢幼妇,痴绝妙绝,十分传神地刻画出一个心地善良而身世不幸的,多愁多病的,美丽的少女形象,楚楚动人。从此黛玉的形象便深刻在读者的心目中,一辈子也忘不掉。“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里又花人合一,陷入极度的感伤之中。这用血泪铸成的诗句,后来竟成了这位纯洁少女的诗谶。
“春尽”!“花落”!“人亡”!美好的事物不免遭受无情风雨的摧残,人间无法长保花好月圆。天道为什么这样无情?人间为什么这样冷酷!这就是作者通过黛玉这个少女之口发出的“天问”。全诗的中心形象是葬花的人——抒情女主人公黛玉,而陪衬的形象是被葬的花——暮春时节的落花,背景是即将消逝的春天。似乎这三者是各不相干的。然而“忽至忽去”的青春,容易飘零的桃李,对于红颜薄命的女主人公,无一不具象征的妙用。所以,春、花、人,在这个意义上又是三位一体的。这里读者又看到诗人善于造境的才能。《葬花辞》的韵度基本上属于“四杰体”变格,具有回环往复而又一气贯注之节奏旋律;而全诗的语言,是明转出天然,而又富于文采的,十分符合一个受过较高层次的教育的大家闺秀的身份。曹雪芹不愧为一代语言大师。
|按语|
《葬花辞》借鉴了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及明·唐伯虎《花下酌酒歌》,指出哪些是化用,化用得如何;哪些是曹雪芹自己的创意,有多少创新,对于衡量一首诗歌的艺术价值至关重要。
沁园春·雪(现代)毛泽东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1936年2月陕北观雪之作。一起椽笔驰鹜,全景式描绘北国雪景,眼光所及几半中国,在“长城内外”、“大河上下”空间上大跨度地自由驰骋,真是前无古人了。此诗最出彩之处,还在上片煞拍:“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三句突发奇想,将壮丽河山比作妖娆的妇人。
自古以来,人们把统一中国的群雄角逐比作猎手角逐,“逐鹿中原”是流行的譬喻。可毛泽东却别出心裁,把它比作情场角逐。这个举措风流的比喻偏偏能不失于纤巧,其奥妙大可深究。原来在古人的观念中,江山与美人本是差距很大的对象,清人诗云“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就是具体的例证。而比喻之中,比体和本体的差异越大,效果越显著。描写男女情爱从来是词体所长,但毛泽东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他是更多地钟于华夏山河,“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这是他的“爱情”词!
下片大气盘旋,所谓一笔勾掉了五个皇帝——而且都是中国历史上完成过统一大业的雄主。虽然发绝大议论,却不流于叫嚣。承上片煞拍和过片的比喻,在品评历史人物时他只用“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只识弯弓射大雕”等形象化语言作轻描淡写,简明扼要而有分寸。又似乎是在替一位公主择婿,运用严格的眼光打量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这些似乎次第而来的求婚者,结果都未入选。而白马王子的出现,已为期不远。“俱往矣”三字顶往前文,“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此词在写作上有意无意间受到苏东坡《念奴娇》的影响。苏词整体豪放,但在提到“江山如画”时,忽然引出个绝代佳人——小乔,加入婉约的因子,使全词生色。毛泽东不但直接从苏词借用“风流人物”一语,亦以江山多娇,引英雄折腰,对应着苏词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以“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对应着苏词的“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于雄壮中寓风流妩媚之姿,故尤为动人。
这样霸气的诗是不可代作的,但作者从善如流,接受臧克家的意见,改了半个字。“原驰蜡象”的“蜡”初作“腊”,意为真腊(柬埔寨),有义可陈,但须加注;改作“蜡”,取其白色,更通俗易懂。
|按语|
将毛泽东《沁园春》与苏轼《念奴娇》作一比较,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这首词在艺术上的特色,以及豪放与婉约两种词风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
1987年10月完稿
2010年1月修订 诗词赏析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