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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赏析示例
野有死麇(《诗经·召南》)
野有死麇(jūn),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sù),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帨(shuì)兮,无使尨(máng)也吠。
这首情诗写一位少年猎手求爱的事,余冠英说:“丛林里一位猎人获得了獐和鹿,也获得了爱情。”(《诗经选》)
猎人打得的这獐和鹿,同时就是送给女方的礼物了。以自己亲手打来的猎物作馈赠,意义当然不同寻常,比市场上买来的值得炫耀。首章是对情事的概略叙述。注意那个“包”字,这是关于送礼需要包装的最早记载。在周代,白茅是南方贡物,《左传》有“包茅”一说(见僖公四年)。白茅是编织材料。我想这鹿不会是用白茅草草包裹,而应是以白茅编织物包之,这一点于诗意很重要。其次要注意的是“诱”字:“诱”是有前提的行动;女方有爱的要求(“有女怀春”),男方和她套近乎,便是“诱”。
首章已把话说完了。二章实是在首章的基础上作补充描绘,是变相的叠咏。诗中的獐和鹿实在只是一回事,是易辞申意(诗的同义词借代很宽泛),把它说成送了两回礼,是误会。二章除了增加一个兴句“林有朴樕”,其余三句就是首章前三句的变格(错位)反复。
三章纯写对话,是此诗特色所在。约会当在女家,必是黄昏以后,背了女方家人的幽会。所以女方叫男方不要毛手毛脚,不要把衣上玉饰弄得太响,不要惊动了宠物小狗。钱锺书:“按幽期密约,丁宁毋使人惊觉,致犬啀喍也。王涯《宫词》:‘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高启《宫女图》:‘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可与‘无使尨也吠’句相发明。”(《管锥编》一)
诗写女方口吻极妙,完全从声音上着想,符合夜晚幽会的特定情境。这里写了幽会中拉拉扯扯的事,《毛诗序》说是“恶无礼也”,不免煞风景。其实,这就像今天男女幽会时,女方对男方说:“讨厌——有人。”“讨厌”是因为有人,心里美滋滋的,哪里就“恶无礼”呢。对话的加入,为诗平添风趣。
全诗语译如下:“野外猎得一头獐,白茅编袋来包装;少女多情人漂亮,少年和她搞对象。/林中乔木连灌木,野外猎得一头鹿;白茅编袋红绳束,少女纯情美如玉。/‘哥哥你别慌嘛,别拉我衣裳嘛,别使狗儿叫汪汪嘛。’”
|按语|
汉儒解此诗为“恶无礼也”,这篇赏析解为“讨厌——有人”。就是以意逆志,还原生活。
焦仲卿妻(汉乐府)
(原诗太长,从略)
这首诗最早见于梁·徐陵《玉台新咏》,题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乐府诗集》作今题,通行本或取首句为题。开篇“孔雀东南飞”两句是起兴,浓缩了汉乐府中一首禽言诗即《艳歌何尝行》的诗意:“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暗示这首诗将叙述一则夫妻悲剧。汉乐府中还有另一首诗即《古艳歌》:“孔雀东飞,苦寒无衣。为君作妻,心中恻悲。夜夜织作,不得下机。三日载匹,尚言吾迟。”与这首诗开头的内容相同,或是它的蓝本。
诗前有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从最后两句可知,这个序不出于作者,而出于编者。它概括得并不好,比如说“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就很不准确。“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也很粗略。但它告诉读者,这首诗是汉末人所作,诗中孱入了汉以后风俗描写,应出后人增饰。不过从全诗的意匠经营和艺术水准看,应主要成于一人之手。
这首诗在艺术上最使人称道的,是人物语言的描写。沈德潜《古诗源》评点说:“诗中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鲁迅称赞《红楼梦》中人物语言是可以闻其声而知其人。《焦仲卿妻》以五言诗摹写人物语言,居然也达到这样个性化、性格化的水准,更称绝活。读懂人物语言,也就成为赏析这首诗的一个关键。这首诗把前两句的起兴撇开,一开篇就是人物语言: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这一段是兰芝对焦仲卿讲的话,是小两口儿关上门讲的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通常分析只说这是“年龄序数法”,就是没悟出它是什么意思。这个意思一句话说完,就是:“我是完全配得上你焦仲卿的。”因为这段话表明兰芝是受过良好教养的。这段话讲得这么直率,这么不客气,表现出这小两口儿的关系是好呢,还是坏呢。当然是好,不然就不可能说得这样冲:“你在府中忙公事,天天不回家,你妈在家折磨我,焦家的媳妇难当。”常言道:“婆婆不是妈妈”,真是一个精辟的命题。