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等着龚三儿来问,偏人家不问不闻,叫她心虚。
桂菊见小厮把香引着了,冯氏却仍在失神,忙低声提醒道:“太太,该开始了。”
“哦,开始吧咱们,看看今晚谁是‘英雄’!”冯氏回神,与两旁的女眷招呼一声,率先挑着灯笼往前去了。
春晓见其他人都动了,才挑着灯笼跟上,丫头小厮们也在后头跟着,前头有护院开道,龚家的几位爷却不好跟在后头,只绕着别的街道算着时间跟着。
龚炎检见贾氏带着小贾氏在后头相扶着,有说有笑的走着,心里头的滋味五味杂陈,自己的妻子见到冯氏从来就是伏低做小,没嫁给自己之前也是闺阁小丨姐,嫁进来却叫冯氏当奴婢看待,甚至不如她身边的大丫头得脸。
龚炎检撇开眼不再看这边,扭头不经意的把春晓那抹纤柔的身影带入眼底,素白的棉绫袄裙儿,乌篷篷的头发规规矩矩的压的一丝不苟,头上无钗环,身姿端正,脊背平直,走路不见怎么迈大步,却是裙摆簌簌,步履从容。
记得半年前见她,她还含胸低头,小步子碾的极碎,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拂过身畔的清风似的。
前后时间不行,她却想脱胎换骨了一般,也确实是不同了,只说容貌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别人兴许没留心一个闷声闷气的小丫头的容貌,他却是印在脑子里,那时候不过是清秀二字,如今说她倾城也不为过。
也不知龚三儿给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变的都快让他认不出来了。
龚炎检看着春晓的背影,那个曾冒上来的念头便再也压不住了,他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留意他,骑着马往旁边一拐,再快马加鞭,很快在巷口停下,从巷口往街口看过去,一盏灯笼正摇摇的从那头来。
春晓身后跟着丫头和小厮,路两旁也有民众看热闹,都知道今天是老太太大七的日子,又早见太师府安排人手在往返的路上来回查探,便都来看太师府的女眷,只民众并不敢上前,都远远的看着,城隍庙这一路走来又少见二层小楼,虽许多人观望,却并骚丨扰女眷。
思晨几个也不见春晓走的多块,紧跟着走了一阵便气喘吁吁的上不来气了,登云算是有耐力的,可也身子打晃了,笑着小声道:“看来老太太只希望姑娘得了福报去,别人都不行,奴婢实在走不动了,姑娘领着她们继续,奴婢在后头跟着吧。”
哪想登云一开口,如同决堤的堤坝开了个口子,洪水踹急的泄了出去,思晨几个纷纷表示走不动了。
后头的小厮方才已经有掉队的了。
春晓道:“感觉马车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不曾想挺远的呢。”但见几个大丫头都累的恨不得手撑地才站稳,便道:“你们慢慢来,我先走。”
不知怎么心里较着劲儿,春晓在隔开的巷子缝隙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六娘,娇小的身姿挺拔如松,脚下有力的从另一头走过去,她便心急火燎的即便累也不停脚。
春晓身后跟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三个小厮跟着,但看路程,只要过街角就往太师府的门前去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很轻,却带着灼热的焦急。
她吓一跳,还想着这回幻听严重了,居然变作男声了,可当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龚炎检在一户人家的后门那里朝她摆手。
春晓疑惑的看了眼,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在叫她么?
