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芙身上虽污浊,面上还算干净,光洁的额头圆润白皙,鼻尖挺翘,眼眸犹如一剪秋水,闪闪发亮。她双手叠在腹部,低垂的脸,恭谨道:“谢大人关心,奴婢在茶房有换洗的衣裳,后院的事儿多,奴婢先行告退。”
李德全拿不准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笑道:“红芙姑娘不必去茶房,往后在御茶房当差可好?”红芙不信似的抬头一看,望了李德全好一会,才淡淡道:“奴婢是织造大人家生的奴婢,凡事身不由己,需听主人家差遣。”
她语气漠然,竟似有些不乐意。
李德全道:“你放心,织造大人自然会同意。你且听我的话。”话已至此,红芙只得福了福身,道:“是。”李德全使了个眼色,便有御前的姑姑上前,领着红芙去了正院。
康熙原本是来石常在屋里午歇,此刻却端坐在炕边,沉默不语。石常在拿了蓝底白玉兰湘绣靠枕,轻轻放在康熙背后,道:“皇上要宽衣么?”康熙偏过脸,亦如往日般温和笑道:“朕突然想起一事未办,喝完这盏茶就走。”
石常在道:“皇上当保重圣体。”
康熙已起了身,道:“朕很好,你不必挂心。”他大步出去,石常在不敢再劝,送驾至院门口,方回屋。她受宠已有一年多,几乎日日与皇帝朝夕相对,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看不懂皇帝,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很远,即便肌肤相亲时,仍是陌生人。
掌事丫头提着一竹筐的枇杷进屋,道:“主子,您瞧瞧,好端端的枇杷全被那茶房的贱婢给坐坏了...”石常在没来由的一怒,斥道:“刚才在皇上跟前还没丢够脸呢?为了一点子枇杷就跟织造府的下人吵,传出去成何体统?非得让大臣们以为宫里的石常在恃宠而骄,处处刁难织造府的下人吗?”掌事丫头蛮横惯了,从未被石常在骂过,今儿突然挨了训,两只眼顿时红扑扑的,心里暗暗生了怨气。
康熙来回走了一通,略觉体热,坐在青玉大案前,拧开脖颈下的龙纹扣子,喊道:“来人,上冷茶。”过了半会,有月白的身影款款而来,默不作声将茶盏举到康熙面前。康熙起先并未注意,端茶喝了两口,舌尖略觉酸甜,十分解渴。再一看,才见端茶之人是先前在石常在院里见到的小丫头。康熙问:“你怎么在这?”
红芙从未在御前当差,双手捧着茶盏轻轻打颤,紧张道:“是李公公让奴婢来的,奴婢这就走了。”她神色慌张,就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小鹿。
康熙把手覆在她手背,笑道:“你不必紧张,别怕。”红芙打娘胎出来,十八年里从未与男子肌肤相触,越发抖得老高,连茶盏都捧不住了。
康熙难得扬眉一笑,松开手,道:“下去吧。”
红芙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不消半刻,整个织造府的下人都知道红芙被选去御前当差了。红芙往下人房收拾铺盖,小饺儿火急火燎上前问:“红芙姐姐,他们都说你飞上枝头了,是不是真的?”红芙的东西很少,三五件衣裳,两双鞋,唯一的值钱之物是母亲临死前传给她的一支木簪子,但实际上,那木簪子也不值钱。她什么都没有,只身一人活在世间。
红芙道:“什么飞上枝头?依旧是司茶之事,无非是换到了御茶房罢。”
小饺儿跌坐在床板上,道:“我真羡慕你,可以跟着皇上去京城了。”红芙依旧寡淡如纸,道:“京城有什么好?进了宫规矩更大,说不得做不得,真真没意思。”小饺儿一笑,道:“怎会没意思?你瞧石常在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好?就算是宫里的奴婢,都比咱们府上的小姐们还穿得精致,等你到了宫里,一定会变得跟掌事姑姑一样,又客气又富贵。”
红芙道:“富贵?一介奴才而已,谈何富贵?”看着小饺儿神往的模样,红芙懒得再争辩,用一张大灰布裹了衣物鞋袜,抱在怀里往正院去了。
李德全思虑周密,单独给红芙腾出一间屋子,里头摆设规规矩矩,置有软榻青纱鲜花案几,是红芙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房间。红芙不明所以,以为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人都是如此待遇,连问也没问,当做理所当然。
自红芙调入御前当差,康熙便再未去过后院。
