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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赏析示例
归园田居(东晋)陶渊明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勿违。
这首诗写作者归田后的生活与心态,内容家常,语言清浅,和一般田园诗并无二致。细细玩味,其内涵、意蕴却很深邃,这与诗的措语攸关,值得讲一讲。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二句,常常被人误解,以为作者初归田园,不谙农活,豆苗长势不好。其实有乡下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豆类是一种很贱的作物,只要在田边地角挖个坑,撒上一点草木灰,点上豆子,便有收成。所以这两句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而另有一个来源。汉代杨恽得罪罢官后,作《拊缶歌》云:“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汉书》颜师古注,引张晏说:“芜秽不治”言朝政荒乱,豆的“零落”,喻己之见放。陶诗“种豆南山下”,就是“田彼南山”的直译;“草盛豆苗稀”就是“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的意译。
接下来“晨兴理荒秽”,表面看是纪实。但“荒秽”一词来自杨诗,按张晏说指朝政荒乱,“理荒秽”三字就成了一句重话,不只是除草护苗那个表面的意思,而相当于拨乱反正的说法。作者看来,社会的混乱是由于人们放弃了农业这个根本而无谓地争斗,是长期战乱导致了田园的荒芜和生产力的破坏。而“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解决温饱才是硬道理,发展生产才是硬道理。这也表明,作者认为生当乱世,洁身自好躬耕田园,不失为一种可取的选择。倡导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不失为救治“荒秽”的一帖良药。
“带月荷锄归”一句是神来之笔。起早归晚,劳动是辛苦的,然而人的心情却是充实的。“种豆得豆”,劳动不但收获豆子,还收获愉快。诗中人的愉快不是直接说出的,而是通过“带月”二字流露出的。诗中的“带月”,和所谓“披星戴月”的“戴月”,同音而一字之差,意味有着微妙不同。“戴月”,只是说头顶月光,说了一个事实;“带月”,却是说月亮和人做伴,不仅说了事实,还说出一种心境。有一首儿歌这样唱道:“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牵手。”表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田园与山水的和谐,充满诗味,很有意境。所谓神来之笔,是一种美的发现,是不可传授的。
当然,“理荒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这是要付出代价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既是农村生活的写照,又是一个象征。走在长满杂草的山间小道上,不免被夜露打湿衣裳。是写照,所以亲切。又是象征,所以耐味。象征什么呢,象征归田所付出的代价。而这样的代价,比起参加劳动的收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作者是心甘情愿的,所以结尾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由于陶渊明这样一说,“衣沾”或“沾衣”这一措语,也就具有了一种象征性。唐人张旭《山行留客》诗云:“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诗人告诉朋友说,要得到游山的乐趣,怎么能够害怕打湿衣裳呢?套用马克思的话说,只有在那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怕露水打湿衣裳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于是读者看到,陶渊明《归园田居》的象征意蕴,部分来自沿用杨恽诗的措语从而包含了杨恽的某些诗意;张旭《山行留客》的象征意蕴,又部分来自沿用陶诗的措语从而包含了陶渊明的某些诗意。所以古典诗词的浅貌深衷,与其措语部分地具有来历这一事实,是紧密相关的。
