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福晋的院子深广幽静,此时客人都跟着去了偏院看戏,只余三两奴才在廊下行走候命,一时空荡寂寥,唯有暖阳斜照满地。爱莲咬定她就是年小婉,我记忆混乱,竟有些拿不定主意,便道:“爱莲是我的贴身的奴婢。”爱莲明知故问,道:“她人呢?我可否与她见一见?”在我此时的记忆里,爱莲才死去不久,我神情哀戚道:“她死了。”
爱莲唇角稍稍扯动,顿了片刻,道:“她怎么死的?”
我道:“柴房失火,她被烧死了。”爱莲面色一豫,恍然道:“真是可怜,生前被烈火炙烤,便是到了地狱,也会受煎熬。”又道:“她本不该死的!她本该成为十四福晋,享受这世间的荣华富贵,全是因为你,爱莲是因你而死,你却一点愧疚都没有。”她这话我听不明白,倒是玟秋先斥道:“侧福晋,尊卑有别,请您说话注意分寸!”
爱莲与玟秋幼时一同长大,当爱莲是我的贴身丫头时,玟秋还不知是哪儿的扫洒丫头呢。此去经年,两人相见而不相认,爱莲冷笑,道:“你一个贱婢,有何身份同我说话?怎么,不过是小姐的贴身丫头罢,又不是十四府的格格妾氏,怎么就长出气焰来了?”说完痴痴一笑,自己拍着自己的嘴角,道:“看我说漏了嘴,看来瞒不住了...”
她根本就没想瞒,她就是想让完颜蔷薇不爽快。
我听她唤我“小姐”,又不知前因后果,便情不自禁拉住爱莲的手,惊讶道:“你真的是爱莲?你没死?”爱莲扬起嫣然笑容,定定看着我,既不反驳,也不承认。我道:“你既然活着,为何不与我相认?你怎么嫁给四爷了?你...”
爱莲堪堪一笑,甩开我的手,冷哼道:“完颜蔷薇,你夺走我的位置,夺走我的性命,却还想做好人与我熟络,你不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吗?”
我听不懂她的话,道:“什么意思?”
爱莲的声音低了又低,道:“知道当年十四爷在乾清宫跪了一宿,是为了谁吗?”她顿了顿,眼睛发亮,露出幸福甜蜜的笑容,道:“是为了我,而不是你!他根本就不爱你,若不是皇上赐婚,误以为你是我,他根本不会娶你。”
我蓦地想起十四在黑夜里说得那句“我不喜欢你...”不禁心魂俱震,腿脚发软,脑子里千头万绪,仿佛一切都明白过来,亦猜到那小三儿是谁了。
玟秋在我身边十余年,知道的事情不少,对陈年旧事也偶然听得了一些,只是从未仔细揣摩什么,今儿听得爱莲一说,也全明白了。她忠心护主,急切道:“如今你身份地位都有了,何必与小姐过不去,快快走开,小姐还要去看戏呢...”
爱莲眄了一眼玟秋,傲然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跟前大呼小叫。”
我慢慢回了神,道:“不管当初如何,你现在是四爷的侧福晋,我是十四福晋,再也无法改变任何东西。”爱莲唇角斜斜一勾,道:“错了,我就是改变所有的一切,让你与十四爷生死相别,咱们也回到各自的位置...”停了停,加重语气道:“我才是十四福晋!那本该是我的位置,是我该有的尊贵!”她面容邪狂,仿佛完全失去了控制力。
玟秋瞧着情形,怕她伤害我,便拦住我面前,道:“你真是疯了,竟敢在小姐跟前说这样的话,你快走,不然我要叫人了!”爱莲不以为意,道:“你敢叫吗?此事张扬出去,你就不怕十四爷拔了你的舌?”又朝我挑眉道:“你敢吗?”
这事一直被十四捂着没往外说,自然有他的道理,结了痂的伤口,未必要撕开了给所有人看。我反唇相讥,道:“你的卖身契只怕还在阿玛手里,事情传出去,你就不担心再次成为我的奴婢我的跟班,任由我打骂吗?”爱莲面容僵硬,道:“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我还是那手无寸铁的小丫头?”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怕,咄咄相逼道:“那你以为,没了我十四就会娶你吗?你做梦吧!十四绝不会对一个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好。他只会提防你,想方设法除掉你,让你远离我!你若知趣,就好好当你的侧福晋...”