龚炎检重重的点头。
说心里话,春晓并不想与龚炎检说什么,自问也没什么可说的,且她一见这人就觉得心浮气躁,似有一腔话要说,又似急于要弄明白什么事,可按规矩,她没必要私下里见他。
打定注意就打算走开,可倏地眼前一黑,只觉得飘忽的就拽着魂魄飘出体外,再定睛一看,春晓,就是自己,僵硬着身子毫不顾忌的往龚炎检那头去。
“诶?怎么回事啊?”在体外的春晓愣住了。
再看过去,身子虽步履僵硬,走的却不慢,不一会儿就进了龚炎检招手的宅子,随即门关上,几个累的满口呼白雾的小厮到拐角就见主子没了,不由面面相觑,有一个道:“你我这头找,小陆子那头。”没多踟躇的立时分开去找。
春晓看了眼小厮小跑的背影,也忙着去寻身子,可让她惊恐的是,魂魄竟然不能随意飘动,只能留在原地,在一看脚面,竟有一根钉子钉住,让她不能飞离。
她弯下腰想把钉子拔掉,却是伸手透明,根本握不住实质,试了几次都不行,最后颓丧的蹲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三个小厮纷纷跑了回来,再分开的地方汇合后又一起商量,一个道:“我去回禀三爷。”另一个道:“我与小陆子摸摸旁边两个巷子的后门。”说定后,又利落的分头行事。
春晓看出些明堂,这三个行事快的该是龚炎则特意安排在她身边的,以防她出意外。
可是离魂这种事,就算预料到也阻止不了。
那三个小厮刚刚离开,后巷的那扇门就开了,从里头出来的‘春晓’与来寻的小陆子走了个碰头,小陆子退后一步,低着头道:“回府的路是定好的,请姑娘不要随意更改。”竟是不问她去了哪?去干什么。
‘春晓’也不说话,木讷的越过小陆子朝前去,近乎一步不差的原路返回,走到春晓的魂魄前,眨了眨眼睛,迈步子,在春晓惊诧的目光中与之重合。
春晓有种急速坠落的晕眩感,随即睁开眼睛就见自己好模好样的‘活’了!
这一回离奇的经历让她心惊肉跳,她想着龚炎检的背影,才算回过味儿来,那不就是梦里原主期期艾艾去见的男人么?同时意识到,龚炎则说的对,很多事情不能隐瞒,即便是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往事’!
春晓提着灯笼快步回太师府,想着方才魂魄钉在远处哪也去不了,她步履便有些踉跄,后头猛地跑起来,把跟着的小陆子吓一跳,忙也紧跟着在后头跑,那场景倒有些似在追小偷。
到了门口就见婆子、丫头都等着接‘英雄’,却是她第一个,还是奋力跑回来的,把仆妇们看的一愣,后头就有人讥讽的冷嗤,大概是想她一个侍妾竟然舔颜争做‘英雄’。
春晓却无从顾及,只把灯笼交给丫头,到老太太灵前上香叩头后,便说受了风头疼,竟不等冯氏等人回来,先行回了外书房。
后头四娘、六娘回来,见门口没人回来便有些尴尬,六娘虽走的不慢,但也想着春晓会更快一些,自己不过是外家的曾外孙女,不好抢头筹。后来听婆子说英雄叫春晓摘得,已经去灵堂磕头了,六娘才松口气,笑了笑,也与四娘往灵前去叩头。
两人叩头后,还是不见春晓影子便问丫头,丫头又说回去了。
六娘微微蹙眉,想了想,与四娘道:“四姐,咱们也回吧。”
四娘沉沉的看了眼六娘,没吭声,六娘要走她便跟着回去,在分开的路口,四娘忽地开口,“你干嘛帮那个妾侍。”
“我没帮谁,你也知道,我才落了水,身上没好利索呢,走这一路已经累的精疲力尽,就盼着回屋躺一躺……”
四娘打断她的话,“你是看那个春晓回去了,怕冯氏回来借题发挥,与旁人抹黑三房的侍妾没规矩,若咱们也走了,冯氏便不好说什么了。”
“四姐今日好精明。”六娘弯唇一笑,眼底光芒尽带俏皮。
四娘却仍旧沉闷着一张脸,深深看了眼对面笑的可人的少女,只道:“你向来宽厚仁慈,就怕三表哥不领你的情,到时你如何自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三表哥能对春晓好,自然也会对妻子好。四姐你想多了,回吧,我真的乏了,赶着回去吃药睡觉呢。”六娘笑着撵四娘回去,四娘却是倔脾气的人,她一定要六娘说清楚,“我只问你三表哥对你不好,你如何自处?”
