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为上贡的酹金,自然是有成色要求的,可这成色到底如何,还不是皇帝瞧后说了算。
底下的朝臣没人动,谁都不敢当这个第一人。
皇帝息潮生面色渐渐难看,他目光在往日这些自诩为他肱骨大臣的身上一扫而过,拂袖冷哼了声。
这当,驸马秦寿忽的起身,他身姿颀长,本来那驸马椅就比周遭旁人的高,坐着很是显眼,这一站起来,就更是挺拔。
他拱手朝皇帝行了一礼,字字若冰珠炸裂刺人非常,“臣有酹金千两,愿献上为太后祝千秋!”
话音方落,当真就有一众小太监抬着好几口的箱子进来,那箱子还特地用彩绸绾了花结。
五口漆红楠木箱一一打开后,顿金光闪闪,光芒耀眼,叫人忍不住微微眯眼。
箱子里,随意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金樽器皿,还有精致的金雕品,无一不闪,无一不金。
雒妃微微撇了撇嘴,眉目不屑一闪而逝,别人不晓得,她可是清清楚楚,这千两的黄金,根本就是凤窝崖上秦寿分到的部分赃物,他只不过找人融金后另铸了,适才又拿来讨太后欢喜,还顺带给皇帝哥哥长脸了。
她觉得这人真是奸诈,上官寂这样的老狐狸也是根本比不上他。
皇帝息潮生一手搁腰腹,一手背身后,缓缓走下龙椅,站在几口箱子面前,捻起盏三角金樽,那亮澄澄的金黄色,显然是成色十足的,且颇为沉手,可见也是实心的,半点都不掺假。
息潮生满意地笑了,“驸马的心意,朕和太后瞧的明明白白,是个好的。”
秦寿微微一笑,“圣人谬赞,一应都是臣该做的。”
息潮生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一切尽在不言而喻。
他不管旁的朝臣是何心思,那几口箱子,就那么堂而皇之的留在殿中,背着双手环视一圈道,“驸马的酹金诸位爱卿也是看到的,想必诸位所献的酹金定然也是不差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旁的大臣不得不硬着头皮将准备好的酹金送上来。
有太监专门收敛,也有专门唱喏的,皇帝挨个地看,看过一个,身后的太监就扯着嗓子道,“左中侍郎酹金一百二十两。”
这些酹金,大多是重新融的,被铸成了或杯盏碟盘,或香炉金瓶的模样,端的是各种吉祥的寓意。
息潮生不慌不忙,嘴角含笑,很是喜庆好说话的模样。
而上缴了酹金,顺利过眼的大臣,皆悄然捻袖擦汗,如蒙大赦。
终于,息潮生走到一言官面前,那言官从前乃是司马家的门生,官职不高,可胜在言官太过特殊,且并不受皇帝的喜欢。
那言官也是个迂腐顽固不化的,他竟掏出堪堪五十两的金杯来,那金杯小,也制的粗糙,一看就很是敷衍。
息潮生嘴角的笑意倏地就冷了,他瞥了眼那金杯,淡淡的道,“如此暗淡无光的酹金,爱卿是在糊弄朕不成?”
这一声龙威喝,回荡在整个东鹿苑,殿中众人情不自禁都屏了呼吸。
那言官色厉内荏,还以为这是在朝堂之上,拂袖义正言辞的道,“臣官小俸禄少,故而只能拿出五十两,且臣以为酹金之事,实为强迫之举,本就是欠妥当。”
“放肆!”息潮生冷若冰霜,他目光锐利如刀地盯着那言官,抿着唇,半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怒火,“朕以为此人不仁不慈,且无孝心可言,并以官位甚轻为由,敷衍与朕。”
往日里的息潮生温润如水,多数的早朝上,都会让人忘了他还是个帝王,故而还觉他并无威严。
然而此刻,他浑身上下那迫人的威严以及盛怒,叫那言官身子一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息潮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的道,“来人,夺去此人官帽、官印,贬为庶人,永不录用!”
