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过了膳点时候,茶房静谧,只几个当值宫女躲在门后细声闲话。吉兰泰在乾清宫住了数日,又是皇孙,众人不敢怠慢,见他进屋,忙上前行礼道:“王子可有吩咐?”吉兰泰沉着镇定,道:“我渴了,倒碗冷茶来。”宫女纳闷,要喝水让太监传一声便可,何必亲自过来?心中虽疑惑,却不敢多嘴,忙返身取了小杯,从白玉羊首提梁壶中倒了香茶,躬身递与吉兰泰。吉兰泰一仰而尽,也不说话,提步就往外走。
阿醒立在廊下折角处,道:“你这是为何?”
吉兰泰缓缓行去,见四下无人,方道:“我额娘说,宫里做事,能避讳些的,就不必张扬。”他的话阿醒半懂半疑,按理说这儿是乾清宫,乃紫禁城最为森严之处,再说,她与吉兰泰坦坦荡荡,两人是表兄妹,即便亲密些,也没什么奇怪。
阿醒道:“见我还要避讳谁?”
吉兰泰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皓齿,伸手抚在她额头上,轻轻拍了拍道:“听额娘的总不会错。”又道:“我知道有一处地方僻静,平素没人走动,咱们去那儿说会子话可好?”
他温言醇厚,与幼时大不一样。阿醒的额头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脑中轰然一响,连脉动都似慢了半拍,木木道:“好。”吉兰泰又是一笑,竟毫无顾忌,像小时候一般牵起阿醒的手,道:“这儿的杂草都长起来了,没有路,我牵着你走。”
天空蓝得像一块最上等蓝色绸缎,光滑平顺,万里碧空。阿醒默默随着吉兰泰,周围荒草杂碎,能淹没头顶。她来过乾清宫数次,却从不知道皇帝寝宫之处竟还有如此地方。穿过一片荒地,才见数簇翠绿竹子,待转到竹子后头,才见有一座小亭子。阿醒抬眼望去,见柱子上挂着一幅对联,写到“璆锵鸣兮琳琅,有静女兮姝好”。乾清宫里的对联素来都是或督促皇帝勤勉,或为祖训,像此番有点儿小女儿情怀的句子倒从未见过。
吉兰泰拾阶而上,吹开石凳上的竹叶,又掏出帕子仔细铺好,道:“你要不要坐?”阿醒颊边滚烫,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大大咧咧,突然变得娴静淑女,柔声道:“谢谢。”她穿着花盆鞋,一路走来,真是累了,又道:“你的凳子要不要垫一下,我这有帕子...”她话没说完,吉兰泰已然吹开旁侧石凳上的竹叶,定然坐下,道:“我不必的,锦瑟说,姑娘家最受不得脏。”阿醒一顿,听他的口气,锦瑟定是一个姑娘家的名字,且和他关系颇深,或许是他在蒙古的心上人...思及此处,不由鼻尖发酸,胸口闷了一口气,很觉失落。
风吹得很慢,从大片的荒草中拂过,裹着青草的味儿扑到阿醒身上。她扭开脸,望了望高耸的翠竹,不知开口说什么。她踢开脚边厚厚的一层枯叶,沉默不语。
吉兰泰沉了沉脸,道:“你不喜欢这儿吗?”
阿醒摇摇头,道:“这儿很好,你怎么寻到的?”吉兰泰笑道:“极小的时候,走路还不利索,有一回春节,下了大雪,我在乾清宫摔了一跤,不管皇爷爷左哄右哄,就知道一味的哭,后来有个好看的娘娘抱我来了这儿,跟着皇祖父堆雪人,我才不哭了。”顿了顿,又道:“可惜我不记得是哪位娘娘,自此后,也再未见过她。前头我偶尔闯到这儿,才依稀想起往事。”阿醒沉吟片刻,道:“许是我德娘娘罢,这些年她最得圣恩。况且能瞧着皇爷爷堆雪人的妃子,必定身份不低。”吉兰泰笑道:“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一只燕子扑腾着翅膀从竹捎掠过,冲向无垠天际,阿醒不禁直直看去,失了神。树叶窸窣作响,衬得周围落寂无声。两人各有心事,痴痴发了会呆,待夕阳渐落,霞光斜照,映得两人脸上飞红一片,慢慢的,便显出一丝尴尬来。
阿醒望着那血红垂阳,道:“天空真美。”
吉兰泰道:“蒙古空旷无边,只要不下雨,每天都有这样的落日。”
阿醒侧过脸看着他,道:“真好,我要是能见一见就好了。”吉兰泰道:“如果你愿意,自然天天都能瞧见。”阿醒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发愣。吉兰泰欲言又止,道:“去年阿玛带我到狼群出没之地行猎,我射死了一只母狼。”阿醒一向崇拜武功高强之人,笑道:“我阿玛有一次随皇爷爷去围场打猎,射中了两只老虎。”
吉兰泰窘了窘,急道:“等我再长大些,也一定能像十四舅那般厉害。”
阿醒道:“要像我阿玛那般厉害可不容易的,你要好好练习骑射方好。”
吉兰泰嗯了一声,蓦地抓住阿醒双手,满面潮红道:“等我杀死两只老虎,你...”不等他话说完,从竹子后头倏然传来一声吼:“谁在那儿?”阿醒惊得浑身一颤,本能的偏脸循声看去,过了一会,才转身问:“应当是巡逻侍卫,别管他们...你刚才说什么?”