总之,兰芝这段话是情绪化的,也只有在焦仲卿的面前,兰芝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后来,在焦仲卿向兰芝致歉的时候,她还拿话顶撞过他:“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但换了一个对象,换了一个场合,兰芝就不这样说话。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这段话是在兰芝离开焦家,即“上堂谢阿母,母听去不止”时,对焦母讲的。这段话的意思用一句话说完,就是:“我完全配不上焦仲卿。”这段话自责自谴,与她当焦仲卿面讲的那段话,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当然是违心的话,却也表现出兰芝这个人物在语言上的一个特点,就是她是注意到对方的可接受性的,是看人说话、因人而异,看场合说话、因地而异的。换言之,她很会说话。而且常常准备违心地迁就别人,尤其是家长。由此可见,焦母加给她的“无礼节”的罪名,是不成立的,是不攻自破的。
兰芝回家,受到母亲的责备,心中很委屈,她的申辩只有一句:“儿实无罪过。”对于母亲,只需女儿这一句话,就沟通了,就原谅了。但在婆婆那里就不行——“婆婆不是妈妈”呀。这一段对话还表明,这一对母女是很能交心的。在县令来求媒时,母亲还征求女儿意见,“汝可去应之”,让女儿自己拿主意,是多么民主呀。兰芝是这样回答的:
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这段话捏拿得多么好啊,“恐此事非奇”就是:恐怕这样不好吧。人们在生活中就是这么说话的。“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这十个字最耐人寻味,须痛下眼看。“徐徐更谓之”就是:慢慢再说吧。这是什么意思?用民间的话说,就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焦仲卿的,如果“结誓不别离”之说并不停留在口头,兰芝还有什么话说呢,她只能奉陪。要是事情并不如此,换言之,焦仲卿的话兑不了现,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总之,兰芝是替妈妈着想了的,她并没有把话说死。她坚守的只是,宁使曲在人,莫使曲在我——“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所以,“自誓不嫁”的概括,是不够准确的。
母亲好说话,哥哥就不那么好说话了。当太守家来求婚时,阿母道:“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依然是一副慈母心肠。哥哥却不依了: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
好个“怅然心中烦”,现在人们还是这样说话。“作计何不量”就是:拿主意怎么不动脑子。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先嫁得府吏,再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否”是否卦,天在下地在上。“泰”是泰卦,天在上地在下。“否泰如天地”就是:彼此有天壤之别。“其往欲何云”说是: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得了!通常分析都说哥哥态度专横,其实他这一番话也很在理。出乎意料的是,兰芝听完哥哥的话,竟然把头抬起来,说话也简明扼要起来,表明她的主意拿定了: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理实如兄言”,这是兰芝的换位思考,她永远会换位思考。虽然她与焦仲卿有割不断的情根爱胎,但对母亲和哥哥也怀有很深的负罪感——毕竟自己成了娘家人的包袱。“处分适兄意”,是承认家长的权利。“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是说自己和焦仲卿虽有情分,却无缘分,是认命。总之,在家庭、在哥哥施加的压力下,“不久望君来”的底线是守不住了。所以,兰芝一边以泪洗面,一边下意识服从和迁就——“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古今道德家读这首诗,一致认为兰芝至此死志已决。而作品文本只告诉读者,兰芝此时心里很乱——“是死?是活?这确乎是个问题!”(《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的这句著名台词,用在兰芝身上也是适合的。因为兰芝不仅要为焦仲卿着想,而且要为母亲和哥哥着想,很难说哪一方面对她更加重要。何况太守家已经定了迎娶的日子,母亲又央求她:“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她就更下不了死的决心。所以她很矛盾、很痛苦,所以她一边做嫁衣,一边不停地哭——“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在这首诗中,兰芝形象的成功和可爱,并不在于作者写出了一个贞洁的女人,而在于他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再来看看焦仲卿的言行吧。
