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用了晚膳,傍晚时分方回府。十四前朝后宫来回走动,累得两眼发黑,我不忍再扰他,便至第二日才与他提及阿醒婚嫁一事。
十四难得放假,早上陪我用完早膳,坐在炕上翻看去年庄子上的纳贡。几名丫头将一匹一匹的绫罗绸缎摊开放在案几,玟秋指着过年的送礼名册给我瞧,又道:“八福晋送了是缎子,咱们总不能回赠缎子,得换成别的。再有四福晋、十三福晋送的是金锁...”她一桩桩说得明白,把里里外外该回礼、但她又拿不定主意的地方通通说予我听。
我让她拿出这几年的人情礼薄,命她依着去年的规矩办事,又从布匹里头挑了两匹上等的送与四福晋、十三福晋,便让玟秋等退下。
十四也看完了,勾出几处不甚明朗之处,让张芳芳下去查。
待屋里没了外人,我依着十四坐下,道:“听说皇阿玛要与蒙古联姻,从孙女辈里头挑拣,你可知道?”十四侧身将我揽在怀里,道:“你担心阿醒?”我愁眉苦脸道:“能不担心吗?以前她在我肚子里时,倒没怎么觉得,如今反倒牵肠挂肚。她一辈子在我眼睛底下过活,我才安心呢。”十四拢了拢我的肩,道:“不怕,有爷在呢,不会叫你看不见阿醒。”
有他这句话,我略略放下心中大石。
次日他陪我回娘家,完颜罗察抱着阿醒不肯撒手,宝贝得不得了。他自己有了两个孙子,一个是大哥的孩子,一个是小海鬼头的孩子,两个都是男孩儿。别的大户人家都是重男轻女,有些女孩子甚至吃饭都不能上桌,唯完颜家,因女孩子特别少,故而特别珍贵。
大哥在四爷底下做事,自是得心应手,处处顺畅。小海就差多了,一直没能考取功名,整日都在书院读书,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全部从完颜府支取,是典型的啃老族。不过完颜府家大业大,不在乎多养几个。只完颜罗察天天逼着小海读书,小海痛苦不堪,若不是没银子,怕是早带着老婆孩子搬出府了。
我的小院子一直打理得很好,每次我回家,都能睡在原先的榻上。阿醒带着两个表弟跑来跑去,又有外公外婆和舅舅们宠爱,不知多快乐。夜里阿醒吃得肚子撑了,躺在小榻上半夜都睡不着觉,翻来覆去,不停的喊阿玛额娘。
十四穿着寝衣坐在踏板上给阿醒揉肚子,我歪在被窝讲故事,冬夜凄寒,我怕十四呆久了着凉,便想着法子哄阿醒赶快睡觉。我问:“晚膳你吃了些什么菜啊?肚子都鼓大了,往后可要注意,你脾胃不好。”阿醒从被窝里伸出短短的三根手指,道:“我吃了三个鸡蛋。”
我惊道:“这么多?”
阿醒得意洋洋,道:“对啊,因为外婆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逢年过节时,完颜夫人都会带着两个媳妇自己亲自做饭。我故做不高兴了,道:“比额娘做的还好吃?”阿醒小小的脑瓜子转得很快,一点不像十四木讷,她道:“当然是额娘做的更好吃。”说完,又撒娇道:“额娘,你再给我讲一遍白雪公主的故事好不好?”我道:“你快闭上眼睛睡觉,额娘已经讲了三遍了,已经累了。”阿醒道:“其实是额娘的声音太好听了。”
十四噗嗤一笑,道:“我怎么没觉得?”
我用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道:“轮到你说话了吗?”十四玩笑道:“奴才失礼,主子您继续说。”他捏腔拿调,逗得阿醒咯咯大笑。若是德主子知道她的宝贝十四爷为了哄女人不择手段、不顾尊严,肯定会气得指着我鼻子骂。
大年初五,十四带我去八爷府请安。此时雪已初化,日头白花花的,照在身上有一股薄薄的暖意。十四与八爷、九爷在前头书房喝酒,我陪着八福晋、九福晋去了内院说话。分开半个时辰后,十四担心我,便一路寻到八福晋院子,左顾右盼不见我,问:“薇薇呢?”