那言官眼前一阵发懵,有禁军来拖他出去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大声喊着,“圣人饶命,圣人开恩哪……”
然息潮生不为所动,他一甩袖子,继续看剩下的酹金。
旁的朝臣,皆低头不言,有觉得自个酹金不足,还悄悄地补上。
随后,息潮生又以同样酹金成色份量不足的理由接连贬去数位大臣,其中被贬的大臣中,要么就是四大世家的人,要么就是上官家一系的,再则便是与三王有勾结的。
杀鸡儆猴,不外乎如是罢了。
终于到了上官寂面前,息潮生抬眼看他,只见上官寂眼观鼻,鼻观心,拢着双手老神在在的模样。
他的面前,却是只有一锭二十两的金元宝,连重铸都给省了。
息潮生似笑非笑的道,“上官爱卿,莫不是也是嫌朕给的官轻了不成?府中金子不够?是以也不融一下。”
上官寂颌下黑须一抖,耷拉着眼皮回道,“回圣人话,微臣以为礼轻情意重,再有天大的孝心,情意到了即可,礼那都是身外之物,不可看中。”
“哦?”息潮生伸手拿起那锭金元宝,上下抛着掂了掂,“上官爱卿此言甚是,朕也是这样以为的,不过爱卿这二十两竟是最少的,爱卿以为是否说的过去?”
上官寂面色不变,他又道,“说不说的过去,端看圣人如何看了。”
息潮生嘴角有笑意,可那笑并未到眼底,还在眼梢就凝结为了化不开的冰霜,“那么爱卿以为,朕是如何看的?”
听闻这话,上官寂终于撩起眼皮,看了息潮生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臣惶恐,不敢揣测圣意。”
“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息潮生声音猛地拔高,他将就手里的金元宝,朝着上官寂面门就砸过去,“都敢经视朕到这样的地步,上官寂,你是想反了不成?”
上官寂头微微一偏,躲过那锭金元宝,依然云淡风轻的道,“微臣不敢。”
息潮生接连冷笑,他头上的九龙冠晃动的厉害,显然是被气狠了,他一脚踹倒上官寂面前的案几,下旨道,“传朕旨意,上官寂藐视天威,举止无状,不知轻重,夺去上官家朱雀营之权,上缴朱雀军虎符,念在上官寂一朝元老,朕可免其死罪,但活罪难逃,杖责五十,撸去大将军之职!”
这圣旨一落,满朝哗然,有那等朝臣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这酹金之事,原是冲着上官家去的,起先被贬的那几人,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上官寂隐在袖中的手一抖,定定看着息潮生好一会,这才亲自摘下官帽,然朱雀军的虎符,他却是没拿出来。
“臣,遵旨!”他双手将官帽奉上,单膝跪下道。
站他身后的上官宵,跟着脱了官帽跪下来。
自有太监将上官寂的官帽取走,息潮生紧紧抿着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上官寂,半晌无话。
这时,靠前坐在亲王位置的恭王忽的站起身,他手里还端着酒盏,神色却是诡异的。
息潮生看向他,就听恭王道,“圣人切莫冲动,上官将军从前也是战功卓越,威名赫赫,就这样被贬,怕是朱雀营中有人非议。”
闻言,息潮生冷笑一声,“哦?既然如此,恭王皇叔以为呢?”
恭王腆着将军肚笑道,“让上官将军与圣人认个错不就行了?至于酹金后续补上即可。”
息潮生眸底已泛出杀意来,他目光在恭王和上官寂身上来回打量,末了似是而非的道,“朕不知,皇叔与上官爱卿的关系竟是这样密切了。”
这话让人背心发冷,恭王脸上的笑意收了收,讪笑几声,“圣人说笑了,吾只不过是为上官将军可惜罢了。”
息潮生背剪双手,扬起下颌,“皇叔如此可惜,不若替上官爱卿受过如何?”
恭王一愣,他好似没反应过来,手一个没拿稳,那杯盏嘭的就落地碎成一片,他的袍摆还溅了一团的酒。
息潮生桃花眼微微一眯,果然,顾统领这当冲地进来,拱手跪下面带急色的回禀道,“圣人,上官家的上官烨擅自调动朱雀军,目前整个宫廷悉数被朱雀军团团围住。”
息潮生眸色一厉,身上汩汩的怒意弥漫出来,他就对上官寂问道,“上官家真是好的很,一个并未出仕的子弟,竟然能调动朕的朱雀大军,谁给你们的胆子?”