|按语|
不知道“种豆”二句和“荒秽”一词来自杨恽诗,对这首诗你就只能读到一个很浅的层面。而知道了张旭《山行留客》的“沾衣”的措语,来自这首诗,则张诗读起来就多一重意味。
入朝洛堤步月(唐)上官仪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这首诗是上官仪在高宗朝为相时,在东都洛阳于早朝的途中写成的。什么是早朝呢?简单说,这是古代宫廷的一种上早班的制度。唐代立国之初,百官早朝并没有待漏院可供休息,必须在破晓前赶到皇城外等候。东都洛阳的皇城依傍洛水,城门外是天津桥。天津桥入夜落锁,断绝交通,到天明才开锁放行。放行之前,百官都在洛堤上等候,宰相便是他们的领队。
早朝是勤政的体现,宰相的地位特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在“入朝洛堤步月”的途中心境应该是复杂的。怎么说呢?使命感、责任感、辛勤感、自豪感和荣誉感并存吧。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这两句写半夜入朝的情景。“川流”指洛水,“长洲”指洛堤。这应该是下半月的情景,只有这样的日子,才会有“步月”之事。月光相伴,诗人的兴致就比平时为高。想一想,如果是月黑夜,或雨夜,诗就多半写不成了。“驱马”二字,当然有辛苦的感觉。“广川流”的“广”字、“长洲”的“长”字一方面也助长了辛苦的感觉,另一方面,又表现诗人胸襟的开阔。而“脉脉”二字,来自古诗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迢迢牵牛星》)。有人说,这是以男女喻君臣,暗示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那么,其中包含着的自豪感和荣誉感,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这两句是紧扣月色的写景——月色、秋风都是实有的,“鹊飞”可能是由鸟声引起的想象,“蝉噪”则比较出人意外,细考则语出有自。所以,这两句又不仅仅是写景。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为“鹊飞”句所本。而曹操原诗是有为相者思慕贤才之意的,所以他下文还有“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上官仪的地位,正决定了他的心情,与曹操是相通的。所以“鹊飞山月曙”不仅仅是写景,也是抒怀——抒发宰相登明选公、执政治世的情怀。陈代诗人张正见诗云:“寒蝉噪杨柳,朔吹犯梧桐。……还因摇落处,寂寞尽秋风。”(《赋得寒树晚蝉疏》)为“蝉噪”句所本。而张诗原意有讽喻寒士失意不平之意,而这种情况在任何时代都有,唐初概莫能外,上官仪用诗句表明,作为宰相,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发现问题才谈得上解决问题,言下就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
上官仪对唐诗的主要贡献是属对。他曾经把对仗的规律总结为“六对”、“八对”。“鹊飞山月曙”二句对仗就非常工整,可谓铢两悉称。有人说它写“洛堤晓行,风景如画”(俞陛云)。单从写景的角度看,也是佳句。也有人说它“音响清越,韵度飘扬”(胡震亨)。这是从音韵和婉的角度来赞美的。它措语精纯自然,而意境又很深邃,所以不但是作者的得意之句,而且不失为唐诗上乘的佳句。
据载,上官仪形貌昳丽,算得上一个美男子。他在公元七世纪的那个月光下的清晨作成这首诗后,在洛堤上按辔徐行,并高声讽吟,如神仙中人,引得百官翘首望之,歆羡不已。今天读这首诗,还能感到诗人那种志得意满的情态。
|按语|
弄清了“脉脉”、“鹊飞”、“蝉噪”等措语的来历,你才懂得这首诗的内涵和深致。
观猎(唐)王维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不过一次普通的狩猎活动,却写得激情洋溢,豪兴遄飞。本篇艺术手法,几令清人沈德潜叹为观止:“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盛唐诗中亦不多见。”(《唐诗别裁》)