在衙门里,焦仲卿是个小公务员,他循规蹈矩,自甘平庸。然而他的性格特点有闪光的东西,那就是他认死理儿,较真。与兰芝说话顾忌别人的可接受性不同,焦仲卿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拐弯。他特别不会说话,爱说使气话,换言之,他的语言特点是情绪化的。这首诗开篇时,写他听了兰芝一番数落,无话可说,便面见母亲,进行调停。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会说话的人,一定先讲兰芝的缺点,再讲她的优点,面面俱到。焦仲卿不会这一套,他打头两句话,就令母亲生气。天下没有一个母亲爱听儿子讲没出息的话,他偏偏讲:“儿已薄禄相。”也难怪母亲骂他“太区区”。天下也没有一个母亲爱听儿子站在媳妇的立场讲话,特别是在婆媳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偏偏讲:“幸复得此妇!”这两句话焦母都断难接受,因为感情倾向太过明显。“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更是以反诘作顶撞。在母亲讲出一个罗敷让他下台阶时,他是软硬不吃,并向老太太交代了他的底线:“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于是这次调停就谈崩了。焦仲卿只好回头再向兰芝下话: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兰芝头脑比焦仲卿更加清醒,认识到她与焦母的矛盾很难调和。所以她说了“勿复重纷纭”那番决绝的话。焦仲卿这时的处境,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但他是一个执拗的、一条道走到底的人。他寄希望于时间,所以在回府去的路上,等到了被遣归的兰芝,钻进车中,再一次向她下话,要兰芝和他一起坚守那条底线——说好不分手。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面对仲卿一再表态,兰芝的态度又软了下来:“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这是符合兰芝这个人物的性格的,因为她总是心太软,总是太在乎别人的感受。她甚至被焦仲卿的执着所打动,不小心就说出一段山盟海誓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就给焦仲卿留下了一个话把儿。同时她自己也很担心,因为家中还有一个强势的哥哥。所以她又有一笔但书:“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这一不祥预感,不久就得到了印证。当挡不住一场婚变的时候,兰芝最牵肠挂肚的就是焦仲卿,第六感觉告诉她,他随时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在焦仲卿出现之前,兰芝一定一千遍地想过,她该怎样讲话。这一段描写,再一次表现出兰芝是个会讲话的人。她旧话重提,说到过去就有的担心,又说到自己如今的无奈,最后一句“君还何所望”,把球一脚踢给焦仲卿。现在一切都取决于焦仲卿了。试想一下,假如焦仲卿态度漠然,或默认了这个现实,或掉头一走了之,这时,兰芝纵然难洗满面的羞愧,但心中一块石头也从此落地——她活了!可令人意料不到的是,焦仲卿听了兰芝的话,立即以“蒲苇磐石”之誓反唇相讥。这个老实巴交的人,说话就像刀子一样锋快:“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因为情绪化,不免言重了,却表现出他的志诚与戆直。
面对这样一往情深的指责,面对“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的表态,兰芝该哭耶?笑耶?悲耶?喜耶?兰芝从没有像这一时候一样深刻地认识到焦仲卿的可贵。作为一个小公务员焦仲卿很平庸,作为一个丈夫焦仲卿却堪称伟大。——这一段是作者的绝妙好辞,如果没有这一段文章,就让兰芝去死,就等于是让她去殉“从一而终”的观念,就必然大大削减这首诗的思想深度。真的,如果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焦仲卿态度漠然,读者实在不能断定这两个人之间会不会上演一出《上山采蘼芜》的戏剧。
这番生诀,与前番盟誓,有异同、有呼应,使全诗在结构上显得丰满而匀称。“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于是读者看见了兰芝个性刚强的一面。“黄泉下相见,无违今日言!”——这是一锤定音:死,可不要到时不死啊!“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壮颜毅色出现在他们脸上,不复有“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的缠绵。这番生诀,实际上已促使焦仲卿自己突破“终老不复娶”的底线,决定与兰芝一道采取更激进的方式,对家长制度以死抗争。作者的高明表现在并不事先设定事件的发展方向,而按照生活的逻辑,将悲剧表现为底线的突破。于是真压倒善,真摧毁美,成为悲剧。