九福晋抿唇一笑,道:“十四媳妇果然料得不错,就知你会急着找她。她让我告诉你,要你去你们头一次亲吻的地方,她在那儿等你。”
十四脸上一红,八福晋瞧他害羞,乐得笑起来。
八爷府的花园很大,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曲廊楼榭,仿佛看不见尽头。十四压根就不记得什么头一次亲吻了,他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花园里转来转去,半天都不得要领,一边找一边抱怨:“女人真麻烦。”可又不得不找,这么大的冷风,她吹久了会头疼。
他使劲儿想啊想啊想,终于想起以前与蔷薇逛园子的事。那时候他的心情与现在可谓截然不同,那时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对爱莲的愧疚与思念,而眼下,他整个胸腔里只有一个完颜蔷薇,满脑子都在骂她傻子,顶着寒风四处乱逛。
到了一处鼓楼,忽的有人在上头唤:“十四!”
十四忙爬上鼓楼,本想训训她,可蔷薇先开了口,笑容满面道:“十四,你竟然找到了,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一句话堵了十四的嘴,他道:“我当然记得,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忘记!”
其实压根儿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昨天阿醒告诉他,额娘太蠢,对着她说瞎话一点儿也不会遭到怀疑。
听他说记得,我欢欣雀跃,又蓦然沉下脸色,道:“你太坏了,当年我主动吻你,你竟然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你不知我当时多失落,多伤心。”十四怔了怔,眼前掠过蔷薇闭着眼睛满脸酡红的模样,她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踮起脚,吻在自己唇瓣。
他想起来了。
他懊恼不已,道:“是我不好。”
我爽朗的笑了笑,道:“知错就好,现在没关系啦...”话没说话,十四已吻了上来,他身后是冬天碧蓝的天际和半个北京城。寒风扑过,将森林吹得浪涛滚滚。我不由自主的攀上他的肩,倚靠在他的怀里,尽情的享受这个迟来的回吻。
过完年,开了春,康熙的病好了,下了口谕让十四陪着往南边儿出巡。十四挂念我,打心底里不乐意,我宽慰他,道:“皇阿玛年纪大了,能侍奉的日子越来越少,咱们还长远着呢,往后有的是时间相守。”十四为难道:“但你身子不便,我实在不放心。”
我笑道:“不怕,有阿醒在呢。”
十四轻轻叹了口气,抱我在怀里,道:“我会每日给你写信,你也要给我回信,若府上有什么事,定要命人快马加鞭递信给我。再有,我同额娘说了,生产前你都不必往宫里请安,佛经也不必抄了,你且安安心心的养胎,为我生个嫡子继承爵位。”
我实在舍不得和他分开,但没得法子,只好故作坦然道:“我都知道,你放心。”
因他半夜要往乾清宫候驾,整个晚上都没法睡。我替他收拾好了衣服,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本想亲自送他出府,可十四非要哄我睡觉,等我再醒时,他的马车早已走了。
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没有他的身影,我难过得想哭。
好在有阿醒,她干脆把小床搬到了我的寝屋,陪我睡陪我吃,有时见我胃口不好,还会说甜言蜜语哄我。十四来了信,也总是她念给我听。
阿醒年纪这么小,却像个大人似的照顾我。夜里她也不再吵着让我讲故事,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她不吵不闹的,让我很省心。
因为有她在,我仿佛有了依托。
四爷、八爷都同圣驾去了南边出巡,福晋们得了闲空,遂聚集在一处打牌看戏。这日四福晋请了我、八福晋、九福晋、十三福晋进府里玩,小曼知道了,扶着丫头就到了主院。因弘历被康熙带着出巡去了,雍亲王府的奴才们对小曼愈发恭敬客气。
小曼问门房当差的太监,道:“福晋她们在做什么?”
太监躬身道:“眼下正在聊天吃瓜子呢,奴才进去通传一声。”小曼却是等不及了,一面往里走,一面道:“不必了,我自个进去就是。”
太监不敢多嘴,只得道:“是。”
八福晋论起年前石常在侍奉康熙一事,满脸不屑道:“小狐狸幺蛾子宫里多得是,但石常在这般从夜值宫女里头挑出来,又如此受宠的没几个。我是最厌的,要是八爷府上敢有丫头爬上主子的床,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四福晋心中涩涩,脸上微笑道:“谁说不是呢。”
十三福晋笑道:“我与你们想的倒不一样,开府后事情太多,我实在忙不过来,若十三爷能多纳几名宠妾侧福晋,也能帮我多多分担一些,偏我好劝歹劝,十三爷就是不肯,我也是没得法子。”
九福晋哄然一笑,道:“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笑道:“十三爷是正人君子,真心疼爱妻子,是难得的好丈夫。”我不过随口附和一句,十三福晋兆佳氏不知哪里抽了神经,指着我鼻尖道:“十三爷再好也是我的丈夫,哪里容你说三道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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