诗开篇就是“风劲角弓鸣”,未及写人,先全力写其影响:风呼,弦鸣。风声与角弓(用角装饰的硬弓)声彼此相应:风之劲由弦的震响听出;弦鸣声则因风而益振。“角弓鸣”三字已带出“猎”意,能使人去想象那“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射猎场面。劲风中射猎,该具备何等手眼!这又唤起读者对猎手的悬念。待声势俱足,才推出射猎主角来:“将军猎渭城”。将军的出现,恰合读者的期待。这发端的一笔,胜人处全在突兀,能先声夺人,“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方东树)。两句若倒转便是凡笔。
渭城为秦时咸阳故城,在长安西边,渭水北岸,其时平原草枯,积雪已消,冬末的萧条中略带一丝儿春意。“草枯”、“雪尽”四字如素描一般简洁、形象,颇具画意。“鹰眼”因“草枯”而特别锐利,“马蹄”因“雪尽”而绝无滞碍,颔联体物极为精细。三句不言鹰眼“锐”而言眼“疾”,意味猎物很快被发现,紧接以“马蹄轻”三字则见猎骑迅速追踪而至。“疾”、“轻”下字俱妙。两句使人联想到鲍照写猎名句:“兽肥春草短,飞鞚越平陆”,但这里发现猎物进而追击的意思是明写在纸上的,而王维却将同一层意思隐然句下,使人寻想,便觉诗味隽永。三四句初读似各表一意,对仗铢两悉称;细绎方觉意脉相承,实属“流水对”。此二句与诗人的“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出塞作》),俱属名言,可以参读。
以上写出猎,只就“角弓鸣”、“鹰眼疾”、“马蹄轻”三个细节点染,不写猎获的场面而猎获之意见于言外;再则射猎之乐趣,远非实际功利所可计量,只就猎骑英姿与影响写来自佳。
颈联紧接“马蹄轻”而来,意思却转折到罢猎还归。虽转折而与上文意脉不断,自然流走。“新丰市”故址在今陕西临潼县,“细柳营”在今陕西长安县,两地相隔七十余里。此二地名俱见《汉书》,诗人兴会所至,一时汇集,典雅有味,原不必指实。言“忽过”,言“还归”,则见返营驰骋之疾速,真有瞬息“千里”之感。“细柳营”本是汉代周亚夫屯军之地,用来就多一重意味,似谓诗中狩猎的主人公亦具名将之风度,与其前面射猎时意气风发、飒爽英姿,形象正相吻合。这两句连上两句,既生动描写了猎骑情景,又真切表现了主人公的轻快感觉和喜悦心情。
写到猎归,诗意本尽。尾联却更以写景作结,但它所写非营地景色,而是遥遥“回看”向来行猎处之远景,已是暮霭沉沉。此景遥接篇首。首尾不但彼此呼应,而且适成对照:当初是风起云涌,与出猎紧张气氛相应;此时是暮云笼罩,与猎归后踌躇容与的心境相称。写景俱是表情,于景的变化中见情的消长,堪称妙笔。七句语有出典,古匈奴人以善射者为射雕手,见《史记·李将军列传》;又《北史·斛律光传》载北齐斛律光校猎时,于云表见一大鸟,射中其颈,形如车轮,旋转而下,乃是一雕,因被人称为“射雕手”。此言“射雕处”,有暗示将军的膂力强、箭法高之意。诗的这一结尾摇曳生姿,饶有余味。
综观全诗,半写出猎,半写猎归,起得突兀,结得意远,中两联一气流走,承转自如,有格律束缚不住的气势,又能首尾回环映带,体合五律,这是章法之妙。诗中藏三地名而使人不觉,用典浑化无迹,写景俱能传情,至如三四句既穷极物理又意见于言外,这是句法之妙。“枯”、“尽”、“疾”、“轻”、“忽过”、“还归”,遣词用字准确锤炼,咸能照应,这是字法之妙。
|按语|
诗中的“新丰市”、“细柳营”,表面看来,只是两个地名,须知其俱出《汉书》,暗用汉事,方才能体会其为将军传神的好处。“射雕”二字也有出处,将军当日并不一定射到了雕,而有此二字,方见其人膂力与神勇。
北齐二首(唐)李商隐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这两首诗是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的史实,以借古鉴今的。