作者的绝妙好辞还没有完。在写焦仲卿殉情之前,又写了上堂拜母的一场,最终完成了焦仲卿性格的描写。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像焦仲卿这样一个一是一、二是二的人,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的,所以他必须把话讲清楚。“勿复怨鬼神”,那么该怨谁呢?这是不言而喻的。自己都“故作不良计”了,还请母亲保重身体,等于说:“祝母亲寿比南山,我要去寻死了!”——这样的话,真是比刀子还要锋快。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在这出悲剧中,焦仲卿这一人物实在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一人物形象具有新人的性质。在汉代,“百行孝当先”是一种主流的伦理观和价值观,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按照这样的观念,一个男人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站队,应该无条件地站在母亲一边才是。然而,焦仲卿却违背了这样的伦理,此其一。在整个封建时代,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社会,加上生物学上的原因,“痴心女子负心汉”是一种很普遍的社会现象。焦仲卿却扮演了一个“痴心汉”的角色,此其二。
诗中反复提到一个字眼——“自由”——这可是一个重大话题。焦母强加给兰芝的罪名是“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她对儿子声称:“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总之,只有家长的自由,没有子女的自由。尽管兰芝自称“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但自由化的帽子还是要落在她的头上。一个承认家长制的人被家长逼死,较之一个反对家长制的人被家长逼死,更能暴露家长制的罪恶,也更具有悲剧的意味。而家长的专制,又是整个封建社会专制的一个缩影。
总之,这个伟大的无名作者,以其冷峻的生活观察力、深厚的同情心和力透纸背的描写,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感天动地的寻常夫妻间不同寻常的生离死别的故事,是汉乐府中最厚重的作品。这是一部真正的悲剧,而且不亚于莎士比亚的水平。
|按语|
对《焦仲卿妻》的通常讲解,往往把注意力放到“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之类的描写上,殊不知——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全在“对话”中。通过对话的分析,本文指出焦仲卿这一人物在悲剧中所起的关键作用,以及这一人物形象具有何种新人的性质,这是发人所未发。由此可见,会意就是对生活的洞察,对作品意蕴的洞察。
蝉(唐)虞世南
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一名知了,其幼虫在地下吸食大树根汁长达数年至十余年之久,始于夏夜出土上树,蜕变成身体丰满而翅膀透明的蝉。雄蝉求偶时,能发出亢奋的嘶鸣,成为蝉的一大特征。虞世南这首咏蝉之作,除首句刻画蝉的形象和习性外,其余三句就都是从蝉声上作想的。
一首咏物诗大体有两个层面:一个是表示的层面,是诗的本指,须贴切;一个是暗示的层面,是诗的能指,须浑成。只有第一个层面的咏物诗,不能算好的咏物诗,同时具有这两个层面的咏物诗,才算好的咏物诗。
先看表示的层面,即咏蝉的层面。首句,“垂”二字写蝉的形象,是拟人法。“”是什么呢?是古代绅士结在颔下的帽带,又叫冠缨。一说:“蝉首有触须,如人之冠缨。”(刘永济)读者多信而不疑。然而端详蝉的标本,便觉其说不妥——蝉的触须在头顶,而且是短短的两根,像角、也像眉,怎样也不像冠缨。一说:“蝉喙长在口下,似冠之也。”(孔颖达)按,蝉喙细长如带,部位又在颔下,所以说法成立。接着,“饮清露”三字写蝉的习性。古人不知道蝉吸食树汁以存活,以为它餐风饮露。诗非科学,无妨出以想象。次句,始说蝉声:“流响出疏桐”。蝉栖高树,梧桐是其中的一种。“流”字状出一种声声不息的感觉,暗逗下文的“秋风”。“疏桐”则暗逗下文的“居高”。三四句就蝉声发议论——“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两句耐人寻味,通向暗示的层面,即借蝉喻人的层面。