上官寂缓缓站起来,他还弹了弹袍子,嘴角一咧,就露出古怪的笑容,他蔑视地看了息潮生一眼,转身就对恭王抱手道,“恭王若不嫌弃老夫上官寂一身老骨头,上官家愿誓死效忠恭王!”
说着,他一撩袍摆,居然朝恭王跪下了!
他这一举动,满朝诧异,旁的大臣惊疑不定,其中上官家一系的朝臣,也跟着站出来,毫不犹豫地跪在上官寂身后,用无言的行动表示支持恭王。
与恭王同坐的宁王和一直不甚有存在感的顺王对视一眼,皆挪的离他远了些,不搀和进去。
恭王没注意宁王和顺王的动作,他面带嘲讽地看着息潮生,又瞥向太后,皮笑肉不笑的道,“太后,圣人,这绝非吾愿,吾也不曾想到啊。”
太后一拍扶手,猛地起身,怒视他道,“恭王,好手段!”
息潮生没说话,但他神色不太好看,太后倨傲的道,“是不是接下来就要威逼圣人写退位诏书,让你恭王坐上龙椅啊?”
最后一字尾音拉长,带出莫名的胆寒意味。
恭王心头疑惑,今日之事好似太过顺利,是以他谨慎的道,“皇嫂莫要膈应吾,吾不是做圣人的料。”
他说完,还转头对上官寂道,“上官将军,你莫陷吾于不义。”
上官寂冷笑一声,手指苍天道,“息潮生小儿,优柔寡断,生而无主见,如此懦弱之人,如何堪称帝。”
“我泱泱大殷,恭王若不站出来,怕是将时日无多,日暮西山矣。”他还演上了,自个说的老泪纵横。
恭王不吭声,这下也不谦辞了。
息潮生面有发白,他晓得自个优柔寡断这点是不好,可上官寂当着群臣的面这样说,他还是觉得心里不太好受。
一直冷眼旁观的雒妃见不得自家哥哥让人欺负,她冷哼一声,拂袖气势蜚然的道,“狗屁!上官寂,上古圣人的忠君爱国之道都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想造反就明说,莫扯这些没用的,唧唧歪歪,本宫看你那张嘴就和妇人裹脚布不遑多让。”
她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一顿抢白继续说,“你若直接当着上下群臣的面,说你上官家和恭王勾结,想要造反,本宫还能高看你一分!”
“竟说些虚伪做作,让人平白作呕的话,你那张老脸也不嫌臊的慌,本宫都替育你成人的父母感到丢脸!”
“你这样的举止,本宫倒觉得民间有句话很是适合你。”
见众人都在听,雒妃勾唇点笑,艳若海棠的红唇,却带着十足的不屑和讽刺,“简直是当了女表子还想立牌坊,那等卑贱的风月伶女支都比你知羞耻!”
雒妃向来就是个说话毒辣的,且怎么让人不痛快怎么来。
这几句话出去,当即就让上官寂老脸涨红,愤怒的很,却邪火没处撒,就是恭王脸上也不太好看。
而旁的朝臣,竟有悄悄低下头,以宽袖遮掩,抖着袖子在笑的。
“呵……”秦寿倏地轻笑出声。
旁人不敢明目张胆的笑,可秦寿半点都没顾忌,见雒妃这样的冷嘲热讽,说话不客气,也不留余地,从前这些话可都是只对他骂的,今个他见着她骂旁人,心里诡异的升起一股子的满足感。
他这一笑,所有的目光都扫了过来,秦寿翘着嘴角摆手,十分不心诚的轻咳一声,附和着雒妃道,“臣以为,公主说的十分在理,也实在中肯。”
上官寂盛怒到涨红的脸瞬间就铁青,恭王抬眼,瞧着秦寿神色难辨,看不出情绪。
秦寿还嫌不够乱,末了添了一句道,“我也以为,上官将军还是多思量思量公主的话,需知,就九州晓得的,可不是谁都当得起公主这样骂的。”
可不,从前就只那样骂他一人来着。
上官寂觉嘴里发甜,他咽下咬破了舌尖后涌出来的那点血腥味,但站在他身后的上官宵却是个忍不住的,他一下冲出来,脚一跺,怒瞪雒妃,“公主,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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