第一首前两句是以议论发端。“一笑”句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讽刺“无愁天子”高纬荒淫的生活。“荆棘”句引典照应国亡之意。晋时索靖有先识远量,预见天下将乱,曾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叹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两句意思一气蝉联,谓荒淫即亡国取败的先兆。虽每句各用一典故,却不见用事痕迹,全在于意脉不断,可谓巧于用典。但如果只此而已,仍属老生常谈。后两句撇开议论而展示形象画面。第三句描绘冯淑妃(“小怜”即其名)进御之夕“花容自献,玉体横陈”(司马相如),是一幅秽艳的春宫图,与“一笑相倾”句映带;第四句写北齐亡国情景。公元577年,北周武帝攻破晋阳(山西太原),向齐都邺城进军,高纬出逃被俘,北齐遂灭。此句又与“荆棘”映带。两句实际上具体形象地再现了前两句的内容。淑妃进御与周师攻陷晋阳,相隔尚有时日。“已报”两字把两件事扯到一时,是着眼于荒淫失政与亡国的必然联系,运用“超前夸张”的修辞格,更能发人深省。这便是议论附丽于形象,通过特殊表现一般,是符合形象思维的规律的。
如果说第一首是议论与形象互用,那么第二首的议论则完全融于形象,或者说议论见之于形象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中形容美女妩媚表情的。“巧笑”与“万机”,一女与天下,轻重关系本来一目了然。说“巧笑”堪敌“万机”,是运用反语来讽刺高纬的昏昧。“知”实为哪知,意味尤为辛辣。如说“一笑相倾国便亡”是热骂,此句便是冷嘲,不议论的议论。高纬与淑妃寻欢作乐的方式之一是畋猎,在高纬眼中,换着出猎武装的淑妃风姿尤为迷人,所以说“倾城最在著戎衣”。这句仍是反语,有潜台词在。古来许多巾帼英雄,其飒爽英姿,确乎给人很美的感觉。但淑妃身着戎衣的举动,不是为天下,而是轻天下。高纬迷恋的不是英武之姿而是忸怩之态。他们逢场作戏,穿着戎衣而把强大的敌国忘记在九霄云外。据《北齐书》载:周师取平阳(晋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返,淑妃更请杀一围,从之。在自身即将成为敌军猎获物的情况下,仍不忘记追欢逐乐,还要再猎一围。三四句就这样以模拟口气,将帝、妃死不觉悟的淫昏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
尽管不著议论,但通过具体形象的描绘及反语的运用,即将议论融入形象之中,批判意味仍十分强烈。
第一首三四两句把一个极艳极亵的镜头和一个极危急险恶的镜头组接在一起,对比色彩强烈,产生了惊心动魄的效果。单从“小怜玉体横陈”的画面,也可见高纬生活之荒淫,然而,如果它不和那个关系危急存亡的“周师入晋阳”的画面组接,就难以产生那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惊险效果,就会显得十分平庸,艺术说服力将大为削弱。第二首三四句则把“晋阳已陷”的时局,与“更请君王猎一围”的荒唐行径作对比。一面是十万火急,形势严峻;一面却是视若无睹,围猎兴浓。两种画面对照出现,令旁观者为之心寒,从而有力地表明当事者处境的可笑可悲,不着一字而含蓄有力。这种手法的运用,也是诗人巧于构思的具体表现。
|按语|
作者是用典的好手。讽刺帝王淫昏亡国,措辞每涉故事。“一笑”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荆棘”二字则出于晋人索靖预见天下将乱,国将不存之叹。“倾城”、“倾国”本出汉李延年歌,指美人,而字面上则使人联想到国家的倾覆。以上语汇的运用,与冯淑妃的身份大都切合。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宋)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零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此词作于知溧水时(1093—1096),作者正当中年,经历宦海沉浮。无想山在县南十八里,一名禅寂院,中有韩熙载读书堂,词记游抒怀。
上片写江南初夏景色。一起三句就是名言,抓住了江南初夏物候特征。作者信手拈来小杜“风蒲莺雏老”、老杜“红绽雨肥梅”诗句,铸为联语,对仗极工。“老”、“肥”二字皆形容词作动词活用,便觉词气飞动;二字既概括了从春至夏,禽鸟与果实的生长过程,又暗示了时光的流逝。“风”、“雨”切合梅雨季节天气,既表春归,又为后文山居潮湿伏笔。“午阴嘉树清圆”句抓住了夏日树冠茂密、而正午日头当顶的特点,“嘉树”、“清圆”两个造语都新鲜可人,奄有陶诗“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之意。