《荀子》“劝学篇”有这样两句话:“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说的是君子“善假于物”。什么是“善假于物”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借助媒介来达到人体的延伸。“登高”、“顺风”在这里是并列的,无所轩轾的。而虞世南却别出心裁地将“居高”和“藉秋风”加以轩轾,将蝉声之所以远达的原因,归结于“居高”,而不归结于“藉秋风”。显然,“居高”和“藉秋风”,被人为地赋予了文化的意义。那么,“藉秋风”指什么呢?指外力、指运作、指广告,曹丕论文学说:“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其所“不假”、所“不托”与“藉秋风”是一类范畴。“居高”呢?正好相反,照应首句的“饮清露”,可知不是指高位,而是指品格、指修养、指造诣,孔子论君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论语·子路》)俗谚云:“酒好不怕巷子深”。“身正”、“酒好”和“居高”是另一类范畴。接受理论告诉我们,同一句话出自不同人之口,其效果也不同。一方面是人微言轻,一方面则相反——说话者越有权威、话的分量就越重。“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就有这个意思,所以令人神远。一联之中,“自”、“非”二字对举,一正一反,很有力度。有人说,作者在这里是隐然自况。“诗者,志之所之也”(《毛诗序》),谁又能说不是呢。
这首诗运用了拟人法,从“垂”伊始,贯彻到底。它又是托物言志,同时具备两个层面——表示的层面做到了贴切,暗示的层面做到了浑成,所以全诗充满了神韵。以蝉喻人,在陈诗中就有——刘删《咏蝉诗》云:“声流上林苑,影入侍臣冠。得饮玄天露,何辞高柳寒。”这首诗对虞世南诗当有影响。不过,虞世南之作的后来居上,却是显而易见的。
|按语|
这篇赏析主要从拟人的角度,予以会意。因为是咏物诗,所以对蝉的生活习性有一定的了解,有助于对诗意的解会。
秋思(唐)张籍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这首题为“秋思”的绝句,具有很强的叙事性,写旅中寄书的一段生活情事。最有意味的一点就是,寄书者在投递书信前一刻的那个多此一举的动作,把明明记得很清楚的书信,非得要拆开来再检查一遍不可,而检查的结果一定是并无疏漏。在心理学家看来,这甚至是一种心理上的毛病,叫作“强迫症”——明明知道并无问题,却始终不能放心,非要强迫自己去反复检查不可。
然而,这个情节发生在特定的时刻和特定的对象身上,又是很正常的。就像诗中这个人写这封家书,一定不是一封简单的平安家书,而是一个细心的人,对家人有着千叮咛万嘱咐的家书。他对这封家书的重视超乎寻常,生怕遗漏了重要的内容,虽然其实什么也没有遗漏。如果写他真的遗漏了什么,又补上了什么,倒把本来富于生活情趣的生动细节化为平淡无味了。
首句“洛阳城里见秋风”的“见秋风”,暗用晋代张翰的典故,张翰在洛阳“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本传)。张籍祖籍吴郡,此时客居洛阳,心情也许与当年的张翰相仿佛,却有种种未能明言的理由,使他不能“命驾而归”,所以只能写一封家书向家人做一些交代了。
“欲作家书意万重”的“意万重”,与“复恐匆匆说不尽”的“匆匆”,是一个矛盾,其结果就有“书被催成墨未浓”(李商隐)的感觉。这个感觉,就为末句那个富于戏剧性的动作,预先作好铺垫。这使得末句的到来,显得水到渠成。
|按语|
这首诗中包含着一种普遍的生活经验,所以读起来特别亲切。
晚春(唐)韩愈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晚春》是韩诗颇富奇趣的小品,然而,对诗意的理解却诸说不一。
题一作“游城南晚春”,可知诗中所描写的乃郊游即目所见。乍看来,只是一幅百卉千花争奇斗妍的“群芳谱”:春将归去,似乎所有草本与木本植物都探得了这个消息而想要留住她,各自使出浑身招数,吐艳争芳,一刹时万紫千红,繁花似锦。可笑那本来乏色少香的柳絮、榆荚也不甘寂寞,来凑热闹,因风起舞,化作雪飞(“杨花榆荚”偏义于“杨花”)。寥寥数笔,就给读者以满眼风光的印象。
此诗生动的效果与拟人化的手法大有关系。“草树”本属无情物,竟然能“知”能“解”还能“斗”,尤其是彼此竟有“才思”高下之分,着想之奇是此前诗中罕见的。最奇的还在于“无才思”三字造成末二句费人咀嚼,若可解若不可解,引起见仁见智之说。有人认为那是劝人珍惜光阴,抓紧勤学,以免如“杨花榆荚”白首无成;有的从中看到谐趣,以为是故意嘲弄“杨花榆荚”没有红紫美艳的花,一如人之无才华,写不出有文采的篇章;还有人干脆存疑:“玩三四两句,诗人似有所讽,但不知究何所指。”姑不论诸说各得诗意几分,仅就其解会之歧异,就可看出此诗确乎奇之又奇。
清人朱彝尊说:“此意作何解?然情景只是如此。”此言虽未破的,却不乏见地。作者写诗的灵感是由晚春风光直接触发的,因而“情景只是如此”。不过,他不仅看到这“情景”之美,而且若有所悟,方才作入“无才思”的奇语,当有所寄寓。
“杨花榆荚”,固少色泽香味,比“百般红紫”大为逊色,笑它“惟解漫天作雪飞”,确带几分揶揄的意味。然而,若就此从这幅晚春图中抹去这星星点点的白色,你不觉得小有缺憾么?即使作为“红紫”的陪衬,那“雪”点也似是不可少的。再说,谢道韫咏雪以“柳絮因风”,自古称美;作者亦有句云:“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春雪》)雪如杨花很美,杨花如雪又何尝不美?更何况这如雪的杨花,乃是晚春具有特征性景物之一,没有它,也就失却晚春之所以为晚春了。可见诗人拈出“杨花榆荚”未必只是揶揄,其中应有怜惜之意的。尤当看到,“杨花榆荚”不因“无才思”而藏拙,不畏“班门弄斧”之讥,避短用长,争鸣争放,为“晚春”添色。正是“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红楼梦》黛玉葬花词),这勇气岂不可爱?
