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絮出生的那天正是“落絮无声春堕泪”的时候,她娘为她取名苏絮,是为一首诗:“春尽絮花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她说柳絮无根,嫁与东风,处处可为家。但她忘了,柳絮一生浮沉,好则上青云,差则委芳尘。
不过苏絮的娘再没机会见到自己的女儿嫁与东风,直上青云。
“你来做什么?”苏絮站在嫡母的正院门口,被爹爹苏昇低低训斥。苏絮跪伏在地,抱着苏昇的双膝,眼泪珠子直往下掉,“父亲,娘”她话到嘴边,想起娘的告诫,连忙改口道:“姨娘……她快不行了。”
还没待苏昇说话,嫡母曲氏便扶着张嬷嬷的手从正房走了出来。见着苏絮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来了气,微一仰脸挑眉道:“规矩都浑忘了吗?谁让你来正院儿的?”
苏絮心里打鼓,怯怯回道:“我,我姨娘想见见……”她嘴边一顿,并不敢张口叫父亲,嫡母与嫡出的姊妹只当她是半仆一样的人,她想着,如今这样开口,恐怕又免不得要挨着嫡母的斥责。她心中焦急,也想着快快请父亲去小院儿,才慢吞吞开了口,“我姨娘想请老爷去小院儿。”
曲氏轻哼一声,立目道:“下贱胚子,和你娘一个德行。见不到老爷,便使尽了法子来请。”她眉眼一扫,随即换了一番明媚笑容道:“老爷可要去吗?我才让下面的人准备好了哺食。”
苏昇瞥了一眼苏絮,提着前襟道:“你先回去,我陪太太用过膳再去。”眼瞅着苏昇进了曲氏的屋,苏絮心下越发着急,忙唤道:“老爷,姨娘恐怕等不了……”只是苏昇却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停住脚步,曲氏搀着他进了门,回首,飘来十分轻巧的一句,“等人死了,再来请。”那声音无比怨毒,直让苏絮从内冷到外。寒冬腊月的天,却寒不过曲氏的一句话。苏絮的两颊带着未干的泪水,此刻被风割的生疼。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跪在太太的房门外,直等到太阳被夜色吞没,苏府掌起灯。
她嘴唇已冻得发紫,看着窗边成双的人影,心里无比的酸楚凄苦。她不懂,既然苏昇不爱母亲,为何要娶她,为何要同她生儿育女。她紧紧的咬着牙,半晌,切切唤道:“老爷,请您去看看柳姨娘吧。她真的快不行了,她就想见您最后一面。”
苏絮的喊叫让曲氏发了怒,推了门对张嬷嬷道:“去把她给我关起来,好好教教规矩。”
那一年苏絮十二岁,在腊月天里,冰凉的雪地上跪了两个时辰,最后被张嬷嬷一顿好打,半昏半醒的拖拽进了后院的柴房里。苏絮连发了两日两夜的高烧,险些丧了命。而她娘柳氏死在了那天傍晚,苏絮没见到她最后一眼。而她的爹爹,她娘一生视之为天的夫君,终究陪在了正房嫡妻的身边,如何也没去见柳氏。
那一年她娘死不瞑目,而她忽然明白,女人一生所求,便是夫君的长久爱宠,其它皆是虚空。
苏絮十五岁生辰那日,一纸诏书,她被册为宝林,得以入宫为妃,侍奉君前。但这一切并不是她所思所愿,她从小受尽人间冷暖,看透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也许她入得宫中,不争不夺,便可安稳一声。但她却又放不下兄长,与幼妹。
苏絮抱着母亲的灵位牌出了小院儿,听见嫡姐因为落选而哀怨无比的哭声,嫡母曲氏在院儿里扬声安慰着嫡姐道:“快把眼泪擦了,你以为入宫是什么好事吗?像苏絮这样的下贱胚子,不是被废打入冷宫,便是犯上赐死的命数。还有什么好伤心的!不如嫁给门当户对的少爷,当你的正房嫡妻来得好。你愿意一辈子没名没分?”只是这话却是有意要让苏絮听见的。
红萼听着曲氏的话无比愤恨,正要去分辨。便被苏絮拉了回来,红萼气急道:“今天是小主的好日子,怎能让她这样浑说!”
苏絮抿着唇,紧紧牵着五妹苏菱的手,半晌才说:“还了口又如何,没出这个家门,她便还是我的嫡母。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别说我尚未进宫,便是如今入了宫,又能拿她如何?”
苏菱牵着她的袖脚,一双大眼睛含着泪,嗫喏道:“三姐能不能不入宫,三姐走了,剩菱儿一个人,菱儿怕。”
苏絮抱了抱妹妹,眼里亦含着泪道:“三姐也舍不得你,但是菱儿要记住,三姐不在你身边,你要时时刻刻都照顾好自己。不能让正房寻出任何的错处,要小心谨慎。还有,若是有旁的人敢欺负你,就让你身边的丫头去找三哥。”话至此,苏絮喉间一梗,艰难说道:“正房那边,能忍就忍着,不爱听的话,也不要分辨,只把自己当聋子哑巴便是,见着嫡出的姊妹兄弟,多躲着些。”苏絮的话叮嘱不完,只是从前都是她好好的照顾着五妹,如今五妹又能指着谁呢?
