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眉心紧锁,立在屋中,双手筒在袖口里道:“薇薇成婚数年,何时平白如故独自回过府?必是与十四爷吵了架,闹着性子呢。”额娘坐起身,腰下垫了个大枕,斜斜半靠着,道:“小两口吵架,有什么稀奇?”阿玛切了一声,道:“隆科多的闺女要嫁给十四爷做侧福晋,又是皇上亲口指婚,薇薇哪受得了这气?哎...”
额娘讥讽一笑,道:“现在知道薇薇受气了呀?当初怎么不知道我受气?”
阿玛往炕上睨了一眼,垂脸道:“男人三妻四妾,有何奇怪?”停了停,沿炕边坐下,道:“明儿我问问十四爷到底出了什么事。”额娘伸手替阿玛拢了拢肩上褂子,道:“一面说男人三妻四妾不奇怪,一面又担心女婿纳妾室,罗察,你可叫我见识了。”又道:“此事你千万别插手,他们小两口的事,当由他们自己解决。你我吵架,何曾见过我阿玛同你谈?”阿玛踢开鞋,往被窝里钻,瞪眼道:“你阿玛寻我谈的时候,能让你知道吗?”
有一年完颜罗察在烟花柳巷中识得一艺妓,卖艺不卖身那种,他偏要娶回来,额娘气得半死,无意往家信中提了两句,没得半月,完颜罗察就在巷子里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他两眼发黑,一看是自己岳父,连连赔罪,也不敢同人提及,怕人笑话。
完颜罗察此时算是深刻体会到当年岳父的心情了,他追溯往事,回了神又道:“薇薇性子良善温顺,少不得被妾室欺负,我得给她撑着。”额娘一笑,在她眼里,调教小妾也是人生畅然之事,并没什么难处,遂道:“别愁了,她有儿有女的,凡事当自己想明白。再说,十四待她如何,这些年咱们都看在眼里,有什么好担心?”
两人絮絮叨叨说到深夜,秋末初冬,树叶枯黄凋零,在风里盘旋着坠落。
我的大院子,与我未出阁时,摆设得一模一样。床榻软绵,我缩在被窝里左右翻滚,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惦记阿醒有没有吃饱肚子,惦记弘明睡得香不香,还惦记十四,不知他在干什么?会不会也同我一样,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我尚可在白日里补觉,他却不行,无论多疲累,都得上朝做事给康熙请安。一想到十四贝勒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全靠他一个人撑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不由对他充满了怜惜与柔情。有时候,真想彻底妥协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一想到他会掀起其她女人的红盖头,会与其她女人恩爱滚床单,即便十四真的不碰她们,只在人前装作亲密,我心里都酸得不得了。
明明整晚没睡,第二日反而起了大早,进大院和额娘、嫂子用膳。小海媳妇是没地儿坐的,得全程站在一旁伺候我们吃完,才能回房自己吃。小海没有考到功名,在礼部寻了个没实权的闲差混着,好在他阿玛是礼部、兵部从二品的大官,他岳父是工部三品京官,再加上大哥是雍亲王从小的伴书,姐夫是十四贝勒,所以他自己虽没多少本事,同僚却不敢小瞧他,反事事都迁就他。他也自在的很,一点儿上进之心也无,成日四处转悠,玩乐打闹。
小海知我心情不好,变着法子逗我高兴。用完膳,才出了大院子,小海就躲在抱厦的窗户底下朝我招手,还示意我不要让额娘看见。我避开众人,偷偷进了抱厦,问:“神秘兮兮的,干什么呢?”小海嬉皮笑脸,同幼时一样,道:“想不想同我去怡红楼玩玩?”
怡红楼是京城有名的大妓院,我登时垮了脸,转身就走,道:“我去告诉额娘。”额娘生平最恨烟花女子,据说是曾经有个艺妓差点把阿玛拐跑了,每回听到烟花二字都会恨得牙齿发痒。小海也知道,连忙拉住我,急道:“真是狗咬吕洞宾。”
我一指戳在他额上,道:“小海鬼头,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大人啊。”
小海并没生气,反扬声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蔷丫头嘛。”
我噘嘴道:“我什么时候不是蔷丫头了?”