爱莲气得浑身发抖,眼冒火星,双手遽然往前一推,我没得防备,直直往后跌去,幸而玟秋死死将我扶住,才不至于撞到案几上。她龇牙道:“我要杀了你...”我想起有次从永和宫出来,十四叮嘱我不要与四爷府上的人亲近,我当时不懂,此时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他是不想,让我与爱莲有所瓜葛,亦是担忧,爱莲心术不正。
脑中闪过一些画面,例如在烟花漫天的夜里,爱莲拿着尖刀刺入我胸口。例如在山涧水边十四送我野花,还有我一身男装与十四在街上乱晃,十四携我在深渊前伫望万家灯火...情意深深,旧时种种,虽然无法串联,但一幕一幕的情境忽而鲜活灵动,不再是十四嘴里淡而无奇的描述,亦不是玟秋等嘴里的说笑趣事,而是变成了脑中清晰明朗的画面,是我亲身经历,感同身受之事。
十福晋久久不见我人影,便遣了个丫头来找,那丫头在门槛边刚好瞧见爱莲手里拿了个花瓶子要往下砸,而我与玟秋正弓腰站立不定,丫头急乱,一嗓子嚷道:“年侧福晋,快快住手,那是皇上御赐之物,摔坏了可就大事不好啦!”
爱莲犹如从梦中惊醒,望了望手中的花瓶,两眼无神,傻了似的呆立原地。那丫头是十福晋贴身的掌事,深宅之中的明争暗斗,她看得多听得多,也是见怪不怪。她接过爱莲手中的花瓶,轻手轻脚放在架子上摆好,才道:“十福晋请二位去看戏呢。”
我心有余悸,横了爱莲一眼,道:“你好自为之罢。”说完,扶着玟秋款款而去。
十福晋的丫头瞧得明白,知道是爱莲有意谋害我,便多了分敌意,轻蔑的望了爱莲一眼,随在我身后一并离开,任由爱莲在屋里发杵。
十四与几位爷喝多了酒,往花园里透气,不经意间听见有人细声说论,一人道:“我听廊房上的人说,璃舞奉命回屋请十四福晋看戏,一头撞见年侧福晋举了个瓶子要砸十四福晋呢,那瓶子是年时皇上赏的御制之物,可没把璃舞吓死。”另一人嘀咕道:“一个是四爷的侧福晋,一个是十四爷的福晋,两人怎会有瓜葛?实在奇怪!”前头说话的人轻笑到:“可不是么...要是在咱们府上闹出什么事,可有好戏看了...”她们全然不知假山后有人,自顾自说了一堆话,十四听得火冒三丈,酒也醒了大半。
他脚下生风,紧赶慢赶到后院戏园子,嫣红柳绿,他焦躁的四处搜寻,直到看见蔷薇乖乖坐在棚子里吃点心,方松了口气,慢慢向她走去。
我心绪难平,随手捡了块桂花糕在嘴里嚼,脑中却如麻团一般,扯不断理不顺。瞧着爱莲的情形,对我竟是恨之入骨,可我实在想不起到底有什么对不起她,除了她说我抢了她的位置。但这位置,也并不是我说的算,一切都只是冥冥中注定。
耳边有熟悉的声音道:“薇薇。”
我抬头望去,见是十四,心里没来由的安定许多,恍然笑道:“你来了啊。”十四从袖口中取出一只用帕子裹着,剥了壳的熟鸡蛋,道:“怕你饿。”我噘了噘嘴,道:“吃的点心应有尽有,怎么会饿?我又不是饭桶。”十四递到我手里,半响才道:“你没事吧?”戏台上传来咿咿呀呀敲锣打鼓之声,都是热闹的曲目,我听在耳中,却无端端的有些难受,我落寞道:“有一点不高兴。”十四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只是默默。
爱莲回到席间,失魂落魄,连四福晋同她说话,都尽是敷衍。
有人端了一盏茶给她,她愣愣接住,待喝时,才发现杯底下压着一张纸。她悄悄揭开来看,上面写着:“在花园见。”她识得那是十四的字迹,慌忙将纸团紧紧攒在手心,朝四福晋道:“福晋,我去去就来。”
四福晋看戏看得入神,以为她要小恭,便没注意,道:“去吧。”
后花园大得很,爱莲随意逛着,她知道十四既然要见她,就一定会找到她。果然,至花木葳蕤之地,在枝叶之间,便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迎面而来。不等爱莲反应,十四已大步行到面前,举手一扬,掌心重重落在她的脸上,打得她面颊烧红,膛目结舌。
十四狠狠道:“你到底想要怎样?是不是非得让我动手?”
爱莲泪流如注,她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欠了十四的情债,所以这辈子才会历经折磨,为他流尽血泪。她红了眼瞪着十四,苦笑道:“动手?我倒希望你动手,除了你,我无牵无挂,死不足惜。如果能死在你手里,也好过活着被你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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