六娘一手撑住额头,无奈又好笑的道:“还能如何?除非没这门亲事,若进了他的门,无论如何都要守住他,你以为姻缘是玩笑么?姻缘本来就是牵绊,是前生注定今生结的缘,是苦是甜都是应得的。”
眼见四娘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她知道四娘也定了亲,这次回去就要出门子了,心里肯定也不踏实,便劝她说:“你看城隍庙上的对联,夫妇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儿女原宿债,讨债还债,有债方来。既然神仙都这样说,凡人可不就要顺应天意么。”
四娘皱眉,“没留意上头的对联,就看见那你三表哥的妾侍样貌如何好了。”
“什么是我三表哥,是咱们三表哥。”六娘说完脸腾的一红,嗔怪的瞪了眼四娘,转身道:“你不回我可要回去了,不与你说了。”领着苡琳就躲了。
四娘见六娘一脸娇羞,就知道她动了情思,想着:但愿以六娘的善良能换来同等的恩爱吧。
只说冯氏几位太太陆续回来,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人,又听婆子说了前情,知道一个两个的都回去了,冯氏便觉不满。
看不上春晓是因着春晓没身份没地位,看不上六娘,一来是她本意更想龚三儿娶自家侄女,六娘便是那个撬墙脚的,能得她的意才怪;二来并不知道六娘前两天落水的事,只当三房一个个都是恃宠而骄的,进门不进门的都一个德性。
冯氏想找个妯娌‘同仇敌忾,扫过去,就见贾氏儿媳两人只一处小声说话,笑盈盈的,看的人眼酸,似全天底下就她们婆媳是最好的。而王氏一面举着手帕挡在嘴边咳嗽,一面也看向贾氏,眼底露出些羡慕来。
冯氏气堵,领头前也去给老太太上香磕头,而后也散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冯氏便与桂菊道:“贾氏也就装模作样,儿子走了三年不回来,屋里却守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再不当眼珠子护着,怕是儿媳早改嫁了,好意思到处显摆自己慈和,她敢不把儿媳当闺女待么?”
桂菊自然要附和,“太太看的透透的,可不就是这回事嘛。”
冯氏一副谁都难逃她一双法眼的鄙夷状,微微抬着下巴,接过桂菊递过来的茶盏,问起旁的,“林泉回来,可说老爷行程到了哪了?”
“到京桂了,敢在老太太出殡之前,定能回来,时间还有余。”
“哼,带着那个小妖精,倒是想在外头逍遥。”冯氏又问,“那女人跟着回来了吧?”
“是。”桂菊三缄其口,不愿在这上头搭话,她没回禀的是,林泉话里话外透露,那女人怀着两个月身孕呢,老爷疼如珠宝。
冯氏满心都想着等那sao狐狸到她手底下如何整治,并没留意桂菊的表情。
另一头贾氏婆媳也在说体己话,小贾氏道:“姑姑怎么看?我瞧着那个春晓有些傲气,倒是范六娘温和许多。”
“那不是正好,正妻就该有这样的气度和肚量,以色侍人的妾侍,傲气不怕,只要男人不宠妾灭妻,便能相安无事。”贾氏不以为意道。
“我看小叔子宠春晓的那股劲儿倒似动了真情的,以后还真不好说。”
“随他们闹去,咱们只在家里陪着老爷守制,三年一满就远远躲开这是非之地,再说,老爷临回来时也走了门路,说不准半年不到,皇上就要夺情留用,那咱们立时就回京去。”
小贾氏一笑:“说的也是,姑姑,我扶您进去。”说着扶着贾氏的手要进正房。
贾氏撇开她,故作严肃道:“你也去歇着,走了一身的汗,回去泡个澡,明早不用你来请安,莫要打搅我睡懒觉。”
“是。”小贾氏咯咯笑起来。
……
再说三房外书房,一时龚炎则大步迈进来,铁青着脸看向在原地来回打转的春晓,冷声质问:“你去哪了?”