吉兰泰吸了口气,继续道:“等我杀死两只老虎...”
竹子后“哒哒”钻出来两个御前侍卫,手还放在刀柄上,好似随时要抽出来砍人。吉兰泰松了手,双眼一瞪,怒道:“滚!”御前当差的都是八旗子弟,身份都尊贵,底气也都十足,半膝跪下,道:“请王子、郡主移步,皇上有圣旨,此处亭子不许人随意走动。”
吉兰泰早猜到这儿不简单,不然怎会连个修葺的人都没有?但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阿醒私会之事,一来儿女姻亲必由父母主张不可寻私情,二来,他不想让阿醒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万一她不喜欢自己,万一她早有了心上人,两人幽会之事传出,岂非让她难堪?于是便道:“既然不许人来,为何不见有人看守?”两个侍卫胆战心惊,道:“奴才失职,请王子责罚。”吉兰泰叹道:“算了,此乃小事,我也不想让外人知道。”稍一停,又道:“不要叫我在别人嘴里听见此事,不然定将你俩拿去喂狗。”
侍卫忙道:“谢王子开恩,奴才遵命。”
沿着来时的路,两人疾步回到了天街上。宫墙层层,勾檐飞翘,仿佛是回到了尘世凡间,噪杂声起,往两人心上蒙了一层灰。阿醒见玟秋在廊下张望,知道是额娘派来寻的,便恋恋不舍道:“天色晚了,我该出宫了。听说你明儿就要回蒙古,路上小心些。”又解下腰间一个荷包,笑道:“我亲手做的,可以拿来装水壶子。”但吉兰泰久久不接,她便生了几分恼意,道:“绣工不好,你若嫌弃,只管扔了不用。”
阿醒性子娇,跟我一样没得耐性,装不了三分钟淑女,就漏了底。
吉兰泰怅然道:“我怎会嫌弃?我只是在想,下一回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了。”阿醒不满,道:“你到了京城,也不让人告知我消息,也不去府上看我,此时不必假惺惺的装作舍不得。”吉兰泰惊道:“你不知道我入京了?我以为你知道!额娘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更何况你常常在宫里走动!”阿醒仔细揣摩他片刻,见他神色若定,不是信口雌黄,方信了他的话,道:“宫里规矩多,拘束得紧,我不爱往宫里走。”
吉兰泰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不想见我...”
他竟是这样想的,阿醒急道:“怎么会...”一张口,觉得自己失了仪,便有些羞涩,咬着唇止了话。吉兰泰接过荷包,深深凝望着阿醒,道:“我会日日戴着它,戴着它去看蒙古的夕阳...”阿醒抬起脸,仿佛明白过来,脱口问:“锦瑟是谁?”
吉兰泰不知她提锦瑟做什么,只是顺着她的意思,道:“锦瑟是我的教引嬷嬷...”
阿醒恍然大悟,忧虑褪去,胸腔里盈满了欢喜,不由嫣然笑了起来,正要说句话,却听玟秋气喘吁吁道:“郡主,可找到你了,爷和福晋在宫门口等了你好一会,遣了十几个宫人寻您...”顾着玟秋在,阿醒什么也不能说,抿了抿唇,道:“我要走了。”
这对小儿女的目光紧紧黏在一处,像是撕也撕不开,吉兰泰颔首,他本想送送阿醒,可又顾忌乾清宫眼线众多,他伫立在原处,一动不动,道:“再见,阿醒。”稍顿旋即道:“你爱吃的奶片,我回蒙古让人给你捎一包来。”阿醒点头,身子已经转了过去,只是脸还朝着吉兰泰,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再反过头,眼圈儿已经红了。
她在心里默默道:“再见,吉兰泰。”
十四办完朝事,寻不见阿醒人影,以为她已经回永和宫了,便一路去接我。岂料阿醒根本不在,十四焦躁,立马命人去寻。天色已晚,他们年纪都不算小,已能谈婚论嫁,若真是举止不当,引得人注意,总会落下把柄。再说,他最担心的还是指婚。蒙古的诸王蠢蠢欲动,边关局势不稳,康熙需要一个联姻稳定局面。
而吉兰泰,是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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