苏菱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苏絮爱怜的抚着妹妹的头。她二人是同母姐妹,相差五岁,苏菱是苏昇的第五女。她们的娘——柳氏,育有三个孩子。七年前也算是苏府里顶受宠的姨娘,只是后来,苏昇移心更年轻的娇妾美姬,而柳氏人老珠黄,自然宠爱不在。早先有多风光,失宠的日子就有多难熬,在嫡妻与宠妾的倾轧下,柳氏惶惶不可终日,最终郁郁而亡。
苏絮回望了一眼自己住了十五年的院子,一时间即欢喜,又烦愁。喜的是入宫为妃,她总算能逃脱苏家的牢笼,挣脱嫡母带来的夜夜噩梦。愁的是,皇宫不过是放大了的苏府,她出身低微,前途未卜。
接她入宫的轿子早已停在府外,见苏絮迟迟不出来,外面候着的宫人便进来催促道:“小主,该上轿了。”
苏絮被红萼扶着出了内宅,此刻,除去嫡母与正房的几位姊妹兄弟,苏府上下皆已在院子里等着向她叩首行礼。苏絮望了望跟在父亲身后的三哥,开口道:“三哥,你再送送我吧。”
苏云飞起身上前来扶她的手,苏絮含泪道:“哥哥如今搬去了外院,我这一走,五妹便没人照应了。”
苏云飞轻拍了拍苏絮的手,安慰道:“你安心入宫便是,五妹还有我。”
苏絮皱眉道:“你也有差事要做,平日里又要在骑射上下那么大的功夫,还有……”苏云飞握了握她的手,神色郁郁道:“没什么差事,不过是些不相关的。”苏絮心里知道,哥哥是庶子,不受爹爹的器重,上面两位哥哥都只把三哥当做半仆。但她清楚三哥的鸿鹄之志,他是多么渴望能出人头地,能为母亲挣出一份哀荣。
苏絮勉强笑了笑,安慰苏云飞道:“若妹妹有幸能侍君伴驾,会帮哥哥言语一句的。”只是这样的话,苏絮自己说起来都有些无力。
苏云飞收了收不愉神色,认真对苏絮道:“你只要与红萼两个平平安安的,别受委屈,好好的过日子,便是帮我了。”说罢,他神色一黯,也不再说话。
苏絮默声不语,含泪上了轿。只听轿外炮竹声声,丝竹迭起。
上元九年,四月十五。苏絮乘着的轿子停在了大齐的后宫——启曌城,雍德门外。
这次入选的小主共有十位,苏絮是最后一批进宫的,除了她,还有国子监祭酒江咏之女江才人、天武都指挥使齐广铎之女齐美人。其中唯有苏絮出身最低,或者说,整个上元九年选秀进宫的宫妃中,唯有她家世最低。
她们三人互相按品级见过礼,便由青蓝袍子的内监引着往各自的宫室去。苏絮随在江齐二人之后,新奇的端看着大齐皇宫的富贵模样,看着朱墙琉瓦之间悠悠飘着的柳絮间或点缀着这威严的天家宫阙。
大齐开国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如今大好的江山社稷因着上两代帝王昏庸,也丢的七七八八了。
皇帝霍景嵩,已继位九年,初初登基便励精图治,与民休养。如今国库充盈,万民安泰。大有中兴之象。皇上年到而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血气方刚,如今正连年扩军充兵,意欲收复大齐边关失地。
苏絮只在选秀那天见过皇帝一面,只是殿上殿下隔着珠帘,虽远远见过却看不分明。是以苏絮如今也不知道皇帝是何模样。
而说起后宫,霍景嵩实在比不过祖上的几位。继位九年,只在上元五年有过一次选秀。霍景嵩一向把心思放在政事,在后宫的精力颇少,内宠也不过五、六个而已,皇嗣也只有皇长女一人。
如今的皇后与霍景嵩是结发夫妻,诞有一女。出身士族之首南郡顾家,与皇帝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只是若论及恩宠,后宫出怡贵嫔再无第二人。她高坐宠妃之位已三年有余,霍景嵩与后妃相处的时光,几乎都是被她占据着。余下几位,宣妃平日里最是清净个性,靖妃与安昭仪出身氏族,颇有些世家门阀姑娘的骄矜脾气。惠容华庶族出身,与怡贵嫔走的很近。不过除去怡贵嫔,这几位妃嫔皆是恩宠尔尔,不值一提罢了。
暖融融的日光洒在启曌城永巷的宫道上,如同在地上铺陈的金子,苏絮如今便走在其上,如梦似幻一般,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能踏进大齐最贵重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走的极缓极稳当,她想起娘时长与她说的话,“柳絮无根,好则上青云,差则委芳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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