小海沉了沉声,道:“你不知道,昨儿一家人用晚点,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又拍了拍我的肩,道:“你别忘了,我们是龙凤双胎,你的喜怒哀乐,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正儿八经的摆起严肃脸,我很不习惯,乐道:“属你最油嘴滑舌。”
小海依旧板着脸,犹豫半会,才道:“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同你说。”
我不以为意道:“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不说。”小海望了望地下,过了一会才道:“好几次我都看见姐夫在怡红楼...”我的第一反应是,那怎么可能,十四忙得要死,经常半夜还在宫里回话,怎会有时间去什么怡红楼?再说了,他若真是那样的人,如何能瞒住我?
我笑道:“绝无可能,你肯定看错了。”
小海一张脸皱成了饺子皮,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开始的时候也不信,但我看见了一个人,就确信了。”我定定注视他,也不急着追问。他接着道:“我看见了张芳芳,他是太监,即便站在人堆里也很容易认出来。更何况,我总不会两个人都认错。”
我心中疑云顿生,因为有几次,我确实在十四身上闻到过女人的胭脂味。
但官场上时有应酬,后宫里头的女子也多,无意沾到了也属常事。若谁跟我说十四去了青楼寻欢作乐,我是死也不肯信的。我道:“或许是有事...”小海道:“他堂堂大清皇子,能屈尊纡贵在青楼与大臣谈事?糊弄谁呢?!”又道:“我请了外头的小厮在怡红楼门口盯着,只要见到姐夫,他就会来通知我。”
我不是不相信十四,但事情出现了,就应该立刻弄明白,不然只会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人云亦云,让误会越来越深,直到相互伤害到无以弥补。
我道:“那好,我同你去怡红楼。”
寻了由头瞒住额娘,和小海出了门,在外头临时买了件男装,两人吃吃喝喝,好歹混到天黑怡红楼开门做生意。
不愧是京城最大的青楼,门口招呼的压根就不是女人,而是一色的威猛男子,客人进门前也得先给半两银子下定。到了里头大厅,灯光昏暗,另有穿戴轻薄的姑娘们站在大台子上吹拉弹唱,底下的男人们一个个看着也都是文质彬彬,听曲的听曲,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几乎跟现代的酒吧差不多,无非是他们每人身边都有个卖笑的姑娘作陪。甚至还能看见学生模样的儒生在一起聚会,就跟现代的宿舍同学吃火锅一样,言笑晏晏,很是正经。
有个灰锻袍子的男人引着我们上楼,堆笑道:“两位客官今儿是留宿,还是要带走?奴才们好预备房间,安排轿子。”这服务可真够专业的,我从未到过如此场合,一切全听小海的。小海简直是一掷千金,丢给灰锻男人一锭五两的白银,道:“把晴儿、乐儿带来,房间轿子都不用备。”灰锻男人笑得愈发开怀,客客气气道:“您请坐下稍等,奴才这就去请。”
待灰锻男子走远了,我才道:“看上去一点不像妓院啊。”
小海噗嗤一笑,道:“你上过妓院吗?前院多半是喝酒聊天的,后院才...咳咳...”话一出口,知道失言了,忙咳了两声掩饰。周围人来人往的,丝竹吟唱之声不绝如缕,往楼下一望,看着四下并无隔阂,但其实有数十条巨大的绯色帷幕从天顶垂下,桌与桌之间也设小屏风,再加上灯光晦暗,要真想找谁,绝不容易。
很快就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抱着琵琶、古琴上前,福身道:“给两位爷请安。”其姿态妆扮,举手投足皆与良家妇女无异,只眼眸间蒙上了一层灰白,显得极为深沉。小海立时成了大爷,道:“弹一首清平调给爷听听。”这时有两个男人抬来两扇屏风,将楼下的风光挡住,周围形成小小隔间,两个姑娘顺从得很,也不闲话,坐在小圆凳上拉弹。
我用手肘抵了抵小海,道:“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小海往我耳边道:“我的眼线都放出去了,放心。”说完,半躺在椅子上,手指随着琴声扣在桌上轻轻敲打着,很是舒坦惬意。听完小曲,方有老妪转过屏风进来,拜身道:“两位爷吉祥。”又朝晴儿、乐儿笑道:“还不快坐到爷身边伺候。”
乐儿丢开古琴,褪去先前的羞涩,又解开外衫,只穿了件薄薄的吊带长裙,委身坐到小海身边,顿时画风突变,只见她甜腻腻的含了一口酒要喂给小海。小海也不客气,张口就接了,一点儿都不知顾忌我。我正要骂他,还没张嘴,不想晴儿依葫芦画瓢,把唇凑了上来,可没把我唬的半死,由不得“啊”的大叫一声。身子猛地站起,往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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