春晓脑子一转就知道龚炎则在明知故问,可也跟他计较不起来,三下五除二的把发生离魂的事说了一回。
龚炎则路上就想不同春晓为什么要去见龚炎检,小陆子来报他反复问了两遍才确信此事,方才春晓说完才恍然,原是又犯病了。
龚炎则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愈发的憎恨,摸不着,掌控不到,全不在他保护春晓的范围内,心里烦躁,火气便往外拱,道:“早说过有事不要瞒着,如今出事了才说,万一有人对你不轨,你也只能干看着,不对,你如今连看都看不到!”
春晓正焦虑心慌,叫龚炎则这样冷声埋怨,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讥讽,当下就愣住了,心里越发的不好受,咬着唇把脸儿一撇,赌气道:“是奴婢错了,早不该拿这种事来烦您的心,奴婢是死是活原也不是自己说的算的,倒不如顺应天意,也遂了您的意。”说罢低头就往外走。
龚炎则一把将从身边过去的女人抓住,胸口不住起伏,深吸一口气,慢声道:“爷没说不管,天意也说不定不算,你消停呆着,爷叫人请徐道长来一趟。”
春晓也没真的拗性子走,可心里到底不好受,觉得自己成了龚炎则的负担,且他已经不耐烦了。
龚炎则见她虽低着头不说话,但也没再耍性子,暗暗叹气,也有些懊恼自己语气重了,朝外头喊小厮去请徐道长,回头把春晓搂在怀里,两人坐下,他轻声哄道:“爷是急的,这会儿你说说梦里离魂的事。”
春晓低着头,摇摇头,眼里的泪忍了回去,她怕龚炎则看见又要烦心,过了一阵才勉强开口道:“真没看见什么,就是绕着咱们这座宅子转。”
龚炎则皱眉,“真没什么?”
“没有。”春晓不知怎么解释有两个春晓。
徐道长来的很快,玄素却是离府回他师傅的油坊去了,徐道长进屋便问,“可是终于忍不住了?”
“什么忍不住了?”春晓疑惑的看向龚炎则。
龚炎则却只与徐道长道:“该是这样。”便把春晓离魂的事说给徐道长知道,又道:“余下两魄就在这胎记上,道长说的却有道理。”
“也不是贫道看出来的,乃是玄素小道友。”徐道长一笑,道:“既然确准了,那便好办了,玄素早说他自有法子,明儿叫他回来。”
“又要劳烦二位了。”龚炎则做手势请徐道长出去说话,春晓就听徐道长激动的说了什么,龚炎则道:“在我手里木胎泥塑没用处,供奉在您的观里才叫‘完璧归赵’。”
“无量天尊,那就多谢三爷,贫道代天下信徒感激不尽。”
春晓听见门响,不一时脚步声回转,忙返身坐回炕边,等龚炎则进来,她也只是低着头,心里想着:他为我跋山涉水,又遍布四野的寻觅奇术,为了留住徐道长也是想方设法,我原该感恩,怎么就怨上了呢?不应该的。
龚炎则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脚步微微顿了顿,正想着说和中话,就见春晓抬起头,道:“厨房备了糕点,您要不要吃一点。”
龚炎则有些微讶,这头倔驴还知道好赖,知道自己为她好,心里顿觉舒坦不少,走过去道:“也好。”
说着坐在春晓边儿上,春晓正要起身去吩咐备夜宵,被他按住手,道:“你也不需太过担心,这一回咱们一劳永逸,以后再也不用为这种事担惊受怕。”
“嗯。”春晓眼眶微热道:“是妾不好,累您心烦。”
龚炎则就知道她多想了,伸手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就听春晓呀了声,显出的生动来,这才道:“爷不是烦心,也是心疼你,你看哪个好好的天天担心着突然就动不了或是一睡醒不来?爷更怕有一天爷不在你身边,你让人当妖怪抓走。”
“啊?”春晓捂着脑门那点小疼痛,瞅着男人,惊道:“三爷也觉得我是妖怪?我不……不……”她想说自己不算妖怪,不过是飘荡无倚的魂魄占据了一个死人的身子罢了,并不害人的。
龚炎则已经嗤笑开来,“爷是吓大的?”他长臂一伸,搂着春晓就往后头引枕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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