如果说诗有寓意,就应当是其中所含的一种生活哲理。从韩愈生平为人来说,他既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宗师,又是力矫元和轻熟诗风的奇险诗派的开派人物,颇具胆力。他能欣赏“杨花榆荚”的勇气不为无因。他除了自己在群芳斗艳的元和诗坛独树一帜外,还极力称扬当时不为人重视的孟郊、贾岛,这二人的奇僻瘦硬的诗风也是当时诗坛的别调,不也属于“杨花榆荚”之列?由此可见,韩愈对他所创造的“杨花榆荚”形象,未必不带同情,未必是一味挖苦。甚而可以说,诗人是以此鼓励“无才思”者敢于创造。诗人对“杨花榆荚”是爱而知其丑,所以嘲戏半假半真、亦庄亦谐。他并非存心托讽,而是观杨花飞舞而忽有所触,随寄一点幽默的情趣罢。
|按语|
这篇赏析,着重揭示诗中反映的生活哲理,故有新意。
南园(唐)李贺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
清人王琦注此诗时加了一个题解:“眼中方见花开,瞬息日暮,旋见其落,以见容华易谢之意。”这个解释正确不正确呢?在古典诗歌中,暮春景物是入诗最频繁的题材之一,好多诗人都写过落花诗。的确,很多诗都是借落花来表现所谓“美人迟暮”之感的。但能否就此推出,李贺此诗也是表现的那同一种感情呢?关于这个问题,现成的答案是没有的。理解诗歌,首先应当从诗歌本身的艺术形象和这形象给人的实际感受出发,同时应当充分注意诗人的艺术个性,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让我们逐句分析一下吧。
“花枝草蔓眼中开”,这句说眼见南园花草繁茂可爱。“开”主要是对“花枝”而言的,而诗中“草蔓”二字告诉读者,随着春深,绿草绿叶渐渐多了。万紫千红,逐渐会被“绿肥红瘦”的景象代替。“小白长红越女腮”这句用了一个比喻形容花朵的娇艳。“小白长红”就是白少红多的意思,也就是偏于红的粉红色,与“越女腮”连文,即以美女粉红的脸蛋来比喻花瓣色泽的鲜嫩。“可怜日暮嫣香落”,这句写花落。“可怜”二字既可作可爱讲,又可作可惜可悯讲,这里应取哪一义呢?且先看落花去向:“嫁与东风不用媒”。既不是委弃尘土,也不是随逐流水。这句承上美女的比喻,把落花比作一个成熟的姑娘,不经媒妁之言,就自己随着情郎“东风”一起出奔了。显然,上文的“可怜”应该作可爱讲,而不是可悯的意思。
此诗给人以极新奇的印象,落花诗尽有佳作,但几曾读到过这样的落花诗呢?诗里虽有“日暮嫣香落”的字样,但充溢在字里行间的绝非感伤,而是一种轻快、亲切的情调,是对大自然丰富含蕴的一个奇趣的发现。这在李贺富于独创的诗歌中并不是罕见的情形。王琦的解释,不免化神奇为平庸。好诗被说坏,往往是评诗者心中先有一个旧的框框,比如一见写落花,不管诗人具体怎样写,先就得出“容华易谢”感叹迟暮的结论。不料诗人独具只眼,恰恰从人们只看得见感伤的落花景象中看出了一段优美动人的“好的故事”。他看到的不是零落成泥,或落花流水,而是燕尔新婚。这是旧题材的翻新,是化平庸为神奇。
此诗体现了李贺诗歌的一个最显著的特色,这就是奇特的幻想。古典诗歌中,用花枝比拟少女,或用少女比拟花枝,本来是习见的。在此诗里,虽然也用了这样的比拟,但毫无陈陈相因之感,反而令人觉得耳目一新。其原因就在诗人匪夷所思地把落花比作一个新娘,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这一幻想使花落的景象有了更新更丰富的含义,完全摆脱了俗套,给人以美的感受。诗人这种奇异幻想,体现了他对理想的憧憬,对美好事物的神往。类似这样的童话般优美的境界,在他的《天上谣》《梦天》等诗中也可以看到。
李贺诗的独创性体现是多方面的,“辞尚诡奇”(《新唐书》本传)就是一个方面。如“小白长红”的造语就很奇特。形容色彩的程度,一般只用“深”、“浅”,间或有用“多”、“少”的,像此诗用“长”、“小”,的确见所未见。这显然是诗人有意避熟就生,不肯落入常套的缘故。后来宋词中有“绿肥红瘦”的名句,与“小白长红”实际是同一性质的创新。
|按语|
如不善于会意,这首诗很容易像王琦讲解那样,不过是许多伤春诗中的一首罢了。
乐游原(唐)李商隐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原在长安东南,为唐时登览胜地。这首诗写作者登乐游原遥望夕阳而触发的感受。它是一首小诗,也是一首大作。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两句写作者黄昏登上古原,为了排愁解闷。“向晚”二字的字面意义是天色向晚,然而,也可以理解为人过中年,而耐人寻味。这就是汉语因具有模糊性,而造成的魅力。“古原”是个有意思的词汇,照理说,土地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所以无原不古。然而,强调是“古原”,无非是说它未经开发,是纯自然而非人化的自然。因此,“古原”一词,不仅与“向晚”呼应,更有一种回归之意。还要说说“意不适”。什么是“意不适”呢?纪昀说“百感茫茫,一时交集,谓之悲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总之是有些介意,不能超脱。除了“驱车登古原”,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句写登古原所见到的景色和得到的启示。“夕阳无限好”这一句极好,应画一路密圈。