“地卑山近”二句,写溧水地低,而无想山草木茂密,又值梅雨季节,所以空气潮湿。二句之妙在于不但写潮湿,还写出到底如何潮湿——“费”字见烤干不易,“烟”字见生火不旺,皆具体生动。“人静乌鸢自乐”三句,写晴明天气中的快乐,乌鸢故是“自乐”,而人则乐其所乐。而晴天看水,更觉“新绿”之妙。“凭阑久”三句回应上文“地卑山近”,化用《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而以被贬江州的白居易自譬,同时生出泛舟遣兴之想。
下片抒漂泊宦游倦思。“年年”四句又生一喻,以迁徙不定的燕子自比,谓出京后的这几年,曾教授庐州,又到过荆州,而今居溧水,一如燕子之寄人篱下,有一种未能找到归宿的感觉。“瀚海”活用,指大海。“且莫思身外”二句,化用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尊前有限杯”,接“拟泛”句,有耽玩以遣兴之意。
“憔悴江南倦客”二句,再用《琵琶行》诗意,谓遣兴归遣兴,但外来的刺激也可能引起迁谪之意。所谓“不堪听急管繁弦”,即化用“却坐促弦弦转急”到“江州司马青衫湿”诗意,因无迹,所以人皆知“黄芦苦竹”用白诗,不知此处亦承前用白诗也。“歌筵畔”三句语出《南史·陶潜传》“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而意不同,谓对酒当歌,不过借以麻痹自己,故须先安排簟枕,逃避以梦也。
此词大量熔铸前人诗语,因词中以乐天自比,故多用其句,信手拈来、有意无意,有一气呵成之妙。盖作者自具生活感兴,满心而发,一反故态,是写不是做,虽多用语,却不为语累,近于诗、远于赋,故读来尤有清空之感,而无质实之态。
|按语|
作者写这首词时,是有一首《琵琶行》在心中缭绕的,好在他以兴会驾驭唐人语汇,如自己出。较之他隐括刘禹锡《金陵五题》而成的《西河》一词,在措辞上更臻化境。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宋)辛弃疾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此词约作于淳熙五年(1178),时作者由大理少卿出领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西行。舟次扬州时,与友人杨济翁(炎正)、周显先有词作唱和,此词即其一。周生平未详。杨为有名词人,其原唱《水调歌头》(登多景楼)存于《西樵语业》中,为忧愤时局、感慨“报国无路”之作。作者在南归之前,曾在山东、河北地区从事抗金活动,重过扬州,又读到友人伤时的辞章,他心潮澎湃,遂写下这一首抚今追昔的和韵词。
词的上片是“追昔”。作者的抗金生涯开始于金主完颜亮发动南侵时期,词亦从此写起。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常在秋高马肥的时节犯扰中原,“胡骑猎清秋”即指完颜亮1161年率军南进事。前一句“落日塞尘起”则先造气氛。从意象看:战尘遮天,本来无光的落日,便显得更其惨淡。这就渲染出敌寇甚嚣尘上的气焰。紧接二句则写宋方抗金军队坚守大江。以“汉家”与“胡骑”对举,自然造成两军即将接仗,一触即发的战争气氛。写对方行动以“起”、“猎”等字,属于动态的;写宋方部署以“列”、“耸”等字,是偏于静态的。相形之下,益见前者嚣张,后者镇定。“组练(组甲练袍,指军队)十万”、“列舰”、“层楼”,均极形宋军阵容盛大,有一种决胜的信心感。以下三句进一步回忆当年完颜亮南进溃败被杀事。
完颜亮南进期间,金上层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军事上复受挫折,士气动摇。当完颜亮迫令金军三日内渡江南下时,却被部下所杀,中止了这次战争。“谁道投鞭飞渡”三句即书其事。句中隐含三个故实:《晋书·苻坚载记》载前秦苻坚南侵东晋,曾不可一世地说“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结果一败涂地,丧师北还。《史记·匈奴传》载匈奴头曼单于之太子冒顿作鸣镝(即“鸣髇”,响箭),命令部下说:“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后在一次出猎时,冒顿以鸣镝射头曼,他的部下也跟着发箭,头曼遂被射杀。“佛狸”,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字。他南侵中原受挫,被太监杀死。作者融此三事以写完颜亮发动南侵,丧于内乱,事与愿违的史实,不仅贴切,又出以问答,更觉有化用自然之妙。