几位答应坐在石常在屋里拉家常,一位林姓的汉人答应,道:“听说皇上连着十日皆独自宿在正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另一位乌姓满族答应道:“别胡说,圣躬违和是多大的事,怎会一点儿动静没有?”稍顿压低声音道:“皇上年纪大了,房中之事自然不如从前,有何大惊小怪?”这些答应年纪都很小,都是近两年才入的宫,她们素爱唧唧喳喳,论起是非来,连康熙都不放过。石常在听着烦心,道:“我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几位答应忙起身,说笑着告退。
掌事丫头帮石常在不轻不重的揉着太阳穴,日光花白,斑驳的照进屋里。石常在道:“你去打听打听,可是皇上跟前有人了?”掌事丫头道:“奴婢打听过,御前的人嘴巴子最紧,什么都不肯说。倒是后院茶房里有传言,说那个叫红芙的贱婢被调到御茶房当差了。”
石常在猛地睁开眼,长长的护甲刮在凳手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红芙在御前当值了半月,康熙每日都会寻她说话。红芙没读过书,不知笔墨,康熙便手把手的教她学“大小上下天地”之类。青花云鹤飞马纹带盖三足鼎里烧着龙诞香,浓郁的味道盈盈散了满屋。桌上搁着雕漆海棠花式盆柿子盆景,旁边兽耳八卦铜壶滴漏沙沙发出轻微的声响。红芙举着笔,指尖发抖,却不敢落下,因为她已经浪费上好的宣纸数十张了。
康熙温声鼓励道:“你一定要练,一定要记,才能学会写字。”
红芙曾帮府里的小姐到集市买过白纸,知道一张纸就要好几文钱,更别说皇帝用的御贡宣纸。她望了望篓子里半筐的废纸,终于搁下笔,跪下道:“奴婢生来低贱,不敢浪费皇上的御纸,奴婢也不愿习字。”康熙一滞,又伸手将她扶起,重新把笔放到她掌心,道:“如今无人再敢说你低贱,朕保证。”他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她眼睛里的另外一个人,道:“从今以后,朕就是你的身份。”他走到她的身后,环住她,执起她的手捏住笔端,墨汁滴在宣纸上,他就着那一滴墨汁,教她写了两个字。
一个字是红,一个字是芙。
他说:“这就是你的名字。”
红芙从未见过自己的名字,她轻轻呼了一声,有些莫名的欢喜,端在手中左看右看。皇帝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她都明白,但她装作不明白。无论她想不想,愿不愿意,都不会有人问她的意见。她出生即为奴婢,父母死后,苟活于世。
她不在乎,再多苟活几年。
在苏州住了三个多月,眼瞧着蔷薇快要生了,十四急如火锅上的蚂蚁,团团直转。五月二十八号,御驾终于启程,紧赶慢赶,差不多走了一个月,到六月底,才至京城。
而蔷薇早已在六月初六的时候,生下一名男婴。
康熙为孙子取名为弘明。
十四回府时,蔷薇还在坐月子,没法出门相迎。十四连德妃那儿都没去,跟着御驾入了京城,直接快马加鞭回了府。蔷薇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门口望眼欲穿,玟秋担心她被风吹了头,连着大厅内外的门窗都关得严实,蔷薇只能透过玻璃窗户往外看。
蔷薇天没亮就起床等着,一直等到天黑还不见人影。她实在太累了,歪在梨花木藤椅上睡着了。十四下了马,闯入西小院,底下人来不及传话,他已经进了蔷薇寝屋。玟秋搬了小杌几坐在蔷薇脚边打绦子,闻见动静,一抬头,看见十四近在眼前,她一惊,以为自己在做梦。十四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他静静的走到蔷薇身边,心道:“小东西,终于和你团聚了。”他蹲下身,凝视着她的脸,想要碰一碰,想要亲一亲,却又怕扰了她的美梦。
过了不知多久,蔷薇终于睁了睁眼,却又立刻闭上。然后她又拉了拉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闭上。接着又扯了扯眼皮,继续闭上。如此三个来回,她才伸出手臂,嘟囔道:“抱。”十四俯下身抱住她,蔷薇躺着环住他的背,道:“我等了你一天。”
十四道:“我知道,别管我,你继续睡吧。”
蔷薇安心的往十四身上贴,在他耳边慵懒道:“你去看看弘明,长得很像你。”十四嗯了一声,将她横腰抱起,放到榻上,又靠在踏板上端详了许久许久,方起身去换衣沐浴,再让嬷嬷抱了弘明来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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