一方面是夕阳确实好,人们都知道夕阳在下山的时候特别红、特别圆、特别大,可以对视,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另一方面是人们只强调旭日东升的好,没有人强调过夕阳西下的好,特别是没有人强调过“无限好”,所以让人耳目一新。这一句提神,却增加了下一句的难度。做得不好,全盘皆输。老实说,“近黄昏”三字容易想到,特别是因为用韵,更容易想到。不容易想到的是“只是”二字,如果留白让人填写,恐怕谁也猜不到是“只是”二字吧——并不是因为奇崛、别人想不到,而是因为平易、别人想不到。通常的理解,“只是”是限制语、转折语,等于只不过、但是,这两句的意思就成了:夕阳纵然太好,无奈时近黄昏、即将没落,令人流连怅惘、徒唤奈何。是颓唐语。却有人指出,“只”乃语气词,“只是”即正是、恰是。举证:“只在此山中”(贾岛)的“只在”即正在,“游人只合江南老”(韦庄)的“只合”即正该,“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的“只缘”即正为,等等。这两句的意思非但不是颓唐,反而是充分的肯定,是化瞬间为永恒,也就是作者在另一诗中说的“人间重晚晴”。这再一次显然了汉语因为模糊性而特具的魅力。
人生难免遇到负面的情绪,人的一生都要注意拒绝负面情绪,给自己以积极的心理暗示。唐诗杰作,往往给人以这方面的启示,如李白《将进酒》,又如此诗。它们不但给人以思想启迪,而且给人以充分的美的享受。管世铭称这首诗为“消息甚大,为五绝中所未有”,是极为中肯的。
|按语|
对这首诗的“只是”,存在两种不同的理解,这与各人的经验相关,很难绝对说谁是谁非。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一首悼亡之作,也是一首感伤之作。作者发妻王弗于治平二年(1065)死于京师,明年迁葬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至熙宁八年(1075)作此词时正好十年。全词通过记梦,暗用白居易诗“悠悠生死别经年”、“两处茫茫皆不见”、“一别音容两渺茫”、“此恨绵绵无绝期”等语意,深刻地表现了人生长恨的主题。
一说没法忘记:谁说时间可以抹去一切?有些人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有些爱是再痛苦也不忍心忘记的。如一句话剧台词所说,“爱他,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恋爱的犀牛》)有一句歌词说:“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就是“不思量,自难忘”的意思了。真正深入你骨髓、血液中的爱又怎么会因为这个人不在你身边就忘记了呢?无论这个人在何处,十年相隔也好,千里相隔也好,生死相隔也好,一切早刻在你的心里。只要心还在,就没法忘记。
再说无能为力: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两个人热恋时被迫生生分离,眼看着你爱的人远去、死去、消失,却无能为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死去的人再也不会活过来,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甚至连可以凭吊的东西也找不到。除了从心里寻找痕迹,就是找不到一点确实的凭据,证明这个人真的存在过。一切就像一场大梦,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写出的信再也不被回复,找不到一点和她联系的方式。人在凄凉的处境中,渴望倾诉,却再也无法向她倾诉衷肠。唯一表示她存在过的竟是坟墓,可连坟墓也在千里之外。
三说不堪回首:就算真的再相逢,两人也成了陌生人了吧,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刻下痕迹。“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青春已逝,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站在她面前的好像已经不再是那个她曾爱的人,好像不是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由于不在身边,关照不到,他改变得太厉害,几乎认不出来。字里行间,暗示着妻子生前对他在生活上的关照,以及心灵上的抚慰、排遣。纵使痛心,也无法挽回,无法弥补。“夜来幽梦忽还乡”,遥接“不思量,自难忘”。“小轩窗,正梳妆”,对于新婚的男人,乃是一种视觉享受。然而在梦中,却产生了距离感。梦里相逢,是莫名其妙的久久地失语,不停流泪。
最后说人生之谜:命运为什么如此冷酷?为什么越是追求越是事与愿违?为什么人们那么渴望爱,渴望天长地久,渴望幸福,可是谁也得不到?“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牢记只能换来年年断肠之痛,为什么还是舍不得遗忘?为什么几天的幸福要付出几个月、几年甚至一生的痛苦作代价?为什么有的人是这么不可替代,这个人究竟有什么魔力?为什么越珍贵的东西越要失去?为什么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这些追问,有谁能够回答?