宋朝军民敌忾同仇,而金国有“离合之衅”可乘,在作者看来这是恢复河山的大好时机。当年,这位二十出头的义军掌书记就策马南来,使义军与南宋政府取得联系,以期协同作战,大举反击。“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正是作者当年飒爽英姿的写照。苏秦字“季子”,乃战国时著名策士,以合纵政策游说诸侯佩六国相印。他年轻时曾着“黑貂裘”西入秦。作者以“季子”自拟,乃是突出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少年锐进之气。于是,在战争风云的时代背景上,这样一个“锦襜突骑渡江初”(《鹧鸪天》)的少年英雄亮相,显得虎虎有生气,与下片搔白首而长叹的今“我”判若两人。
过片即转为“抚今”。上片结句才说到“年少”,这里却继以“今老矣”一声长叹,其间掠过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跨度。这里的叹老又不同一般文人喜欢叹老嗟卑的心理,而是类乎“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张孝祥《六州歌头》),属于深忧时不我待、老大无成的志士之苦。南渡以来,作者长期被投闲置散,志不得申,此时翘首西北,“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永遇乐》),真有不胜今昔之感。
过片三短句,情绪够悲怆的,似乎就要言及政局国事,但却没有,是“欲说还休”。此下只讲对来日的安排,分两层。一层说自己,因为倦于宦游,想要归隐田园,种树置产。三国时吴丹阳太守李衡在龙阳县汜州种柑橘,临死时对儿子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见《三国志·吴书·孙休传》注引《襄阳记》)此处化用李衡语,既饶风趣,又故意表现出一种善治产业、善谋衣食的精明口吻。然联想作者“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水龙吟》)的词句,不难体味这里隐含的无奈、自嘲及悲愤的复杂情绪。说“欲去”而未去,正表现出作者内心的矛盾。二层是劝友人。杨济翁原唱云:“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其彷徨苦闷,可谓与弃疾相通。作者故而劝道:你们二位(“二客”)乃东南名流,腹藏万卷,胸怀大志,自不应打算归隐如我。但有一言还想与君等商议一下:且莫效李广那样南山习射,只可直取“富民侯”而已。《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李广曾“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汉书·食货志》:“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李广生不逢高祖之世,未尽其才,未得封侯;而“富民侯”却能不以战功而取。此谓朝廷“偃武修文”,放弃北伐,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其意不言自明。无论说自己“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也好,劝友人“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也好,都属激愤语。如果说前一层讲得较为平淡隐约,后一层“莫射”、“直觅”云云,语意则相当激烈明显。分两步走,便把一腔愤懑尽情发泄出来。
词前半颇类英雄史诗的开端,然而其壮词到后半却全无着落,反添落寞之感,通过这种跳跃性很强的分片,有力表现出作者失意和对时政不满的心情。下片写壮志消磨,全推在“今老矣”三字上,行文腾挪,用意含蓄,个中酸楚愤激,耐人寻味,词情尤觉沉着。愤语、反语的运用,也有强化感情色彩的作用。
|按语|
辛弃疾作词,也非常喜欢在文献中发掘语料,前人谓之“掉书袋”。鉴赏其词,必须多借助于有关稼轩词的笺注。 诗词赏析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