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人间词话》)感伤诗词的创作和欣赏,都是对积郁的一种释放,其结果必然是获得轻松,获得审美的享受。晚唐到北宋词多立足女性本位,多绮艳之作。此词将悼亡引入词体创作,而且出以白描手法,也可以说是“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了。
|按语|
这篇析文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词的具体生活内容,而着重发挥其所蕴涵的富于哲理性的对人生的思索,这就是会意,亦即《孟子》所说的“以意逆志”。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宋)杨万里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这首诗作于绍熙三年(1192)作者任江东转运副使外出时。题中的“松源”是山区地名,“漆公店”是前一夜投宿的客栈,“晨炊”犹言早餐。题目告诉读者这样一些信息:作者山行至少走过一天山路了,又要开始第二天的行程。从头一天的行程,他取得了一个经验,也便是这首诗的缘起。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两句写走山路容易产生的一种误区。首句以“莫言”打头,是个祈使句,是过来人教训“行人”的口气。“下岭”是个关键词,犹言下坡。山行的特点是道路崎岖不平,除了上坡就是下坡,谚云:“上坡脚杆软,下坡脚杆闪”,都不好走,唯有下坡后的一段平路走起来比较轻松。然而,这段平路一般是不长的,接下来就会再上坡、再下坡。所以,作者告诫道:“莫言下岭便无难”。次句便是说那个误区,什么误区呢?就是“错喜欢”,就是高兴得太早,以为走上平路,以后就不再上坡下坡了。而这个误区是有以导之的,这个意思通过“赚得”表达出来,什么是赚得呢?说严重点就是诱骗。谁诱骗呢?这就是个悬念,且待下文分解了。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两句讲山行的崎岖,是“行人”必须面对的现实。以“正”字领起,是汉语中的正在进行时,表明某一状态的正在持续。“万山”犹群山,便是诱骗者了。当然这是拟人的手法,“圈子”犹言圈套。这里包含一个暗喻,说山行好比进入了“万山”这个家伙的圈套。什么圈套呢?这又是一个悬念。末句揭秘,令人恍然大悟:“一山放出一山拦”。“放出——拦”这样的说法,继续拟人。而“一山”又“一山”,就好像是“万山”安排在途中的圈套,前面的放你一马,让人“错喜欢”一下,后面的又拦住去路,让人愁一下。简直是一场恶作剧。“一山放出”和“一山拦”,形成句中排,出以唱叹,增加了诗的风趣。
风趣是杨万里诗(诚斋体)的生命,使诗特别活泼。在这首诗中,悬念的设置,拟人法的运用,语言的民间,比喻的妙用,都增加了诗的风趣。这些都很有代表性。谁都不喜欢别人板着脸说话,何况是诗呢。这是诚斋体所以为人喜爱的一个原因。
这首诗还不仅仅止于风趣,还有一个隐喻的层面、义理的层面,给读者以启迪。世界是充满矛盾的,科学上没有平坦的道路可走,人生道路不会一味平坦,人类的事业更不是一帆风顺。必须面对一个一个的问题,必须克服一个一个的困难。而且不能指望克服了一个困难就万事大吉,解决了一个问题就一劳永逸。在现代社会,问题不是越解决越少,但是还得要解决。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还会出现,还得要面对。而人类的事业,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前进的。人们的危机处理意识,社会的应急机制也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当然,杨万里想不到这些。然而,文学的成功之作,都是形象大于思想的,都有重新解读的可能性。这首诗只是一例。
|按语|
这是一首山行纪趣诗,它包含的象征意蕴,是作者可能没有想到的。 诗词赏析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